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关(群芳药炉篇·第一章 红鞘绿锷绣鸳鸯)

#多情剑客无情剑 #明朝历史RPF #古龙 #出关 人都说李探花身上时时担着些巧宗儿。这一年,朝中久不见他,可是下雪的时候他回来了。

在此之前的一个月,为着不下雪的事,朝中闹得人仰马翻,一些大臣被黜落,另一些干脆丢了性命,百姓担心收成,皇帝也不高兴,因为又有些沽名钓誉之徒可以借此骂他是无道昏君了。忽有一日雪来了,李探花也踏着飞雪回到京城。 大雪把这个干枯的冬天铺成白茫茫一片;他在这一片飞雪之间,是很显眼的。天还没亮,在后世人称之为凌晨三点的这个时候,李探花施展轻功,从垂老的上司同僚们身边掠过,除了一阵微风,在雪地上一点脚印也不留下。总之,看这样儿就知道他又喝酒了,他是个风流灵巧的少年人,平时很可爱,喝点酒更可爱,穿着朱红的袍子,犹如一只冬天里见不到的,流光溢彩的鹮鸟。
圣颜也因这场大雪开朗。当时,皇帝正在坐辇上,肩头扛着一把拂尘,由宫人抬着,刚从南郊回来。他还穿着祷雪时的一身隆重的道袍,沉重的黑色布料上卷着金黄的纹样。步下随着许多道人和太监,都杂在一处。见了他,皇帝说: “这不是李孝元嘛!” 待他近前一点,又笑着说: “李卿,你长高了啊。” 李探花轻捷地来到了皇帝身边,像匹活泼、健壮的小马那样,轻而急促地喘着气,在空气中呵出一团又一团的白雾。皇帝身边本来被随侍的宫人们拥得紧紧的,大家一路上都在暗中互相挤兑,希望能得到更靠近皇帝的位置。可是李探花一来,却很自然地闯破了这个密匝匝的阵型,他先是用双手扶着坐辇那雕着龙头、口含明珠的木头扶手,抬起脸来对皇帝说: “陛下,臣回来了。” 皇帝说:“很好,随我到西苑去吧。” 李探花热烘烘地笑道: “臣有许多话要对陛下说。” 皇帝哈哈大笑。这时候,他借着宫人们那昏黄的烛光,并大雪地照出的亮儿,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发现他不知究竟是从几百里开外奔驰回来的,一身单薄衣裳的前胸后背俱都被汗水湿透了。烛火在他的黑发上镀了一层光泽,而雪仍在下着,片片地飞沾在这一行人的头发和衣衫上。 皇帝斜倚在坐辇上,向他靠了过来,问道:“北边怎样?” 李探花伏在皇帝耳边,轻轻地说了两句不知道什么话;众人只听到皇帝哈哈大笑,然后又伸手点了一下他的脑袋。于是李探花也只是笑,面颊红红的,被烛火映照,竟然像个粗鄙的江湖人那样,对皇帝抱拳为礼,又说: “臣说的可不是假话,陛下明鉴明鉴。” 嘉靖皇帝登极至今已有二十年之久,他一年比一年难以满足,哄得皇帝如此开怀,已是件十分罕见的事。可是他两个一路笑个不停,再过不多一会儿,就出西华门了。

李探花还没入过万寿宫,他知道这是皇帝喜爱的居所,因此不住地扭头张望,可是举动之间,显出一股越来越按捺不住的焦躁。在皇帝面前,他当然不能放肆,皇帝不赐座,他须跪着,皇帝不让他进来,他须在门外雪地里待着。于是他就只是站在门边上,可是迫切的神情,渐渐地将他爱笑的面容给撕破了。嘴巴一忽儿张开,一忽儿抿紧,一忽儿又似乎咬着牙,盯着脚下的石砖。 他靴子上的雪已然化了,在砖面上踩出两片湿漉漉的脚印。而皇帝,就像任何一个享受美好夜晚的有闲阶级那样,慢条斯理地由人侍奉着,转进大殿深处去。 到这儿,已经是宫禁很深的地方,常人不能踏足。李探花在门外站着,忽然发现自己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抬头望望,四周非常地黑,壮丽的飞檐将他的头顶遮得严严实实,连天也看不见。他忽然打了个寒噤,一路飞驰而抛下的严寒,这时候全都追上了他,不仅身上冷,而且心也凉了下来。于是他持礼愈恭,一动也不敢动。 过了大约有一个多时辰,殿中才有个太监出来,凑近了,笑着说: “李探花?李探花!陛下宣您进去呢。” 李探花猛抬起头来,对上了灯光和那太监的一团媚笑的脸,太监催促道: “您老快点进去吧?” 于是他也笑了,说:“面圣是大事,我有点害怕。” “呦!您老是陛下面前第一位的红人儿,虽不是每日在边儿上伺候的,陛下却常常惦记着您,还把我们这些人都醋死了呢!您还会害怕?” “我胆子小啊。” 李探花说着,抖落一身的积雪。 殿内是另外的一番景象。非常香、非常暖。两个宫女儿在前面引路,这两个姑娘还不到他肩膀高,宫娥那飘飘的裙角,有时候擦着了他被雪水浸湿的长袍下摆。他望着她们的背影,走神了。 就这样走了很久,他连转了几个弯都未注意到,只记得一路上周围明了又暗许多次,后来,一阵幽幽的清香飘来,他知道这就是回廊的最后一折。果然,门推开,皇帝正坐在软榻上,轻轻地摇晃着今晚的第三杯酒了。 今夜,皇帝极有雅兴。他刚刚小睡了片刻,精神头又足了,见到李探花,就说: “来来,李卿,快进来,陪朕喝一杯!把你这一路的所见所闻全都说给朕听听。” 李探花却不敢再得意忘形、行那抱拳礼了,当即扑倒在地,恭恭敬敬地叩首,道: “臣恭敬不如从命。” “既是恭敬不如从命,为何还在门外头?快进来!” 李探花这才解下腰间的佩剑,交给侍从拿去,自己又脱去湿漉漉的靴子,这才走进屋中,坐在皇帝的下首。两人之间隔得非常近,只有一张金丝楠木的小桌,桌上摆着数道小菜,无论菜色还是一应杯盘器皿,俱都精雅无比。斟给他的一杯酒是奇香扑鼻,架上小巧的一只梅子青莲花香炉中,也飘散出阵阵幽香。他还没开始喝酒,就已觉得飘飘欲仙了。 皇帝说: “怎么,还要朕敬你么?” 李探花笑道: “素来家里管得严,臣原是个没见识的,哪里喝过这样的好酒?” “还没喝,怎知道是好酒?” 李探花拈起那小小的酒盏。这是今年汝窑的贡品,据说采用了什么烧瓷的新法,竟能这样地小巧透明,清白的质地当中,还泛出淡淡的粉来,更显得清透可爱。李探花持杯在手,犹如拈花,更是赏心悦目。杯中酒浆清澈,映出了他的脸容。 “陛下赐的,则臣还未饮就已先醉了。” 皇帝被他逗乐了:“你还是饮过再醉吧!” 遂命宫人为李探花连喝连斟,眨眼间已尽三杯,脸上见了微红,冻僵的身体也渐渐复苏。嘉靖又道: “好,好。为李卿换大盏来!” 这回塞在李探花手中的东西可就沉了,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方碧玉龙首觥,须双手才能捧住。一觥即刻斟满,他又硬着头皮全喝了下去。这次就没那么顾得上仪态,酒浆沿着龙须的纹刻流了下来,打湿了衣襟。喝完这一海,他也只得连声地告饶道: “饶了臣吧!” 皇帝说: “朕听说,江湖人俱好大碗喝酒,李卿难道不是吗?” “那是懵懂小民好勇斗狠,逞些无聊的能耐。臣怎敢在陛下面前逞能呢?他们那些用米缸酿的粗酒,也着实让人不想细品,只求快些灌下去了事。” 说着,他用发亮的目光望着皇帝,自己都未察觉那目光中带有多少哀求的神色。于是皇帝终于如他所愿,把话题转到了正事上。 “讲讲北边的事儿吧。李卿此去,想必收获不少?” “是!臣本该将详情呈报阁部,可是赶得太急,一路上竟连这点停下来拿起笔的工夫也未得,只好先面呈陛下、再笔呈阁部了。只盼胡大人不要因此参我一本才好。” 皇帝嗤道:“那个胡云翼是太放肆了。” “哪里,胡大人是忠贞体国,天下无二,可臣就没那么正派,所以怕他。”李探花笑道,“听说他连家里仆妇裹脚用几尺布都要管,臣若是他的妻妾,早就上了吊啦!” “既如此,朕明天就赐他几匹布,叫他拿回去供养家眷。” “陛下可千万别说是臣出的馊主意,否则他要恨死我了。” “你看,你刚刚还说他忠贞体国,忠贞体国之人,怎会为了一点小事就记恨同僚?” “忠的是陛下,贞的也是陛下。臣在他心里是祸国的奸佞呢。” 嘉靖笑道: “李卿,你却是这样好玩儿些,可万万不要被他给教坏了。” 李探花也附和着说: “‘说文’中说,巧谄高材曰佞,倒不知有什么不好?” 嘉靖听他这样说,哈哈大笑,伸手抚摸他因酒酣而发烫的脸颊,道: “等我朝覆亡以后,佞臣要上《贰臣传》的。” “那不关咱们的事了,对不对?” 李探花目光闪动,望着嘉靖皇帝,并且依偎着他伸过来的手掌。这只手的掌心还有一丝热,可是指尖冰凉。他似忽然想起了什么,垂首将一枚小小的玉印吐落在嘉靖皇帝的掌中。皇帝一眼就认得出,这是镇守九边的大同指挥使周岐的官印,不由哼了一声。 李探花笑道: “这周岐,倒真让人想不到!” 皇帝把玩着印鉴,只见通透的白玉缺了一角。他轻飘飘地瞥了李探花一眼。 “怎样?” “去年那鞑子吉囊作乱的时候,竟能那么轻易就叩开大同城门,实在令人不得不怀疑指挥周岐是否有失职之处。可惜他被吉囊一刀杀了,便是死无对证。陛下正是因为要查明周岐是否与鞑子有勾结,才派臣去镇川口的。” 皇帝用筷子一缕缕地挑着细如少女秀发的笋丝,答应着他,“如何呢?” “二十年来,陛下为边关稳固,尽量留用旧人,边关将领即使犯些小罪,亦不加撤换,大同指挥使周岐就是武宗皇帝时人,因伴驾有功而赏了个官给他做,由是镇守边关二十年。二十年后的去年正月,吉囊袭扰大同,周岐抵抗不利,三天就丢了城池,兵部参他指挥不力,陛下因指了兵部侍郎李——李荣总督边防军务,荣等又与之缠斗月余,几乎被他咬住,一段时间之内,吉囊看似退却,李荣也回京述职,想不到这鞑子实在狡猾,竟然趁机再次犯边,幸亏总兵官白爵白大人将其拒之于宣平。” 李探花说到这儿,忽然吸了口气,似乎他只有这样才继续说得下去。 “周岐官声不错,恕臣直言,边关武将,多少都有些骄横之气,侵掠其民;可是当地百姓都称赞周岐的好处。吉囊突袭大同,抓了些城外贫困的老幼妇孺做人质,周岐于心不忍,方才做出了那种……轻率的举动。” “怎么个轻率法?” 李探花叹口气,“他想出城和这帮鞑子谈判……二十年的老将领、老江湖了,竟然还相信能对这帮鞑子宣以教化,乃至丢了性命也丢了城池,最后和妇孺们一道被杀。可是他在临死前将这颗官印托付给了一个孩子,那孩子长得还没有陛下大殿门口摆的那对花瓶高,大概因此没人在意,千辛万苦逃了回来,臣因而能得到这颗官印。” 皇帝沉思着,把那颗印在手中抛上抛下,仿佛在抛着李探花的心一般。李探花那双灵巧的眼珠儿,似乎痴了、木了,随着那小玩意儿上上下下。他刚回过神来要说什么,皇帝忽然道: “李卿可愿为朕弃剑用刀么?” 李探花顿了顿,说: “好啊,臣使刀使剑都是一个样。” 皇帝却好像对此盘算已久了。他微微地一扬下巴,就有宫人托着一只黑漆金花大木盘走上前来,在二人面前跪倒。于是李探花看清了那盘中盛的是一双红鞘绿锷的绣春刀。 本朝厂卫常得圣眷,天子恩宠,往往赐下独一无二的厚爱,此时放在盘中的这对刀,却与现有的任何形制都不太一样,更细、更短,几乎像两把匕首,而双刀通身雕饰之精美,简直是巧夺天工,任何人都不免看直了眼睛。 李探花将双刀提起,微微抖腕,便在手中挽出两把刀花来,内侍捧上一方沉重的乌木叫他试刀,刀锋未及,仅是那股锐气便将木头斫成了两段。原来他说用刀用剑俱是一样,并非托大。皇帝笑道: “我用这对刀,换你那把乌鞘剑,你不吃亏吧?” “臣当然不吃亏,吃亏的是陛下呀!我那把剑本来就是随便用用,连个名字也没有。” 李探花笑着,心中也确实不甚在意,或以为自己不在意。可是他眼角余光却看到内侍匆匆自廊下走过,手中捧着的却是他自己觐见皇帝前摘下的长剑。 这剑却并非没有名字,剑名即是“无名”。这是他十岁的生日宴上,藏剑山庄的龙老人送给他的礼物。得到此剑之后,他确实是十分喜爱,因为他父亲虽不准家中收藏兵器,却不好拂龙老人的面子,于是他得以拥有了一把真正的宝剑。不过,就宝剑本身说来,这把剑倒实在没什么稀奇的。 那么……既然有了更好、更锐利的兵器,他为何还要舍不得这一把笨拙的旧长剑呢? 那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内侍将无名宝剑捧走了。 皇帝低沉的嗓音,唤回了他的思绪。皇帝向他谈起刀剑的名称: “这对刀的名字,反而就在刀身上,正如谜底就在谜面中。” 李探花下意识要低头看刀,却被皇帝止住了,“朕留下这个谜,你今后慢慢猜罢!现在喝酒。” 李探花便将双刀又交给内侍收起来,再尽了一觥,忽然觉得酒味如此辛辣,竟把眼泪也逼出来了。他哈地喘了口气,把杯子放在一边,大概就是借着酒胆,膝行近前,拉着皇帝的衣袖,说: “陛下,李荣替罪臣说话,实在是罪该万死,可是现在真相已经大白,周岐并非叛国贼……求陛下看在他毕竟还是打退了鞑子的份儿上,就把他给放了吧。我……我大哥这个人本来就很笨,脑筋不会转弯的。绝不是对陛下有什么贰心。” 皇帝悠然地道: “你和李荣真不像一对亲兄弟。” 李探花借着酒劲又笑了,“本来就不是啊,大哥是从我叔父那儿过继来的。爹爹却是到四十多岁上才娶了我娘啦。” 皇帝默默地点头,若有所思,可是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后来,他终于说道: “李卿如此兄弟情深,令人感动。你就拿着这对双刀,去诏狱提人吧。” 李探花的双眼立刻像个孩子一样地亮了起来;他本来的确是个孩子。十六岁探花及第,在本朝都是难得一见的。于是他又忍不住转着脑袋,想看看内侍把双刀给拿到哪儿去了。皇帝微笑道: “朕这儿是留不住你了,你去罢!” 于是他便向皇帝叩头三次,快快地飞下殿去了。

锦衣卫的双刀,自然也等于是卫所中象征着品阶的信物。于是这一次李探花来到诏狱自然畅行无阻。他早就不管不顾地探过诏狱,本已知道大哥李荣被关在哪个号子里,可上次是偷偷来的,现在还是得作一副无辜状,由狱卒在前头带路,其实他在心里头骂人家走得慢已经不知道骂了几回了。 在这种地方走得慢也正常,隔两步就碰上一道门,要开一道锁。李探花听着那锁链咣啷的声音实在心烦,恨不得把这些铁链一齐扯断,可惜他虽然小小年纪就武功盖世,超出人类能力极限的事情也确实是做不到。结果磨蹭了一炷香工夫,才来到李荣的监号前。李探花此时竟忘了要假装自己没来过,不等狱卒开口告诉他到地方了,他就呼喊起来。可是没有人回应他。此刻那狱卒眼前一花,见他已猛然蹿至栅栏跟前,然后,像有什么怕觉似的,后退了一步。 石屋之中,上下皆是冰凉、青白的石块,刚刚被泼水清洗过,一点血迹也看不出。墙上前人刻下的诗句宛在,洗去血痕之后,更清楚了。 那诗句他上次来的时候就见过,当时,他大哥指此句说: “这是我父临死前留的绝句……所以我不走。” 他甚至都不用细看,就知道那两句是: 行人折柳寄相思,又见春风换故枝。 当时他想:真不知道什么样的怪人,才会拼着把指甲都磨碎了,就为了在监牢的墙上留这样的诗。 可是此时此刻,他猛然发觉,墙上的诗已不是两行,是四行。下面的两行,刻诗之人功力明显更强些,字迹也更清晰,竟是续上了前面两句。写的是: 若问无情闲岁月,恰是新条未出时。 什么样的人会在普天之下、古往今来最可怖、最坚固、最骇人听闻、插翅难飞的牢狱里刻这样的诗呢?真是烂诗。费那么大的劲儿刻了,至少要刻好些呀! 他这样想着,后退了一步,没有哭,反而哈哈大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