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剧场

#噂の男 #R18 铃木毕业的第三年,因为工作热情,业绩突出,被提拔负责声名鹊起的丝袜厨房。这个二人组合才火了不到两个月,相比其貌不扬的搭档显得更有人气的Akira就死了,丝袜厨房的红火也戛然而止,这终止的声音在铃木心中一直很具体,犹如几人协力挪动棺材时刺耳的长声。

Akira的丧事是轮不到铃木去操办的,倒也不是人走茶凉的冷漠,他当然愿意为他吃苦受累,反正是最后一次了。但这是很重要的事情,而在Akira的亲近序列上,远有比他有资格得多的人。 所以,葬礼由MO主持,他办得很糟糕,守夜仪式当天迟到了整整半个小时,理由竟然是看错了路牌。那路牌挂在沿途的电线杆上,下方与人视线平齐的地方贴着寻猫启事:日本很罕见的西伯利亚石纹猫,特征是茶色短尾巴。帮忙找到的人,当有重谢……MO因此想到了铃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来着?他不再袒露着心灵了,穿着笔挺的西装,把头发光光地朝后梳去。他们在台上表演,铃木在台下表演。 MO匆忙走进礼堂,被接待处的桌子绊了个趔趄,把堆在桌面上的、众人奉上的各色香奠全洒在地上。他一路行着礼分开左右挤进去,这时候和尚们已经开始诵经了,大家都在一片静默中低垂着脑袋,有人还随着木鱼敲动的声音微微来回晃动身体。MO终于挤到台上酝酿迟到的致辞,因为被推搡打扰了默哀,有几个妇女对他投来厌恶的目光。他在四处寻找着铃木,他好几次认错了别的穿休闲衫的傻小子,但终究没有找到铃木本人。 站在台上,他开口说:“Akira是我十二年的搭档,我们在高中就创建了丝袜厨房,为什么叫丝袜厨房呢?”他说,“为什么呢——” 说着说着,就在抽噎声中弯下腰去,狼狈地扯起衬衫的衣角来抹脸上的泪。直起身来的瞬间,他看到了角落里铃木冷酷的目光,那目光一闪而过,尖锐如刀,并没有泪水。MO在一瞬间心想:无法道别的人原来只有我。但他定睛再看去时,却发现不过是窗玻璃的反光罢了。 致辞糊里糊涂地结束了,大家排着队到Akira的棺材前跟他道别。事先,MO已经通知过大家Akira的死状绝不好看,虽然他活着的时候有一张那么端正英俊的脸。Akira很久以前就与家里人断绝了往来,他的父母亲人没有来,来的都是剧场和电视剧的同事。不过这些人里没有人想跟一张严重烫伤溃烂的脸道别,所以大家只是沉默着上前来,把一枝白菊花或者百合摆在棺盖上,堆成一座雪白的小山。 大家都对Akira尽了哀仪,MO引着客人们回到大厅,那里已经摆好了点心,不久即上正餐,吃吃喝喝,席散葬礼也就散了。他在人群中发现一个老人佝偻的背影,走过去轻轻地拍拍她的肩膀:“老人家,您……” “小彰啊,是我的孙子。”老人说,“一开始他们不让我看寄过去的讣闻……不过啊,你是小彰的朋友吧?真是谢谢你了,小彰有你这样的朋友,大概也能安心去了吧。” 正借饮食将肃穆地绷紧了的神经舒缓下来的宾客,骤然听见这个角落里发出一声刺耳的嚎啕,有不少人吓得把香槟撒了一地。MO如此失礼地吼叫了一声之后,面对大家的目光,反而镇定下来,若无其事地从大厅中走过,不忘招呼各位享受宴会。 他哭是因为与Akira排练的最后一出漫才,字字句句都与他自己的葬礼相吻合。原来他们排练的不是一周后的公演,而是此时,而是此刻。MO是比较笨,到头来才发现。他发现时,一切已经晚了。

那场葬礼铃木没有出席,否则他是不会允许Akira的葬礼有一丝混乱的。 葬礼当天,铃木凌晨一点就惊醒过来,四点钟挎着包梦游似地跑到剧场地下的排练室去。排练室里有面镜子,他从包里拽出一身正装套上,对着镜子调整着领带,后颈处有点异样,稍微扭了一下身子,才发现是吊牌没摘。这身正装是他为Akira电视剧的首映会准备的,花了他三个月的工资,到现在为止还没来得及穿。现在穿着去参加Akira的葬礼,是很郑重、很得体的。铃木坐在沙发上,脱了衣服把吊牌拽下来,他想到镜子前再穿上一次试试,却发现四肢都不听使唤;明明是想站起来,脑袋却无力地往沙发靠背上歪去,外套从他手臂上滑下来,落在地上。 他的整个灵魂仿佛幽幽地浮出了体外,漂浮在排练室静默的虚空中,嗡嗡声在脑子里持续鸣响。在那一片黑暗里,他能看见自己软弱地瘫在沙发上,一条腿拖拉在地上,头发抹了发蜡,服帖地向后拢去,穿着一身漆黑的正装,打扮得全然是那种成功人士,仿佛要登台扮演昂首挺胸地走入小城的乞乞科夫。只是那双眼睛——湿润得仿佛要滴下泪来的眼睛还闪闪发光。杀人犯的眼睛也能如此无辜。铃木想试着挪动手脚,但是做不到,他搁浅在了这张窄窄的沙发上。在此之前,他从来没觉得世界上可以有那么沉重的黑,神话中的冥河之水正灌满了这个逼仄的、窗纸泛黄的房间。 他看见有个身影从门口晃出来,因为腿很长所以一步就迈到台阶边上,然后就席地而坐。穿的是铃木眼熟的那身衣服,在台阶上伸直两条长腿的姿态,也是铃木所熟悉的。毫无预兆地,Akira的鬼魂穿过薄薄的门板,从不知道处于何方的黄泉之国归来了。 归来的Akira什么也不做,只是坐在台阶上一言不发,目光投向远处的不知道什么地方。要是能站起来,到他身边去,也许就能知道他在看什么了,但铃木一动也不能动。 Akira归来却既不诉说自己的冤屈,也不谋求对什么人的报复,虽然没有在看他,但Akira正平静地陪伴着他。既然没有反驳,铃木就假装是这样了。 在仿佛拥有了生命的、浮动着的黑暗里,铃木注视着Akira模糊的剪影,在心里笑出了声。 原来如此,他若有所思地想着:我终于疯了嘛。 铃木眼巴巴地望着Akira在那台阶上坐着,似乎在身边翻找着什么,作无实物表演,假装把一个小盒子放在腿上掀开盖子。铃木记起来了:这或许是他给送来的便当,有好大一块鳗鱼,为了这块鳗鱼,他当天没吃晚饭。他在心里微笑起来。 但是,大部分时候Akira只是盯着这盒子发呆。另有一阵子,Akira似乎把什么东西从盒子里捉出来,然后怜爱地低头看着那小东西,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铃木似乎害怕打扰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躺到那块地板上,仰望着Akira的脸。Akira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话,那口型铃木完全读得出来,但他闭上了眼睛。Akira的神色多么温柔啊,这是他的,至少这个幻影只是他自己的…… 但他心中知道,自己是沾了仓鼠的光。铃木养着一只仓鼠,有一天,他应Akira的请求把仓鼠装在饭盒里,把这小东西至宝般献给Akira看。MO路过时说:太恶心了吧!你这个饭盒还能要吗?但是Akira对他微笑。 当天下午,他发现仓鼠被活生生烫死在那饭盒里。尸体四爪朝天,漂浮在已经凉了的水中,仿佛漏了底的船只,他心爱的仓鼠被水和火同时杀死了。仓鼠死后,MO欲盖弥彰地强调过很多次他没有碰过那个该死的饭盒,而Akira只是在一旁微笑。 铃木后来还见过这个幻影许多次;一遍又一遍地,它重复着自己生前最后一天做过的事情,像一出剧目无逻辑的碎片随机滚动在舞台上。冬天里有一些时候,铃木在锅炉房里找到他。闹出了人命,剧场管理层被这锅炉弄得没有办法,决定在彻底检修之前暂时停用,所以那一年冬天地下室冷得像个货真价实的地窖。铃木像唤什么爱躲藏的小动物似的在口中轻轻地说:“Akira先生?”就闪进狭小的锅炉房,发现Akira跪在炉膛下的地面上,双手护着头脸,抵御那些现在已经彻底冷寂下来的热腾腾的蒸汽和水雾,大声地喊着什么,大概是觉得烫吧,可一切是静悄悄的。铃木把双手紧紧按在锅炉的壁上,——锅炉工会说:请不要在冬天触碰户外的铁器——冰冷的金属几乎把他冻伤。 这时候,他能感到一种与Akira共苦的,平静的喜悦。

铃木唯一会的爱人的方式就是与他共同受苦,他一点也没意识到这样有问题。他的生活非常寂寞。从前,他在街上捡过狗,捡过猫,但他没有时间去照顾它们,也拿不出多好的东西给它们吃,这些动物伙伴很快就从他手中溜掉了。动物有灵性的,感到自己在野外难以生存的时候,就会去祈求人类的帮助,但铃木大多数时候无法帮助它们。他只有一张床,一口饭。 后来,他在宠物店的后院捡到一只小仓鼠,仓鼠浑身都脏,看样子无法存活。他做贼一样把仓鼠塞进口袋,直起身子来四下张望,并没有人来抓小偷,他就这么把仓鼠带回家去了。 那之后,他每天回家都要绕远路,到菜市场去捡些菜叶回去喂仓鼠。仓鼠始终没有跑掉,也许有他一直把它关在笼子里的原因,但总之只有仓鼠没有跑掉。 所以他爱仓鼠,认为仓鼠一定也爱着他;他们共同挨过饿,度过多少饥寒交迫的晚上了,这是什么样的交情。 这个晚上同样也很冷,从乡间土路上涌来的凉风刮过他的皮肤。已经是深秋,但他还穿着春季的薄外套。刚进社会的实习生是这样的。他熟悉寒冷和饥饿,也熟悉一切被轻视和打压的痛苦。他和痛苦是老朋友了,并且毫不怀疑自己将在最难以想像的痛苦中死去。因为有这样的信念,很多骇人的事情,他做起来都无所畏惧。路上很黑,这个晚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但是铃木是喜欢摸黑走路的。他信任黑暗。 不过,天还是很冷;铃木努力将自己在冷风中蜷缩起来,现在,他的一直手已经被冻得麻木,这只手拎着一个不透明的大购物袋,袋子里面装着必要的工具:斧头,一大块塑料布,还有小桶的汽油。 又走了一段,他终于看见了要找的人。MO在一棵树后面徘徘徊徊地踱着步子,显得很焦躁。看看表:已经十一点多了。MO把两手插在兜里,紧紧地握着什么东西。 铃木静悄悄地走上前去,伸手到他口袋里掏那东西:是一把小小的折刀。 “这样不行哪,MO先生。”他悠然自得地说道。 MO被他吓了一跳。 这个晚上出现在他面前的铃木与白天截然不同。白天那个铃木,慌慌张张,连一点小事都会出令人匪夷所思的差错,但今晚的他看起来如此气定神闲,好像一夜之间对如何在这个世上生存开了窍。 铃木接着说:“我好心帮你带了工具来哦,干吧。” MO一言不发,铃木从他手里稍一使劲就把折刀抽了出来:“这种小刀呢,杀不了人的,只能削削苹果。” “你不是应该阻止我吗?”MO问他,“难道你不希望看到他有大好前程?” “这个嘛,”铃木笑眯眯地说,当晚实在太黑,因此笑容是从语气里悠悠浮现在想像中的。 “有搭档固然很方便,没有搭档的话也很好啊。” “我不懂你的意思。”MO固执地说。 他是太懂了;铃木闪闪发亮的眼睛中是何等的嫉妒与独占的欲望。他迫不及待地从袋子里掏出手斧,把它交给MO。 “MO先生呀,你究竟干不干呢?不干的话,所有的一切都要被夺走了哦?” “干了的话也是如此吧。” “干了的话,至少能把心情传达出来吧?”铃木笑盈盈地说道。 铃木始终跟MO在一起,他帮MO处理了尸体,伤口中的血汩汩淌出,MO说:“把他扔到林子里吧。” “不,就放在马路上。” 铃木微笑着说,“今天晚上太暗了,又没有灯,而过路的车呢,又有这么多……” 那是平成六年八月的事情,天气还是很热,蝉鸣如波浪。据传将抛弃自己的搭档,转而与声名鹊起的新人Akira搭档的艺人Yukio被发现倒在乡间小道中央,因为当时撞见他的那位司机刚刚拿到驾驶执照,车谨慎地开得很慢,因此才能发现他,否则在那么黑的夜里,还不知道将有多少车轮从这个受刑的人身上碾过。 饶是如此,他也依然被撞成了重伤,严重瘫痪,至今昏迷不醒。

MO知道是铃木的残忍让Yukio捡回一条命;第二天他告假,三天后才重新回到剧场。铃木还是那个傻小子,只知道急匆匆地乱转悠,当然他的团团转总围绕着一个中心。看到他那张因酗酒而通红可怖的脸时,Akira吸了一口气。 “怎么了?”MO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现在没有人来,所以我有话要问你们。” 铃木大声说:“Akira师傅有话要对MO先生说吗?那我先——” “你要赖账吗?” “不是我干的。” “是吗,真想把Yukio从病床上叫起来问问他啊。” “因为戴了头套所以他也什么也不知道。”铃木高高兴兴地说。这个傻瓜;这个魔鬼。 “你到底要说什么?”MO劈头盖脸地逼问道。 “很简单。我希望下次——我再有想离开的心的时候,你依然这样阻止我。你明白吗?还有这种胆子吗?” “开的什么狗屁玩笑。” 但是铃木知道他并没有在开玩笑;他从Akira的语气和眼神中辨认出了熟悉的光。 隔了几天,两人一起从摄影棚回来的路上,铃木对他说: “会请求那种事,Akira师傅舍不得丝袜厨房吧?” Akira心不在焉地摆弄着钱包上的挂饰,“他们给的太多了,这有什么办法哪。MO那家伙,就知道游手好闲。” “Akira师傅,”铃木说,“你现在这样犹豫不决,我已经能看得到二十年之后的你会是什么样子。上大学时,我拼命读了很多人的传记。我发现人这种东西呢,只是后悔的容器罢了。二十年之后,想起现在,你一定会后悔不堪,但是同时,你依然会看不起像现在的自己这样毫无成就的人。” Akira有点惊讶;铃木平时从不反驳他,铃木总是围绕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地说着些Akira师傅好厉害,Akira师傅真帅之类傻不可及的话。他哼了一声: “二十年后后悔,总比现在就后悔好多了吧。” “也许是这样。”铃木温柔地微笑了。Akira发现这个年轻人确实有他的好处。此时大巴车晃晃荡荡,铃木坐在他身边,靠窗,随车身一起颠簸。他的侧脸很好,浓密的睫毛在那张冰凉的冷色调的脸上,犹如生长在寒带雪地里的树丛。就像之前排练一部神神叨叨的宗教元素的舞台剧时,道具组做的那个巨大的人的侧脸剪影。他们用那东西来代替弯弯的月牙儿,必要时将这张脸逼问似地从舞台上方悬垂下来。 他终于明白自己对这年轻人无来由的厌恶是从哪儿来的了。他跟MO全然相反,MO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残忍,他最成功的模仿也像一个开过了头的玩笑。此刻铃木扭过头来注视着他,眼神是很喜爱的;他痴迷Akira这张脸孔;但同时那双眼睛里还有些什么东西,令人不寒而栗。

MO休息了一阵子才回到剧场。他发现Akira死后一切照常,天气也一直很好。丝袜厨房的失败对铃木是个打击,不过他很能振作,更热情地投入接下来的工作,他可以每天在剧场里待很长很长时间,大家下班了,他还留在那里,来上班时他却已经坐在那张破沙发上想台词了。从那时候起大家发现铃木还有写漫才台本的天赋,看似一本正经的人搞笑起来真让人绷不住啊,有什么诀窍吗? 大概就是把我觉得一点也不好笑的事情写下来吧,铃木说,腼腆地一笑。大家哄堂大笑。铃木表现得好像Akira是他一位普通同事,在眼前的时候似乎很熟络,不在眼前,就很快地忘却了,大家都是这样。但是MO发现铃木添了新习惯,他喜欢在剧场里走来走去,一副沉思的样子,却对别人说是因为添了写台本的新工作。 什么嘛,MO想,这小子终于疯了啊。 冬天里偶尔也会有阳光浓烈的时候,光线从狭小的窗口和没关严实的门缝里淌进来。也许就从这窗口、这门缝里,偶然飞进来一只蝴蝶,扑闪着细碎磷粉的翅膀,停在铃木拿起来的茶杯口上。也可能是梦境的茧,被怀念的温度孵活了。铃木轻轻地伸过两根手指,把蝴蝶两只翅膀捏拢了捉起来,对MO说,“你看。” MO在沙发上吃便当,“够怪的。”他嘟嘟哝哝地说。 铃木带着微笑研究了一下这有翅膀的艳丽的小东西,绕过沙发和矮桌,弯腰把它凑到MO嘴边,“MO先生不是喜欢吃奇怪的东西吗,不是把蝉一口塞进嘴里了吗?不是问我要不要把仓鼠吃掉吗?你看,这不就跟沉默的羔羊更像了吗?” 就像那张经典的海报一样,蝴蝶毛茸茸又锋利如纸张边缘的足蹭着MO的嘴唇。MO紧紧地闭着嘴,猛地伸手把他推倒在地上。除了暴力之外,MO感觉自己没有别的手段对付在精神上几乎拥有压倒性力量的铃木。他腾地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地上的铃木。还像当时那样,被推倒了,铃木也不生气,只是躺在那儿望着他。 MO对他怒吼道:“有什么好笑的啊!” 他真想把铃木这张笑容碾碎,最终跺了跺脚。 铃木慢悠悠地说,“MO先生,这样真的好吗?如果有人看见了,可是要以为你在强奸我哦?” “谁在乎你这个死同性恋啊!”MO说,“你知道同性恋在日本是种什么存在吗?走在路上被人莫名其妙地打一顿都只能忍气吞声吧你!刚刚大学毕业的孩子真是天真啊,还没被那么对待过吧?” 于是,似乎仅仅只是为了强调自己的这句话,MO就真的骑在铃木身上,扇他的耳光,撕扯他的衬衫扣子。“就算有人来了,你以为一个同性恋会得到同情吗?喂,你这个恶劣的家伙,在排练的地方干什么呢!看啊,就这样!你给我看着,我马上要——” 他一下就把铃木的衬衫撕开了,短促的嗤啦一声;铃木一点着急害怕的意思都没有,还在笑着说: “天真的人究竟是谁呢?” 铃木问道:“你难道不知道,装傻的人、弱小无力的人总能得到原谅吗?我啊,MO先生,是同性恋,打从娘胎里出来时就这样,一辈子只喜欢男人,只能跟男人做爱。可是MO先生你呢?被大家看见跟同性恋做爱,你就也成了同性恋了哦?真下流呢MO先生,明明是同性恋却装出一副正常人的样子。你跟Akira先生搭档多少年了?暗地里是不是也用一副色迷迷的眼神看着他?啊?回答我啊!” “别把我跟你相提并论!” 在这种狂怒的吼声中,铃木反而哈哈大笑起来。他年轻的身躯在MO眼前坦露着。MO掐他的两乳,伏下去咬他那似乎很爽脆的锁骨,并没有尝到什么特殊的味道。然后扯他的腰带。其实该把一个同性怎么办,MO没有一点概念,有那么一两秒钟,他的动作迟缓了点,微微露出迷茫的神色,但很快被铃木似笑非笑、暗含着嘲讽的神情激向了愤怒的高潮,只想把他打败,只想不择手段地挫折他。他灵光一现地想到,男人也有洞;他把铃木的腿扛在肩上,仿佛苦役犯扛着枷锁;那里非常狭窄,连一根手指都十分勉强,四面像倾倒的墙壁一样挤压着他的那根手指。MO艰难地开拓着,每当他心中浮现出狂怒以外的情绪,就用更加的粗暴加以掩盖。他的两根、三根手指弓在了热窄的通道里,粗鲁地搅动。大概不能比这更潦草了。MO把自己塞进去,几乎感觉跳进了一个黑洞,春潮吸吮绞榨着他。他一面确确实实感到快感,一边又为这种快感羞愧。他以一副不惜头破血流的架势朝铃木撞去。 铃木好像没事人一样地伸手在地上摸索,捡起了地上的烟盒,划着了火柴,用微弱的火苗去撩MO的头发,光芒在MO又短又浓密的卷发间熄灭了,他感到一阵刺痛。铃木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烟,兴味索然地看着他的脸。 他是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呢?这种疑问一浮上心头,MO就掩耳盗铃地向前冲去,他悬在高潮前的一刻。就在这个时候,铃木终于厌倦了那滋味寡淡的劣质香烟,随手把烟头在MO汗水淋漓的腹部摁灭了。MO打着颤高叫一声,退出来,先是喘着粗气,带血丝的双眼愤怒地瞪着他,而后猛地扇了他一个耳光。他抓着铃木的两只手,牢牢地用领带捆在沙发的矮脚上,把他刺穿一次两次三次;他怎么会干出这种事,几乎像是受了魔鬼的引诱一样。一次两次三次,一次两次三次。铃木的脑袋朝后仰去,似乎想把自己深深地折断;或者只是想到世界的另一面看看。 MO终于结束了,向后跌坐在地上。他别过头不想看到铃木那种嘲讽的目光,目光再三游移,还是落在铃木脸上,这时候才意识到他已经昏了过去。被发胶一丝不苟地向后梳拢的头发散开了,MO已经在他雪花石膏的身躯上涂了许多红色,流了一些血,被捆住的手还紧紧攥着拳头。 在MO把他拖到沙发上的时候,那只原本捏着蝴蝶翅膀的手松开了,从指缝间漏下细砂般闪烁的磷粉,被硬生生捏碎了的蝴蝶梦幻般闪着蓝绿色的微光,到了晚上会更好看。MO把铃木胡乱扔在一堆杂物中间,自己心烦意乱地走到台阶上坐下。从这个角度,他终于不必看铃木的脸,稍稍放松了一点。他很想就这么离开,算不上逃跑——对,算不上。可是,他盯着高高的,替他把魔鬼挡住了的沙发背。可是—— 大概二十多分钟之后铃木醒了,挣扎着在沙发上坐起来,身子底下因为胡乱垫着许多戏服和道具,丝绸的,麻纱的,镶亮片或暗藏机关的,他一动就窸窸窣窣地作响起来。MO就坐在那一天Akira坐着的台阶上,听见了这声音,略显迟钝地把头朝他扭来。铃木低低地说:“你给我下来。” MO没听清,盯着他看,并且试探着问:“要水吗?”就走过来不由分说地把水塞到他手里。铃木不肯接,他大声说:“我说,你外面已经这么脏了,好歹喝点水清洗一下里面吧!” 铃木拿着水杯,看到Akira的幻影就在这一刻悄然出现,背对着他弯腰在水池边,好像在冲刷什么东西。这一幕让他剧烈地呕吐起来。他想到自己曾经对Akira的爱的所有幻想,这一刻所有热烈的、灼痛的火焰统统重燃在他胸中。但他不敢恳求他的性,哪怕只是轻轻地那么幻想一下。他有一次把仓鼠带到剧场来,Akira显得很感兴趣,望着仓鼠滴溜溜的瞳孔,对它柔声说话,他只要那种程度的爱就心满意足。他得到被Akira所爱的MO的性了。在神看来,这是能够对等的东西吗?

再一次地,铃木在剧场里走来走去地找Akira的幻影。许多年年来,他几乎就靠这幻影滑稽的随机演出过活。他走进锅炉房里。 十二年前,他也是这么走进锅炉房里,拧松了旋钮。做这些事时,他心中毫无波动。 如今,在那个冰凉的高炉底下,血液静静地流动着,MO跪坐在一堆碎尸之间,手里拿着斧头。他孜孜不倦地用斧头卷起来了的刃去削尸体上的肉块。铃木用脚尖踢了踢滚到眼前的一颗头颅,“不弄得干净一点可是会坐牢的哦?” 铃木说着,弯腰从两人脚边涂着蓝漆的工具箱拣出一把钳子,小幅度地挥舞了两下,看起来要把对面的人敲个头破血流,MO不由得瑟缩起来,但他只是简单地作为工具将那钳子递了过去,这大号钳子很好用,割不断的关节软骨可以用它来夹碎。铃木给他示范了一下。 MO迟疑了,慢慢地问: “你说,坐牢?” “是啊。”铃木柔声说,“如果尸体被发现了的话,他们可是会把你抓走关起来的哦?然后呢,你就要坐一辈子的牢。” MO惊恐地回答:“我不要坐牢!” “当然了,所以你可要清理得干净一点……看,这些血迹,都要好好地擦干净……喂,MO先生,你怎么把他杀了的?用斧头?还是那边那个很沉的灭火器?” “他说Akira的坏话,”MO跪在地上,努力地擦拭本来已经光可鉴人的地面,他总觉得那里还是一片红。并且嘟嘟哝哝地说:“我可不是无缘无故就去杀人啊?是他太过分了,我就抓着那个灭火器,一下——” “干得挺利落嘛。” “利落吗?”MO慢慢地仰起头来看他,“利落吗?不会被警察抓到吗?” 铃木微微一笑,“你清理干净的话就不会。哎,告诉我,这么多血是怎么来的?你是打了他的头对吧?” “我想把他塞进那里面啊,”MO几乎是有点委屈起来了,他手里抓着钳子,指向一个放杂物的矮柜,“可是他太大了,没有办法,只好砍掉一些……可是很难砍掉,骨头总是弄不断。” “这不是干得很好嘛。可是血流得太多了哦?你知道吗MO先生?警察有一种试剂,可以检测出物品上沾着的血液哦?哪怕被擦得干干净净、一点也看不出来了,用那种试剂啊,一下子就能检测出来。” “啊!” “到时候,你就只能去坐牢了。” “我不坐牢!” “那可要好好再擦一擦。哦,对了,我记得从前有个犯人,津轻那边的人,他啊,就是因为血没擦干净,被警方抓住了把柄,最后判了死刑,马上枪毙呢!” 他点了支烟,好整以暇地,把烟雾吐到因惊愕和恐惧而抬起头来看着他的MO的脸上。MO猛然把钳子扔下,扑过来把他摁在地上。 “我杀了你!” “哎呀呀,这种突然清醒了的情形也是有的啊。”铃木说,用夹着香烟的那只手比划着。 MO已经伸手扯他的裤子;除了这种酷刑般的流程,他不知道还有别的以温存为前提的方式。“你到底想要什么?”他在反复的戳刺当中问,“你到底想要什么!如果——如果是为那时候的事情,我道歉!” MO吸着鼻子,他的眼泪真的大颗大颗地落下来,他这些年老得很快,头发灰白了,衣服也破破烂烂,浑身散发出乞丐似的骚臭味。铃木很满意。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告诉我该怎么办……我照办……对不起,对不起……” 铃木对他的歉意非常欣赏。 “你啊,”他温柔地往MO耳中吐气,“你真的有在好好反省吗?我连一点诚意也没有感到呢,软趴趴的——给我用点力气!” MO抽噎起来,念念有词地呼喊着Akira、Akira,这是他的坏习惯。

MO最终也没有坐牢,尽管除了那桩碎尸的无头冤案之外,他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七个人,就用一把卷了刃的斧头。剧场的声誉都被他败坏了。是的,是的,我们完全是出于好心,才收留他的,自从十多年前,他那个搭档死了之后,MO先生的神志就不太正常了,没有办法再表演漫才,我们只好让他在下面干点杂活。很简单的,扫扫地、擦擦桌子。否则,他还能怎么谋生?乞讨吗?拍最近很流行的那种地下猎奇A片吗?哈哈。 是的,那时候我也在舞台上,我没有能够阻止他杀人,实在是…… 谢谢你。总之,现在没事了,他那把斧头最后杀的一个人就是自己。不,我不清楚,我到上面去打电话报警,因为你知道,在剧场里的信号一向很不好。再回来MO就已经一个人倒在血泊里了。他怎么能用那么样的一把斧头砍断自己的脖子的呢?用了多大劲儿呢? 不……我没有听清楚……我那时候太慌乱了。你说他喊得声音很大,很多在场观众都听见了?那倒是奇怪,可能我真的太慌乱了吧,我真的没有听见任何声音。谢谢,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话,虽然我不是很想听……(笑)对不起,可是这么一桩事情……啊,你是说,“轮不到你”,是吗?他这么说了吗?好奇怪啊,这句话有什么含义?唉……一个疯子的胡话罢了。你觉得呢?跑到舞台上来杀人,然后大喊:“轮不到你”,这不是一点逻辑都没有吗—— 记者拍了很多铃木抿嘴微笑的侧脸照片,他是这个角度最好。 铃木很有经营的天才,知道怎样巧妙地应对,能让屡次发生的意外和恶性伤人事件不仅没有伤害到剧场的声誉,反而成为了更吸引人的噱头。漫才和落语不再那么能招徕顾客的时候,他恰逢其时地推出了新剧本:刺激、惊险、悬疑,牵人心肠。很受欢迎,年年搬演。 年年,铃木坐在台下阴暗角落里看新的演员们说他说过的话,经历他经历过的事情,也注意地听着观众们的评判。这似乎并不是个好方法,虽然那已经是唯一的方法。然而,好像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喜欢和讨厌的角色,四面八方都有声音传来的话,就等于根本没有声音。在一片嘈杂的寂静之中,大幕缓缓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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