出关(群芳药炉篇·第二章 夏日,飞雪绵绵)
#多情剑客无情剑 #明朝历史RPF #古龙 #出关 未牌时分,即使是国家政事重地,气氛也轻松了起来。严嵩刚刚面圣回来,背着手,并且迈着方步,昂扬地迈进了院落。
文渊阁在数年前刚刚翻修过一次,现在是个非常气派的建筑了,前面的一间,供奉先师孔子,西面数间屋子,于柜中收藏着历代实录副本,摆着桌椅,前楹又设下几张凳,这凳子一看就知道颇不舒服,但能坐在上面的人,都是帝国中人臣之极者。 大学士们下朝之后,可以在这几张凳上歇息,而不必如他们另外那些苦命同僚一样,无论天气如何,都得顶风冒雪地回去。本朝君心诮刻,难以揣度,更加不能指望他体谅臣下,唯此这一点优待才更显得特别。此时此刻,阁中静悄悄的,而且这种寂静,恐怕将要持续上好一段时间了。 他带着微笑在院中转悠了一圈。路过先师塑像的时候,恭恭敬敬地上了两柱香。然后进东屋去走了走。屋中没有点灯,就显得黑黢黢的,因为这儿的围墙虽然气派,但实在有些太高了。他来到桌前,兴之所至,随手提起笔来,却又犹豫了。这会儿身边没人伺候,要是没人磨墨铺纸,他阁臣的分内之事就显得太麻烦了。何况这儿实在太黑,连摆在桌上的一册书的标题都看不清。 今天,他心里觉得很高兴,这么高兴的时候,人当然不想独自呆在这样一间监牢也似的黑屋子里,于是他把笔放下,又溜溜达达地走了出来,要去一个更热闹些的地方,也许把自己的快乐和人分享确乎是人之常情,即使他心里也知道这不是件容易启口的事情,于是他又从东屋转了出来,走进西屋。 西屋里正有两名翰林留值,以便有要誊写和起草什么东西的时候,用得着他们。宣德年间至今,翰林院已经和内阁的权力渐行渐远,翰林学士们已经不再能够随意地查看诰敕,但这种使用文书的客观需要,以一种不成文的习惯的形式保留了下来,因其不成文,翰林学士能入文渊阁听用,实际上也是一种优待、一种预兆,或者一种许诺。 今日在这里的是严讷和李孝元。前者,严阁老在心情好的时候也允许他攀一攀亲戚,后者,因为在去年的辛丑科以十六岁高中探花,大部分同僚要么能够得上做他的爷爷,要么能做他的爹,因此大家都怀着一种对小孩子的关怀和调侃的心情,叫他李探花。 李探花考运亨通,举子们在这个年纪若能乡试题名,即算很有出息的了,他竟然三考皆中,一路吉星高照到金銮大殿上。殿试放榜之时,皇帝召见新科进士们,因为是第二次见到李探花,就特别地问了他几句话,又问他的表字。李探花说,他今年止十六岁,还没有取字。 皇帝笑说:“好个李廷相,生个儿子教他高中一甲,却竟然连表字都未取,今后怎与同僚区处?朕赐你一个。” 当下便曼声吟道: “一身从宦留京邑,五马遥闻到旧山。李孝元,朕赐你‘从宦’二字,叫你忠孝两全,如何?” 此事一传十、十传百,是以他还没进翰林院,大家就早知道李探花此人不仅考运亨通,官运也要亨通了。 严李二人乃是同年,因此在清闲无事的时候,严讷就说起两人的老师温仁和来,说到入冬了,老师年纪大了,前几天已经告病在家,两人理当去探望探望。 温仁和是辛丑科的主考官,两人故称老师,连带着严李二人也有了同学之情,但和其他同事一样,严讷很难把比他小上足足十五岁的李探花看成是同辈人。闲谈的时候,不免带着些轻佻口气: “你是几时回来的啊?” 李探花把笔停下,说: “昨天。” “不对,我记得你上个月就回来了,怎么又是一个月不见?” “我送我大哥回家去了。” 严讷“哦!”了一声,想到朝野上下的很多传闻,他又亲切地抚摩着李探花的脊背,说道: “那么李重恩怎么样了?一路上走得还顺利吧?” 重恩乃是李探花的兄长,前任兵部右侍郎李荣的表字,严讷把这个名字叫得很亲切,好像他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似的。他又神神秘秘地说: “我听说……在那里……受了刑伤以后,不能挪动,何不就让你哥哥在北京的宅子里把伤养好了再回去?而且,万一皇上有旨意……” 严嵩在门外听到这里,从喉咙里挤出一阵长声来。严讷马上起来,再拜道: “严老师。” 严嵩是辛丑科的副考官,因此也领受他一声老师。他高兴的时候,就不反驳这称呼,于是两人从冰冷的上下级关系当中,增添了一份特别的师生情谊。总是能轻轻松松地制造这种温情氛围,这就是严讷身上让旁人都比不上的一点。他见严嵩只在门外站着,于是快步赶了出去,又拜道: “老师,您刚从西苑回来?辛苦了……” 严嵩和颜悦色地道: “敏卿,你和李孝元嘀嘀咕咕些什么呢?” 严讷笑道: “学生不过是多嘴问了两声他家里的事情……” “有什么好问的?李重恩在牢里就病死了,李孝元领了他的尸骨回乡安葬,这事你不知道?” 严讷后退一步,险些绊倒在门槛上。 “啊呀!” “敏卿,这些事情,今后要注意。” 严嵩淡淡地说着,迈进屋中,留下严讷在背后“这……这……”地念叨。 李探花似乎没听见他们两人的谈话,严嵩这样位置尊崇的上司进来,他也好像没看见,只顾着誊他那两份邸抄,其实这个根本用不着他干。严嵩的阴影落在桌上,他才抬起头来,慢慢地说: “老师,谢谢你。” 严嵩从他那副美髯后面,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别管这个了,同我拟道文书来。” 李探花默默地把手边的纸张挪开,重新铺上一张黄纸,蘸了墨,又睁着眼望他: “老师,皇上有什么旨意?” 严嵩说: “夏言阁老一品九年满,皇上有赏赐。不要舔笔尖。什么银钱、宝钞、羊酒、内馔……天恩所至,荣宠复来。现在要颁玺书奖赏其功劳,还要一应恢复其官阶。你把这玺书按制拟来。你已经是入阁听用的人了,改不掉这舔笔尖的毛病可不好。” 李探花便又按制把黄纸换了白麻纸,想也不想地写下去,不多时便将玺书作成。严嵩便袖走了。这点东西,他自己写也是一样的,可出于一种奇特的心理,却愿意另外地多加一个枝节。现在他像来时那样昂扬地走了。 严讷在门口听着。且听且思忖,却搞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或者说他能明白却不敢明白。谁都知道夏言和严嵩不对付,现在皇帝复宠夏言,严嵩还这样地一派喜气,细想想难免令人脊背发凉。等严嵩走了,他进去想和李探花谈论这件事,对方又露出一副梦游也似的神气,和这种人谈天,真是闷死了。 过了数月,当他结束了在内阁的工作,回到翰林院,接着对付那些没完没了的文献时,又对另一个同年高拱说: “你觉不觉得李孝元这连月以来越来越奇怪了?” 高拱说: “他哥哥死了嘛。他是老李尚书的晚来子,李荣的年纪够当他爹了,实际上也真够长兄如父的,什么都是靠李荣教他,他又是这么个人……” “咳,这种事,没完没了的可不好。再说,真相大白以后,陛下已经下了敕令追赠李荣的尚书衔了,这是李荣自己没福。” “可是,入了那个门,一切难说啊。” “我是说,这小子连日以来神色不对,前两天我碰见他绕着宫墙乱走,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儿……” “你是说他想乱宫?得了吧。” 高拱先是笑话了他一句,后来却也沉吟起来: “这李孝元可从小跟着些江湖上的三教九流学了些不入流的能为,大同兵乱的时候,他还和李荣一道去了,那事你还记不记得?虽然没亲眼见过,但听说他武功了得,宫墙怕不是随随便便就上去了。” “还说我的话没影,你这话更没影儿。你当内宫的卫士是好看的?怎么可能叫他翻墙进去。” “如果说的是宫墙——” 忽然,一把声音从两人身后响起,把他俩吓了一跳,高拱手里的茶盏都脱手而出,李探花手快地捞了回来, “那确实不是很高。但是我为什么要爬它啊?” 严讷因他露了捞茶杯的这一手,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 李探花又笑了笑,把茶杯放在桌上,推门走了出去。 院中有两棵参天古木,在夏日里尽情地舒展着枝桠。李探花抚摸着树干,仰头望去,古树繁茂的枝叶遮天蔽日,他有许多同僚喜欢在树荫下乘凉,院落竟有泰半为墨绿色的树叶所遮挡,有风来时,在屋里都能听得见满园沙沙作响,这时候,翰林官员们甚至会停下手中的笔,推开窗户,引来满室幽凉。 他只是轻轻地一腾身,便蹿上了树枝,又从树枝跳到院墙上去了。院墙上铺着上着釉彩的瓦片,远看闪闪发亮,走起来觉得凹凸不平,有点滑。但他的脚步像像猫儿一样轻捷,没有惊动屋里的同僚们,只这样一径走了。 有时候他走在树荫里,有时候走在阳光下。一直到绕到院墙另一边,才跳落在地。悄悄转身去看翰林院门前的司阍,威武地扛着棍棒,竟然一点也没注意到刚刚有个人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翻墙出去了。 李探花终于微微一笑,马上脚底抹油,开溜了。 不独嘉靖二十年的夏七月,年年的夏七月都是翘班的好时候。反正不翘白不翘。翰林院的工作,专为打熬心性,他这样活泼的孩子当然觉得无聊。 沿墙根走了一阵,天上幽幽地飘下柳絮,犹如雪花绵绵,却不知是哪儿飞来的。北京城不像他直隶的家那样有许多树,宫中对种树这件事情是很谨慎的,怕树上隐藏了贼人。鉴于他刚刚才爬树上墙,对此倒也不好反驳。可是柳絮依然无所不在。他仰头看天,柳絮就直飘到他脸上来,引得他打了个喷嚏,忽然好像如梦初醒一般,浑身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 他这才真正地意识到自从他把哥哥的遗体送回家中,已经过去整整半年之久了,当日他在已经打扫得一干二净的监牢中,读着了哥哥的遗诗,也是半年前的事情了。 他总共进过诏狱两次,第一次当然是央求陆炳陆大人,偷偷放他去的,陆炳并借给他一件狱卒的衣裳。他心里对陆大人觉得很对不起,因为他并不是想去看哥哥,而是想用他这通身的武艺,杀几个人也好,把哥哥救出来。他是上过战场的,他知道杀人是怎么回事,甚至可以说:他很会杀人。 他会杀人,可是不会救人。 李荣是个很固执的人,拒绝了他的提议。李探花两手握着栅栏,和李荣那将死之人的从容姿态相比,好像不是李荣被关在监牢里,而是他自己被关在了外面这个繁华而广大的世界之中。他急急地说: “大哥,你被打傻了吧!当务之急是得活命啊,命都没了,还说什么?” 李荣微微一笑,伸手拍拍他的脸。 “你臭小子哪里懂。走吧。” 然后他就走了。 第二次访诏狱,因为有御赐的绣春刀,却没人敢拦他了。他走进去又走出来,慢慢地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后来一个太监在旁边说: “李探花,斗胆了。”就伸手拉住他的袖子,带他往前走。他一路跟着,后来对方停下说: “到了。” 他方抬头一看,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到了一座空屋里,屋中只有一张竹床,床上放着一张席子,席子下面有具尸体。一阵隐隐约约的哭声,从外面的长廊上传来。那哭声又引得他走了出去,太监拦他不住,叫他闯在了另一座大屋当中。屋子里在墙壁很高的地方,凿开了两眼窗户,照亮了一排排的竹床,一排排的席子,下面一排排的尸体。 太监一叠声地叫着李探花李探花,要拉他走,他却恍恍惚惚地问: “多少钱啊?” 太监赔笑道: “你老人家说到那里去了?生死之事面前,提什么钱不钱的?” “赎回这些尸体来总共多少钱啊?” 太监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李探花笑了,“不用算了。” 但他在袖子里一摸,却发现一路从大同疾驰回来,哪里还有剩下的盘缠?他便拔刀出来,刀光如水,把那太监的脸吓得白惨惨的。可是他抽刀只削下自己的一截衣摆,递给了对方,说: “够不够?” 太监在心里骂娘,嘴上却说:“够了,够了。” 后来,他就雇了一辆大车,把尸体全载上,一路到了郊外,买了块地,都埋了。好像有很多人围在他身边,喊他恩公和青天什么的,他一概都记得不太清楚了。这些事情办完以后,大车上还剩下最后一具尸体,他敲着车辕子,喊说: “这是谁家的啊?是谁家的?” 风呼呼地吹着,他这才反应过来,喃喃地说: “我家的。是我家的。” 到如今,已是半年过去了。他心里惦记的是另一个“我家的”。于是就连着两次故技重施,翻过了大围墙,潜进内宫去。内宫多的是奇花异草,疏石流水,就是说,很多可以藏身的地方。他在一块太湖石后面脱了官服和靴子,便露出里面的一身长裙来。他把官帽除去,拔下发簪,走到水边来慢条斯理地整妆,期间有两三批宫人路过,看到一个女子在水边挽着长发,都不以为意,有两个窃窃私语地说: “要卖弄,上西苑卖弄去啊,这儿成年间也见不着陛下。” 李探花听了,抬眼对她们灿烂一笑,两人马上跑了。 他慢慢地把簪环戴好,如今水面映照出的,竟然是一位宫妆女子了。只是因为女人的东西太拉杂,干脆没有带,所以不能描眉涂唇,看上去颇有虢国夫人淡扫娥眉之姿。 这位宫装丽人,袖着手,慢慢地沿小路走着,沿途热情地和许多人打了招呼,别人也都莫名其妙地回了招呼,但就是想不起来宫里哪有这号人。当然想不起来也正常,嘉靖皇帝后宫佳丽三千,可不是虚数。 后来他终于到了曹端妃的宫门前。到这儿,他就止步不走,只坐在那幽雅的竹林边,用手轻轻地扇着风,走了这么长一段,细密的汗水薄薄地出了一层。不过一会儿就有风吹来,很是畅快。他就这么坐了一会儿,一直没见有什么人来,好半天才有个宫女,手里拿着一只小筐,里面盛着针线布头等物事,沿路走了过来,见到宫门前坐着这么一个陌生的女人,她少不得要偷眼打量一下,看了一眼就再也挪不开目光。 她说: “表哥!你……” 李探花微笑着道: “诗音,表哥带你出去玩好不好?现在是夏天,四九城里最好玩的时候啊。” 诗音悚然道: “表哥,你不要命啦?快走吧!这是乱宫大罪呀。” “表哥带表妹出去玩玩,算什么罪过?表妹,我们看海去。” 诗音半是哀求,半是叹惋地说: “这里哪儿有海呀?” “宫外头什么都有。” “我不去。” “你是不想去,还是不敢去?” “是不想去。” “真的?” “哎呀,表哥!” 李探花把她逗得够了,又笑道: “好啦,我都研究好几个月了,万无一失。我带你走一条最保险的路,一路上的那几个小太监我都打点好了。” 诗音深深地看着他,她那样儿,好像完全不相信他的计策能有多成功,甚至坚信下一秒就会有卫士追上来把他俩射成刺猬、斩成肉块似的。可她还是说: “那么,表哥,你就带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