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关(群芳药炉篇·第六章 古往今来圣贤事)
#多情剑客无情剑 #明朝历史RPF #古龙 #出关 胡云翼在三十四岁上中了进士,从此便潜心立志,要做个好官。
鄢懋卿看准了他不会有什么大出息,果然,因为刚直的秉性,他在同僚中几乎无法立足,京官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构成一张扯不开的大网,他竟然能就这么直挺挺地戳在网眼之间,惹人讨厌。 逢年过节,百官少不得要摆开酒宴,热热闹闹地过节,唯有云翼的家中总那么冷清。他的破房子,因为四面漏风,加上漏水的房顶,纰漏出得很是立体,所以得了个绰号叫作“五风楼”,他本人被同僚们送一雅号,叫做“五风楼主人”。云翼意态自若,虽然上任只有两年,却成了一根官僚政治当中所有人都唯恐避之不及的钉子。 当时,海瑞海刚峰还未读出书来,因此一个胡云翼就足够惊世骇俗,让大家人仰马翻了,这么一个正直不阿的人,眼里当然是揉不得沙子的。 三月,李孝元从他直隶的老家回来,不去销假,反而坐在西华门的鼓楼上,敲着酒杯唱歌,这孩子是放诞惯了的,大家顶多是一笑就过去了。云翼本也是摇头叹息,心想:大好的人才,虽然年纪幼小,可是加以磨练,今后于国家当不无建树。他自然替李孝元等待着磨练,后来发现唱歌这么大的事情竟然没有人弹劾,须知御史台就是皇上的耳目,要是御史们俱作了哑巴,皇上岂不是成了瞎子?这可是唱歌呀!当即挥毫大书,弹劾这个不像话的东西。正当他“臣窃窃”、“窃窃臣”,痛心疾首越写越长的时候,窗户被推开了。 须知造这房子的时候,因为和工匠谈钱不拢,那工匠使了个坏心眼儿,窗户给造得向内开,外面猛然这么一推,云翼的脑袋磕了个正着。疼倒不疼,只是吓了一跳,他直起腰来,却忽然感到一阵暖香扑面,被一个人给抓住了肩膀。那人急急忙忙地道: “哎呀!” 又望着他说:“老爷,你疼不疼?” 云翼说:“不疼。”其实她这么一问,他忽然觉得好像是有些疼的了。他说:“大姐儿,你为甚么不好好地走门?” 那姐儿伶俐地从窗外爬了进来,小小一只坐在桌上。云翼眼睁睁看着她把自己墨迹未干的奏章弄得一团糟,硬是一句话也没说,决定次日到御史台去正正经经地誊一遍便罢了。姑娘爬进来,关上他的窗户——窗外只是堆放着一些乱七八糟的破烂的院落,有日常的杂物,还有胡二不知道打哪里捡的,声称肯定有用的更杂的东西,这等景致,还是把窗户关上的好——索性就坐在桌沿上,道: “要是走堂屋正门进来,我爹爹肯定会发觉了,可是现在咱每小声说话,应该还不打紧。” 原来这姑娘正是胡二的闺女胡小娘,性极活泼,爱俏爱笑,和云翼素来相好。只是她父亲一味地叫云翼娶她,姑娘害臊,所以总是避开父亲,和云翼私下相会。因为她是父亲唯一的女儿,所以云翼叫她大姐,就是大姑娘的意思。 小娘将两条腿自由自在地踢着,把桌上的一套四书给乱翻了翻,两眼望着云翼,说: “老爷果真好个读书人,你念什么圣贤书呢?” “这是……这是《春秋》。”云翼干巴巴地说。 “讲什么的?” 云翼正色道: “讲的是古往今来圣贤事。” 小娘说:“圣贤书果然没意思,连张画子也没有。”又说,“老爷,你常看这样没意思的书,你的人都要变得没意思了。” 云翼敛容道:“读书是为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本来就不是为了‘有意思’的。” “顶没意思的人才说这话呢。” 云翼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小娘忽然抿嘴一笑,仿佛想到了什么特别好笑的恶作剧,冲云翼神神秘秘地招手: “老爷,你来。来呀。” 云翼面红耳赤,好像预感到了将要发生什么。他慢慢地弯下腰去。小娘于是轻轻地在他的嘴唇上吻了一下。那就好像她用绣花针把云翼给刺了一针似的,云翼不禁睁大了眼睛。小娘含笑地问: “老爷,这个有意思没有?” 云翼吞吞吐吐,小娘拉住他的手,他只好说: “有意思。” “有意思的事情好不好?” “好。” 胡小娘拍手道:“着呀!看来你还不曾呆到底。” 云翼看着她,不禁苦笑。要知道我国的传统文化博大精深,“意思”这个词的“意思”,《说文》上讲得很单纯,实际应用上则千变万化。譬如,假如上官问你要点意思,你就得对他意思意思,要是你不意思意思,他可就要意思意思,你若是多少意思意思,他少不得也得意思意思……后来云翼坐在椅上,望着胡小娘,她梳着两条大辫子,穿一身青布衣服,耳边戴着一朵绒线花。他忽然说: “大姐,要是我娶你,一定给你打金钗子,上面要打上花样儿,我心里想着,就和这对绒线花差不离。” “那你怎么还不快点打去?” “我的年俸只九十石,攒上一辈子,也未必能攒够这支金钗子,到时候……”云翼说,“到时候,你就老啦。我还是给你请个官媒人去吧。” “老了怎么了,”小娘牙尖嘴利,将她的辫子梢玩弄着,好像那是武将的马鞭子一样豪气,忽然又把辫子往后一抛,“老了就老了嘛!谁不老?你不老?” 云翼说: “我知道,你爹胡二要你来攀着我,他说我将来前途无量,我说他看错了人了。我这一生既然要做圣贤书上的那样清官、好官,就不能做好丈夫了。你瞧我这一年九十石。” “圣贤书为甚么和人作对?” “不是圣贤书和人作对,是太祖洪武皇帝开国的时候,就规定了读书人的品秩和官员的俸禄……” “那么皇上为甚么要和人作对?” “唉。” 云翼沉默了一会儿,后来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他做生员的时候,是乡里出了名的书呆子,只知道做学问,一点也不晓得经纶事务。方当他中了举,一帮人来贺喜,他把人家全打了出去,当日胡家的族长是他的亲叔叔,因云翼年轻力壮,挥手间不慎将该叔叔推得扑倒在桌子上,将那破木头桌压得散了架,叔叔自身也跌得鼻血横流。叔叔含恨而去,此事也成为乡内一个有名的笑话。 他的考运,到会试时便困顿起来了,连着考了两次都名落孙山,于己身来说,则是忽忽的六年蹉跎过去了。大家已经不再认为他是个有希望的,可是云翼和他们偏偏又是低头不见抬头见,每天天不亮云翼要上山打柴,下山时常常会遇见他的两个叔叔溜达着去吃早茶,这时候,云翼的步伐依然稳定,叔叔们却会一致地开始顾左右而言他。 乡里常说,胡云翼就是要考到老的了,可是他还不算顶差劲的,有的是考到九十岁,依然是个童生的,云翼好歹还曾中个举人,说明天上的先师孔圣人,对他的安排就是到举人。云翼不服,偏要去撞会试的南墙,这个道理,他一天不醒悟,就要白吃一天的苦头。 可是第九年上,云翼竟然金榜题名。这一年他三十四岁。 发榜之时,可是热闹了。殿试后的第三天,诸进士齐聚在奉天殿听着唱名,名字后面还跟着他们的发配;一级一级的大汉将军的呼喝,径直传出宫去,将新科进士的名单传至城中和乡里。云翼委在礼部行人司,上任之前,回乡去祭拜父母双亲的坟茔。 结果他刚刚踏上家乡的土地,便被不知道打哪儿涌来的一大票乡谊年谊和族人给围住了。要知道他的进士考了三次,是以能和他攀年谊的人就极多,算来可以凑成一个六百人的大方阵。他的家族也极大。两位一在街上瞧见云翼就犯斜眼病的叔叔,竟然不药而愈,拉着云翼的手嘘寒问暖,痛哭流涕,一齐说: “好了,好了!这下可都好了!我那死去的哥哥和嫂子,也能安息了!这都是祖宗保佑啊!” 云翼说:“嗯,我就上坟去。” 说着把人撇下走进里屋。这帮人高谈阔论,彼此恭维,后来才想起正主儿,却在屋里怎么也找不见云翼,哪里知道他说的上坟去真的是即刻动身,从后院的破篱笆上翻走了。天黑后众人各自归家,第二天天不亮,又打着捉贼一般的架势来捉他。 当时当世,有一个全国性的风俗,一旦寒门及第,立刻有工匠到他家里打砸,美其名曰除旧迎新者。打去了破草庐,修那不庇寒士的广厦。这时候什么都有了,替他盖房子的,给他抬轿子的,准备华丽的宴席、置办好衣裳的,说媒的……等办完了事情,账单随即递来,新任的老爷必然手足无措,这时候又有些机灵人在旁边出主意,指点老爷得了官,上任以后有哪些松动处。是以上任的新官身后往往还跟着一大群要债的,而官员们上任的第一把火,往往就是打着算盘来解这个燃眉之急。 云翼实打实地在山上躲了一夜一天,晚上就睡在他母亲的坟头上,用手捧着喝水,摘野果子吃,第二天晚上才回家。到家以后,发现他家还是那么门庭冷落,桌上放着一封银子。云翼拆开银子看了看,见上面并无署名,便知道不是他叔叔、族人等留下的。后来,他听同乡说,黎明时分他们到胡家贺喜,远远看见云翼早逝的母亲,一个小脚的老太太,坐在柴扉门口。云翼的三叔当场吓得脚软,道: “嫂子!” 那老太太坐在那儿,对他们说: “谢谢乡亲们的好意,我儿子是个书呆子,不会应酬,恐怕怠慢了诸位,还是请回吧。家中虽贫,可是也不劳诸位接济。现在小妇人也要学一学陶侃的母亲,卖了头发送我儿清清白白地上任去。” 云翼赖有这二十两银子,才在京城安了家。其实,他是个很务实的人,就算不务实,父母双亡,一贫如洗而闷头苦读的生活,也早已把他教会了。 读书,是因为这是本朝几乎唯一的出路;在做官之前,他只想着要做官,然而去京城的路上,摇摇晃晃的大船中,吐得七荤八素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无法摆脱一个问题的困扰,这问题就是:他要做什么样的官? 他不相信那银子是母亲给的,他母亲一辈子还未见过那么多钱呢。一把头发也买不上二十两,因为他母亲真的卖过。可是,那乡人尖着嗓子转述的母亲的话语,让他久久地不能忘却。即使他在心里说:呸!我娘哪是这个腔调? 然而他又想:母亲要他清清白白地上任。 身在官场,想要清白,真是天方夜谭。但他自认也清白了两年了,可见许多事只要肯做,就能做。 清白的胡大人冬天冒雪去上班,御史台虽然算不上什么闲曹,然而性质特殊,一般是用不着在衙门里干坐着的,是以他今天还未进门便听得人声鼎沸,着实困惑。进去一看,好些同事根本不认得。当下众人见了面,认识了认识,坐下来说话。 云翼却不爱和他们歪缠,拿过一早送来的邸抄来钻研,一看之下却又吃了一惊,原来他弹劾翰林院编修李孝元的那折子,给皇帝扣了半年之久,本以为是石沉大海,然而半年以后的今天竟给发出来了,罚得甚重,夺官,杖八十。 这短短的几个字像在云翼的天灵盖上兜头猛槌了一下,许久后仍嗡嗡作响。他瞪大了眼睛,抬起头来望向群僚,毕生头一次有了想找人谈谈的愿望。哪怕谈不到点子上,只要谈谈……谈谈,只要让他知道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为世上正在发生的一笔笔糊涂账而困惑不堪。然而大家热火朝天的是另一个话题。 五十多岁的吴㻞是嘉靖八年的进士,一个永远升不上去的老资格。此时撩着他的一把花白胡须,慢条斯理地说道: “诸位可知道,前两天宫里出了什么事?” 林应麒是嘉靖十四年的进士,此刻他就急急忙忙地插话: “那天钦天监的廖大人就私底下说,客星南犯,不知是何征兆,孰知出了这样大的事!” 云翼还恍恍惚惚,又觉得好像皇上要打李孝元一顿棍子也犯不着让大家这样。接着听下去,他的同年梁汝璧终于替他解惑了,说: “我听说,那十六个宫女儿,已经全抓起来了!连……” 他好像生怕周围有人看见似的,环顾了一圈,除了同事的脸之外什么也没有,于是咽口茶,定定神,接着说下去。 “连曹端妃都给捉了!我那个同年,云翼兄,你是知道的,就是李孝元,他的妹妹也在作乱贼人里头,一道都给抓了!” 云翼说:“啊!”邸抄从手里掉了下去。 这场宫变自然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皇帝还病重的时候,方皇后使司礼监太监张佐、高忠等人将当日在乾清宫中奉事的宫女一道都抓了起来,连当夕的曹端妃、和她住在一个宫里的王宁嫔及其宫人也都抓了,投入诏狱严加审讯。 犯罪事实是确凿无疑的,答应杨金英供认说,是她死命勒住绳子,其她几个宫女:苏川药、杨玉香、邢翠莲、姚淑翠、杨翠英、关梅秀、刘妙莲、陈菊花、王秀兰等人,都受她指使,按住皇帝的手脚。金英戴着枷,披头散发,血流满面,尤恨恨地说: “可惜那绳子不争气!可恨!可恨!可恨!” 一个宫女儿,哪里就有这么大的胆子?她背后必然有人指使。那两个司礼监太监一心想让她们攀咬出自己希望的名字来,因此百般诱导,金英是个聪明的女孩子,笑起来,道: “好,好,我说。” 她瞪住了高忠,道: “就是你!” 高忠因此险些掉了脑袋,幸好他嘴甜又细心,连滚带爬奔回去在皇帝身边侍奉汤药,伺候屎尿,才算将这一大劫度过去。 在这桩案子里尤其怪异的,倒是曹端妃宫里那姓林的姑娘。当时,因为把乾清宫和端妃、宁嫔宫里的人都乌泱泱乱哄哄地抓了来,事后倒也分不清谁是哪个宫里抓来的了,只是那向方皇后报信的有功之臣,宫女张金莲说过,她当时曾摸过手边的一个烛台,扔中了一名行凶者的胳膊。当时便令宫女们都挽起袖子来验伤,却有两个人身上都有伤痕,一个是杨金英,还有一个就是林诗音。 曹端妃迫于无奈之下,只好说明了情由:原来这林诗音虽然身为宫女,却不太老实,策划了大半年,宫变的当日,在她表哥的帮助之下偷溜出宫,玩了一天,到傍晚侍寝之前才回来,正被端妃抓个正着。端妃气愤之下,将她怒叱了一通禁足,也并未带她往乾清宫去。她身上的伤痕便是端妃责打所致。 想不到一桩案子竟然又牵扯到了一桩乱宫大事,上上下下尽皆哗然,不过李孝元一向是极得圣眷,两三年之先,他未中进士的时候,从大同回来,那时候皇帝就下旨将他表妹由他带出去在京中游乐了一日。今日之事不知怎样,也许仍不过是他撒撒娇,皇帝就轻轻放下了。 正说着李孝元的事儿,云翼手中的邸抄掉了下来,砸着了梁汝璧的脚,他拾起来,拎到眼前一看,不禁哎呦地叫了一声: “皇上这回可是不饶他了!难怪,出了这么大的事。” 原来本朝制度,廷杖是一样可供皇帝自由驱使的法外之恩,大臣们若有叫皇帝不顺心的地方,可以当即拖出去打一顿棍子。这两根棍极为辛辣,若是打得重了,即“好生来”,二十棍下去就能让人不省人事,若是轻了,听说锦衣卫能把棍功练到皮肉绽破而筋骨尚完。然而棍子终究是棍子,八十棍下去,人必然是要到鬼门关里去走一遭的,以当日有限的生理卫生知识看来,李孝元只是个骨头尚没长成的半大孩子,叫他挨上八十棍,形同下令说“拖出去打死”。 吴㻞感叹了一阵,又嘬着热茶,又嚼茶碗里的红枣,口中啧啧有声。后来说: “皇上毕竟还是开恩了的,不枉疼他一场。” 诸位连忙请教恩在何处,这吴㻞就弄着胡子说: “以乱宫大罪黜落,可是要遗臭万年的。皇上因此才在半年前的这件失礼之事上发作,这是给前任的老李尚书保全了颜面啊。” 众人纷纷称是。云翼只呆坐一旁,心里想起他写奏折的那天,胡小娘从窗户外面爬进来,两个圆圆的膝盖在青布衣服下面显出轮廓。胡小娘亲他的嘴,说他没意思。后来李孝元就要因这奏章被活活打死了。这个“后来”,是出于一种冥冥中的什么安排,才能把前后两截给联系起来?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众位同僚笑话他又梦游了。 到了皇帝稍微好了一些,就命令严嵩传旨百官,朕躬安好,不必挂心。然后又宣读了一张长长的罪犯名单,十六名宫女自不必说,如今关在牢里,等着一切问停当了再行处死,这时候却又斜刺里提到半年前的一桩不相干的事情,那胆敢在西鼓楼上唱歌的李孝元,当场给拉了出去,拖到午门摁倒。当时在场百官,听了这个罪名,不知道其中关节的不禁莫名其妙,知道的则纷纷在心中感叹吴㻞老大人的眼光独到和皇帝的苦心。 嘉靖一朝,对廷杖用的是最为得心应手。嘉靖三年,皇帝只十八岁的时候,就因为大礼议之争,将五品以下一百三十多名官员拖出去打,打死了十七个,致死率不高不低,看来锦衣卫手底下毕竟是有些准头的。还有些传闻说,要锦衣卫拿棍的时候是两脚并拢,那就是好生打,要死人的,若是两脚张开,就还有那么些微的余地。因此云翼很注意地看着锦衣卫的脚,却发现大家怎么站的都有。 打人的那两个棍,用的是上好的木材,要是五品以下官员,靠俸禄一年也买不来碗大的一块,木料如铁,坚硬无比,起码硬过人的骨头;杖的一头包着铁皮,铁皮上尚有倒刺,方当行凶之时,锦衣卫行刑,司礼监监刑。大珰们捧着驾帖上来,断喝一声:“带上犯人来!” 于是下面千百人一同大喊以应,震声盘桓不绝。再喊“跪下”,则犯人乖乖跪下,除去衣物,便打。那棍子要抡动也不容易,再说打人是精细活,于是五棍一换,八十棍便换了十六人,每一换,便喊一声“着实打!”,再将棍搁上,又喊“搁上棍!”,总共喊上四十六声。打完了,再喊“踩下去!”,便算大功告成。由校尉四人拿布拖着下去,几名小太监扬细沙在血污上,一切转眼之间由都干干净净了。 严嵩宣完皇帝谕令以后,就匆匆赶回西苑去面奏皇上,并不监刑,百官物伤其类,都不大敢看,早早散了。唯有云翼一直守候在旁边,李孝元看见他,便把头拧过去。 李孝元虽有通身的武艺,然而擅长打人的却不一定也擅长挨打,何况他是世家的少爷,何曾受过这等屈辱,早先的十棍子下去,已将嘴唇给咬出血来,再十棍子便几乎昏厥,就泼起来再打。如是八十棍,看上去已经不太像个人。午门外有不少过路的人对伤者指指点点,讨论他死了没有,而两个校尉刚把布头扔下,云翼便跟过来,顿了一顿,把兜抹开,数一数里面有六个大钱,就一人给了三个。两个校尉神情古怪地掂着那三个钱,走了。走出老远才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云翼半跪下来,将伤者扶起,那布已经被血浸得透湿,但幸好还有口气在。左右瞧瞧没人看见,云翼就把自己的衣裳整幅撕裂开,扯成一片片替他草草地扎裹了伤口,剩下一片碎布,给他披在肩上,李孝元仿佛十分寒冷似的紧紧抓着那布。实际今天也确实很冷。他抓着云翼的手,哆哆嗦嗦地说: “胡大人,你这是做什么啊?” 云翼说: “管你。” 李孝元不知道为什么就笑得要命,云翼把他背起来,他还伏在他肩头吃吃地一个劲儿地笑。云翼说: “你别笑了。” 他也不听。后来真的笑没了力气,趴在云翼肩头睡着了。云翼却又想听他笑。他在午门外头命人解下了李孝元的马,那匹马浑身漆黑,四蹄踏雪,端的是匹好马,可是云翼骑术不精,带着个伤患骑马又多有不便,他便一路把他背着,而让那马在前头带路。一匹马和两个人,走了好久好久。天黑以后很长时间,才终于走到了李探花在顺天的宅子里。半路上又开始下雪,今年的雪颇繁,据说是皇帝有道的象征,是喜庆的事情。和前年因祷雪而闹得人仰马翻的情形,又大不一样了。 今年和去年就有那么不一样吗?如果下雪就是皇上有道,那么嘉靖二十年的皇上就是无道的了,其实嘉靖二十年,除了祷雪那一阵,却好像很平静,头年刚刚平了兵乱,还开了一科的进士,取上不少好人材。这一年却是无道。那么今年是有道的,有道的今年,十六个宫女要谋杀皇帝,差一点得手。云翼在风雪中喃喃地说: “你得活着,你死了,我没法交待……” 李孝元朦朦胧胧地说: “你说什么?” “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