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关(群芳药炉篇·第四章 把酒喝进鼻子里)

#多情剑客无情剑 #明朝历史RPF #古龙 #出关 散朝以后,胡云翼从清吏司领到了他这个月的俸禄,

本来打算就回家,出了正阳门,又改变了主意,于是他就径直往老师温仁和家里去。温仁和是辛丑科的主考官,本科进士皆与他有师生之谊。冬天的时候,老师因病在家休养,云翼去看了一次,现在半年过去了。 本朝官俸甚薄,以云翼的七品官秩来说,每岁俸禄九十石,但往往又不发给钱粮,却以折色相抵。折色者,无非就是一些吃穿用物,绢纱香料之类的,春夏各不相同,大抵是本季物产。所以云翼常常能领到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譬如胡椒和苏木。这个月,人家把半匹绢交在他手里。云翼看了,哭笑不得。他家里实在已经揭不开锅了,半匹绢既不能吃,他也没有妻妾家眷,用不着做那老些衣服,所以在前门处愣了一会儿,觉得还是拿去给老师。所以就多走了半个时辰,到老师家里时,已是红霞满天。 去了一看,老师家中本来就有客人,还是同年中他比较相熟的一个,叫鄢懋卿。 登科的进士,除了一甲的三位当场授官于翰林院之外,其他人等也都在日后被分派了差使。云翼三十来岁,容貌端整,神情肃穆,堪可为大国礼仪之表,就被派去做从九品的行人,做的是颁行诏敕、抚谕四方这样东奔西跑的苦活儿。那时候同是行人的鄢懋卿常和他一起在路上奔波。但鄢氏和他不一样,似乎总能在边边角角抠出油水,日子过得相当滋润,几个月下来,云翼瘦出骨骼的棱角,脸也晒得黢黑,鄢懋卿倒还胖了。 相熟,并不一定意味着关系就好。鄢懋卿觉得云翼糊涂,云翼觉得鄢懋卿油滑,彼此只有表面的礼貌,并不相得。后来,云翼因行事恭谨,刚正不阿,敕改御史台,结束了这场彼此都不敢领教的同事情谊。 鄢懋卿正在堂上比比划划地说些什么,说到兴起,还腾地跳下地来,学起一位同僚出丑的样子,颇有老莱子娱亲之风,老师坐在那里恍惚而慈祥地笑,也不知他究竟看懂这笑点了没有。此时云翼像个脚夫似的肩上扛着那半匹绢走过来,三个人都愣了一下。他把那绢从肩膀上卸下来,交给门口的仆人,支支吾吾地说: “我要这些没用……” 然而,在场三人都是宦海浮沉,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鄢懋卿说: “老胡,你也忒愣了,是不是要做清官做到把自己饿死?一个饿死的官,是不是想丢尽皇上的脸!” 云翼板着脸说: “所幸还不曾饿死。” 说着,就走上堂来,先问老师的好。老师说:“好,好。”让他坐下。云翼觉得老师老得多了,去年大比之时,他看到老师高高在上地坐在主考官的席位上,何等的官容整肃,令人心向往之,谁能想到,一年过去,他竟然迅速地变成了个眼睛都睁不开的老头子,每天在家里闲坐着,等皇上首肯了他致仕的请求,便收拾东西回乡养老,那时候,他就算是想多走半时辰来看看这个眉毛都掉了的老头,岂可得乎? 云翼又说: “老师,那绢倒是好料子,你拿去做衣裳穿吧。” 温仁和叹口气说: “做寿衣倒正是时候。” 云翼说: “哪里,云翼盼老师长命百岁。” 鄢懋卿从旁冷哼一声。他看人的眼光一向毒辣,认定了云翼是个榆木脑袋。后来先他一步得了升迁,这升迁也就是他用这响当当的硬脑壳给撞出来的;而今的品秩虽然比他高上两级,并且是监察御史这样前途无量的职位,他却断定了这么一个老实得过了头,家里又穷得叮当响的人绝不会有什么大出息,因此他对云翼说话是格外地不客气。也因为不把他当回事儿,所以对云翼,他反而常常一说就说得多了。 “老胡,你别嫌我说话难听,当官当到你这份儿上真是埋汰!你家里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就指着这点官俸过活,这么要紧的事,你也不放在心上,难道人家给你什么,你就拿什么?下次他们就敢弄包狗屎放在你手上了。” 云翼说: “地我还是有一点的……” 他说自己有地,不过为了不让老师担心;但话音未落,自己先脸红了,因为想起了自己家的那点地。那是今年年初,皇上不知为何忽然赏了他两匹上好的丝绸,云翼不知道是李孝元和皇帝开了两句关于自己的玩笑的缘故,在家里检点自身行止,觉得问心无愧,于是收下了这份赏赐,后来用这两匹绸子赁下了他那破屋后头的一点点荒地,严格来说,那荒地本来是他邻居家的房屋,因为无人居住,房顶早塌下了个大洞,连年地被人左捡一块砖头、右捡一块砖头,整间房子渐渐地只剩了个地基,云翼遂将那一片给买了下来,收拾成自家后院,种种菜,聊补餐馔。可惜因为工作忙碌,无心照顾小园,这点菜长得是东倒西歪,有渊明之古风。 鄢懋卿笑了一声。云翼争辩道: “你用不着管我的事!” “你看看,这没良心的。你我哪怕没有同年之谊,好歹也是同朝为官,我关心你两句,你竟把好心当作驴肝肺!再说,老师还在这儿呢。” 云翼干巴巴地说:“好吧。但律令如此,难道叫我去贪污?你我只可像太祖高皇帝所说,见义忘利,‘守俸如井泉,井虽不满,日汲不竭,渊泉焉’……” “得啦,得啦。”鄢懋卿打断了他,又叹口气,“跟你真是白费口舌。说真的,你得动点心眼儿,适当地疏通疏通,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儿……” “这种事我不干!” “你这人说话恁地难听,人家的好意思也叫你想岔了。人长了心眼儿就是要用的。我问你,既然折色是规矩,怎么有人能领到银两,有人就只能领到废纸一张的宝钞,还有人乱七八糟地什么都能收到?你呀你,你连点皂吏银都不肯吃。” “皂吏是国家体恤恩典,岂是拿来‘吃’的?你们总这样一边一角地抠银子——” “这你别管;你御史老爷也查不到这上头去。懒得和你说了,我只给你指条明路吧。胡云翼,你已经是没身家的人了,更应该好好琢磨琢磨这‘情谊’二字,譬如你我的同年之谊。在咱们同年的人里头,不就还有个李孝元吗?他父亲是前任的户部尚书,人虽然致仕回乡去了,门生故旧甚多,余威犹在。李荣就是运气不好,拿命加了个兵部尚书衔,可他要是活着,迟早能当成实职,李孝元又深得圣眷……一点点小忙,你向他说说,他会不帮吗?帮了能帮不成吗?” 云翼说: “李孝元!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就这样也能做官?官,是经世济民的,他连事儿都还不懂呢。他干的那些荒唐事,简直数也数不清,上次他喝得醉醺醺的坐在北安门鼓楼上唱歌,我递折子上去,皇上竟然留中不发。” “你得了吧,人家是三代的尚书。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只能打洞。你信不信?他一生出来就比咱们摸爬滚打三十年还会做官。咱们顶多只能是官官相护,但世上最大的官,可是皇上!人家有皇上护着,你怕不怕。” 云翼笑了: “闹了半天,你就为了拐弯抹角地骂我只能打洞啊。” 说着,叹了口气: “我胡鹏寒窗二十年,出来一看,竟是这样世界。”

云翼在老师处略坐了一会儿,回到家中。那一带的房屋甚为破烂,人虽然多,大都衣衫褴褛,然而今天竟然远远地望见家门前一大片皆是人头攒动,实在是从未见过的奇景。这些人看上去虽然并不是什么达官贵人,身上穿的在这儿却已算是鲜衣华服了。大家聚集在云翼的家门前,将那个小小的门洞给围得水泄不通,院子里也是挤满了人。 云翼家里的老用人胡二,用石头敲着铁锅的锅底,大声说: “滚开,都滚开!这里是当朝监察御史胡鹏胡大人的宅邸,我是胡宅管家胡二,你们在这儿撒野,等我家大人回来,通报有司,把你们都给抓起来!” 人群中有人回敬道: “得了吧,就这,还宅邸!叫你家大人睡觉的时候小心点,别让房梁塌在他身上了。” 云翼从人群中挤进去,路过那人身边时,还冲他作了个揖: “多谢关心。这房子虽破,一点风雨还扛得住。” 正主回来了,人群一时大哗。云翼终于挤到了院子里,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 胡二抢着说: “老爷!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些人,径往府里闯,说要看什么美人,你快惩治这些无礼之徒!还有那两个小厮,他……” 云翼摆手止住了他的话头,望向他的家中,一看之下,却发起怔来。原来他家中门户大开,屋中本来就没几样家具,里面的情形一览无余。此时便见到他家中那虫吃鼠咬,破破烂烂的木头桌子上,满满当当地摆着杯盘碗盏,竟像喜酒似的热闹。就这,还有两个两个短衣的小厮没忙活完呢,不断地从脚边的大食盒里端出各色佳肴来,摆在桌上,桌上摆不开,便塞在胡二手里。胡二端着那一大盆鳜鱼羹,哭笑不得,瞪眼道: “这是干什么?还有没有王法?” 那两个小厮,似乎是觉得这宴席甚为滑稽,不住地冲彼此挤眉弄眼。听到胡二这样说,就憋笑道: “哎呀,你老就别嚷嚷了,这不是桌上没地方了么?” “那就叫我这么一直端着?”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你就给你家老爷端到终席,有什么打紧?” 胡二喃喃地道:“这些阔人真不管人的死活。” 那两个小厮见云翼来了,便道: “胡大老爷,小的每是清江楼的杂役,今天来了两位姑娘,好大手笔,一套席面没用完,就叫送到老爷您这儿来。瞧咱给您整治的好席面,您要请客,现在是不缺什么了,只还得要几支红油大烛,把这屋子照得亮堂点才好。” 云翼板着脸说: “我不认得什么姑娘。” “老爷,非是小的每消遣您,确实是留的您家中的地址。怕不是您的亲戚罢?” “我没亲戚。” “那……那……” “我也没打算请客。” 两个小厮也愣住了。 “但那两位姑娘,千叮咛、万嘱咐,一定是送到当朝的御史老爷胡鹏胡大人家里……” “什么样的姑娘?” “两个。长得美。” 云翼险些给他气死,“长得美的姑娘到处都是,你这么说,我怎么明白?” “那可不能说是到处都是啊。老爷,可不是到处都是……” 云翼的耐心已经耗尽了。 “滚!” “哎。哎。反正小的是把事儿办完了。” 那两个小厮立即收拾起自己的一摊东西,把两对四个大食盒又重新勾在扁担上,挑着走了。 一群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远去,又扭头过来看云翼。云翼慢慢地踱着步子,从院子里走进屋中,又从屋中走进院子,忽然道: “诸位要是不嫌弃,进来一起吃吧。” 人群却不动。云翼就自己进去,坐在主位上,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此刻暮色降临,屋里非常之黑,他大有把酒喝进鼻子里的危险。屋外有一人忽然说: “胡大人,你真不认得那两位姑娘?” “我已经说过了。我从不撒谎。” “真不知道她们姓甚名谁,是谁家的?” 云翼猛然一拍桌子,差点把桌上的菜盘子给拍下去。 “要喝酒的可以过来一起喝一杯。要看女人的请到城外的窑子里找吧!” “这么说,大人是你完全不知道谁送的这些东西?” “不知道。” “那你还吃!” “我饿了。”云翼淡淡地说。 结果到底还是没人敢吃他的东西,天黑后不觉便散了。云翼镇定地一口一口喝着鱼汤,胡二在他周围走来走去地收拾,要把被那些泼皮闯破的栅栏门钉好,但因为天太暗了,总也干不利索。云翼道: “你放着罢。明天下了朝我来弄。” 胡二说:“哎。”走进屋里来,不客气地坐在云翼对面吃喝。云翼说: “你别光顾着自己吃,拣几样好的拿回家去给你娘子和闺女受用。” 胡二笑道: “咱哪里懂得什么是好,反正吃进肚里的就是个好。” 云翼不说话了。胡二又说: “老爷,我回家把闺女叫了来吧!” 云翼以为他要叫女儿来端饭菜,便随口道: “也好。” “叫了来,就不叫她走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叫她在这儿伺候老爷啊。伺候老爷吃,伺候老爷喝,伺候老爷拉撒睡觉……” “越说越没谱了!胡二,你要是再这样胡闹,明天干脆别来。” 胡二吸尽盏中酒,将酒杯拍在桌上,大声地嘟囔道: “他吓唬谁啊!” 原来胡二原是本地的一个军头,他到了六十岁上,就离开了本地的卫所,叫儿子去接替他的职务,可是家里穷得这样叮当响,回了家亦不能颐养天年,便走街串巷地替人做小工。后来听说本地搬来了一位御史胡大人,这胡二就跑来攀本家,寄在云翼的家中,替他生火造饭,做做杂事。胡二的烹饪技术虽然很差劲,好在云翼家里也没有很多食材供他摆弄,总是大米不至于煮糊也就是了。 胡二的儿子在外当兵,家中还有一个老妻,一个闺女。他便常思把闺女塞到云翼的怀中来。 云翼说: “你要是怕闺女老在家里,我过两天可以给你找找官媒人。” “老爷,你这么说话太没出息了,好好的黄花大闺女,你把她往外推!直说了吧,我闺女为了你要害相思病啦!难道她长得不水灵?” “这……这不是一回事……” “你就实话说!” 云翼用尽了他一生的勇气,说: “很水灵。” “你不喜欢她?” 云翼小声说: “喜欢。” “光喜欢就完事儿啦?” “……很……很喜欢。” “那么就叫她来伺候你吧!我年纪一把了,穷是穷,因为我祖上十八代都是穷骨头,可我看人不会错。我早看出老爷你为人正直,将来一定前途无量。我难道不知道要把闺女嫁给有钱人吗?难道我闺女那样的好相貌、好巧手,会嫁不着一位阔老爷?我是看中了老爷你的人品。你要是怕你老丈人家里没权没势,将来挡了你的道,你把她收下,就做个小妾也不妨。” 他倒以老丈人的名义自居起来了。云翼不禁觉得好笑。他自斟自饮,过半晌,摇摇头,又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