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的装置

#starwar #obikin #R18 古典派的艺术哲学是坚硬的,那个巨大空旷,他们称之为“圣殿”的白房间给孩子们这样的印象。支撑拱门的是两根白色石柱,柱身光滑洁白,一尘不染,但左边那根柱子的中段靠下的地方糊着一圈灰蒙蒙的脂膏。前几天,有人趁参观时趁守卫不注意在这柱子上涂了鸦。

大殿曾经是实用的,正对着那两根柱子,在房间的中央,有一些平滑冰冷的大理石台座,据说,绝地大师们曾经在那里修炼打坐。如果现在还有一个绝地大师,而他依然勤奋得天天打坐,那么在他用功的时候,恰好平着视线将会漂浮着一行暗红的字迹,“xx万岁!”至于是银河共和国万岁还是银河帝国万岁,已经看不清了,而世界上除了这两个名字,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要求自己的万岁。

由于修补建筑物的工匠要一段时间才能到来,作为暂时的弥补措施,在字迹上刷了一蹭灰浆。教师率先走进来,在这个纯白世界里第一眼就注意到了这处不和谐,于是他站在柱子旁,有意无意地用自己的身躯把那里遮挡住了。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他从走在前面的那年轻人脚下拣起一朵不慎飘落的小花一样。大殿的和谐需要维护。它自身是有声音的,如果仔细聆听,那仿佛一种低沉迟缓的交响,无论是尖锐的字迹还是鲜艳的花朵,都仿佛一个扰乱的高音。

教师转过身去,朝他带的那稀稀拉拉的一小队张望。大殿在高山之上,长长的坡道的尽头,那些坡道皆由洁白的石板砌成。他年轻的时候还扛过其中一块,现在早不记得是哪一块了。孩子们很安静,半垂着头,无精打采,有些孩子吮着大拇指,看着他,期待一次休息,一点甜茶和饼干。他告诉他们,等绕到殿后就休息,那里有游客专用的休息室。

设置一个休息室是很有必要的。圣山的设施极其原始,没有缆车,没有电梯,所有人都要徒步攀登上山。即使是成年人,等抵达圣殿时也都已经累得不顾上感受什么成就感了。有人告诉教师在圣殿后面有休息室,于是从登山时他就开始思忖:他们把哪个房间辟作了休息室?圣殿后面有的是房间,里面都曾住过某个人的学生,某个人的师父。如果是他自己的房间就好了,他想进去看看。怀旧之旅。因为这个校方才派他来的。

柱子是巅峰共和国时期的式样。他告诉他们,声音犹如云雾般飘渺地弥散在空旷的殿堂之中。教师的声音总是恰到好处地能盖住他们的声音。如果他们吵闹,他就洪亮,他们沉默,他的声音将比沉默还安静。他让排头里的两个孩子上来,手拉着手,试着环抱宏伟的石柱,两个孩子尚且不够,还差半臂的距离,他于是一左一右地拉住他们的小手。如果是树木,他说,是学校门口那种榉木,需要三百年的时间才能长到这么粗,而共和国本身有六百多年历史,绝地则更长,他们的神与宇宙同源,他们的先知诞生于大爆炸的火花。

孩子们都抬起头来,让视线顺着柱身向上攀爬,柱子高得令人眩晕,顶端雕刻成天使的式样,它们都有胖胖的,可亲的脸庞,双臂伸向彼此,在小臂和手指处异化成橄榄枝的叶片,互相纠缠在一起。天使们仿佛厌恶了注视彼此一般地错开视线,扭头凝望着长长的坡道。

美德天使。教师介绍说。应该仔细听他的介绍,因为没有一本旅游手册上会说到这些,但孩子们都走累了。两名天使代表两种美德,思索和静默。

据说,凝视静默天使的双眼,就能看见未来的事情。

真的吗?孩子们问,奇幻故事引起了他们的兴趣。那是个女孩问的,后排的一个男孩嘻嘻笑着说:是真的,我看见了!

哇!孩子们纷扰起来,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他严肃地压低了声音,环顾着同伴们:

我看见……所有人……

所有人都围拢来仔细聆听。

……都在新年长胖了二十斤!男孩完成了这个恶作剧,叉着腰哈哈大笑起来,他当然被同学们追着打。教师倚着柱子,环顾四周,没有看到工作人员,所以未加制止,由着他们闹上二三分钟。

美德天使在他头顶,但他从未抬起头看过一眼。实际上有传奇故事的是四粒镶嵌作天使眼珠的海蓝宝石,那已经在大火中被敌人抠下来带走了。他赶到时,看到雕塑内部的红蜡滚滚从空眼眶中流出。

他曾经以为自己的信仰是没有蜡(*)的。不过,现在都无所谓了。如今天使的眼睛依然清澈闪亮,大概是从别的地方重新找来蓝宝石相配的吧,那又要用到更多的蜡了。

他轻轻咳了一声,声音刚好足够让孩子们听到。他们立刻停止玩闹,乖乖排好队列。

依然有孩子试图指控:某某扯坏了我的蝴蝶结发卡!

我会修好它的,亲爱的。教师说,把开了胶的蝴蝶结发卡接到手中。

他们统统进了大殿。二十三根柱子环绕支撑起一个天穹般渺茫的顶,一串脚步能朝四面八方许多方向各自激起回声,因此即使一个人独自在这里也不会觉得自己是在独处。这仿佛是一片白茫茫的,云端上的世界。大殿整个儿宽广得看不出这一点,但它是环形的,忠实地使所有声音回转。

但是忽然之间,墙面隐约发出蜂鸣,机器开始运作,巨幅画面被隐藏在什么地方的投影仪投射在雪白的墙壁上。一部讲述绝地历史的纪录片。它回溯到大爆炸的起源,它辉煌而如浪涛般波折的历史,漫长而宽广,从时间起点流淌出的涛涛大河。纪录片的讲解声在大殿中仿佛同时有二十个旅游团同时念叨着同一套解说词。

照片很少,原则上,绝地不允许摄像。但在后期,覆灭之前,一切的秩序都已经混乱,那时被拍下的,都是一张张充满焦虑和忧愁的面孔,攻击性地握着光剑。

孩子们叽叽喳喳地问他:一把光剑有多长?它有多烫?它的温度能在几毫秒内使内脏焦炭化,它比火焰更明亮。绝地武士能够以一当百、当千,他们短暂失败,然后又振兴,把黑暗赶回了巢穴,他们的力量无法抗拒。他们怎么训练成这么厉害的?他们如何辨认出自己尚在襁褓中的同伴,然后把他们带回来养育?哦,那位大师真的是绝地中最厉害的师父吗?他又绿、又小……

是的,教师告诉他们,那是尤达大师,上一代绝地的领袖。

那这一代的领袖是谁呢?我们能见到他吗?能有他的签名吗?

那我可不知道。教师抱歉地说。

不少孩子在下面的纪念品商店买了光剑和绝地武士的卡片,卡片都是黑白的,攻击性的,摆出一个挥砍前的起手式。在孩子们中流行一种牌戏,把两张卡片对砍在一起,画面中的武士就会在各自的二维空间中彼此攻击。

我是绝地武士!他们挥舞着手里的玩具光剑,按下按钮,会弹出无害的激光柱。但是激光耗电很快,一会儿那光柱就隐约忽闪起来。

像这样。教师说,矮下身子给他们做示范。举起双手,紧紧握住剑柄,去格开敌人的攻击。

就这样?孩子们有些失望。好战的小男孩儿们,热衷战斗游戏的小男孩儿们。

不挥砍?不突刺?不惩罚他们的对手?

不。不。教师耐心地说,没有敌人在你们面前。

出了大殿,连着一整排都曾经是学徒的房间,现在是游客们的休息室。他带孩子们进了最大的一间,曾经绝地在这里训练幼童,现在房间四周角落堆满了杂物,各种箱子。还有一些饮水机、咖啡机,免费的饼干供应。中央摆着长长的一张大桌子。

孩子们有秩序地纷纷坐好,等待教师发放饼干和罐装果汁。饼干也是压缩的,撕开铝箔包装时嘶嘶地溢出气体。他们吃起来,偷偷在桌子下面玩不允许在学校里出现的绝地纸牌。教师默许了。坐在那里看着。

他在看什么呢,也许在看孩子们,也许在看曾经的孩子们。曾经这房间挤满了各个种族的孩子们,连学徒都算不上。他觉得这房间有些陌生了,陌生在哪儿呢……

然后,他注意到(很难不注意到这个)对面墙壁上的凹陷。曾经那里是个有宽阔窗台的大窗口,科洛桑的夕阳和月光轮番照进房间。现在窗户被封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类似神龛的东西。整个房间因为缺少窗户通风和光照而显得比从前黯淡多了,空气中弥漫着杂物间会有的与灰尘掺杂的怀旧气味。整个房间因此显得像坟墓。不知道哪儿的装置(也许是排气扇,这个房间毕竟还是需要通风啊)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声调拖得长长的,十分缓慢。教师想起有一次自己毫无防备地坠落深海,下潜到了未曾有过的深度,水压汹涌地压迫着他的耳膜、眼球和胸腔,在缺氧的极限,他听到了大海的声音,随着水下波涛翻卷而一舒一展,一呼,一吸……

他觉得有点疲惫,想到坟墓,就像劳累的人想到床。他站起来,走到那壁龛前边去查看,孩子们为脱离他的视线而高兴,没有去注意他。他悄悄把壁龛上蒙着的黑布掀起一个角。啊。

他们没有告诉我。他喃喃地说,回来坐下。

不过,其实还有谁能告诉他呢?会开口的人都沉默了。

他坐在那里看孩子们吃饼干,目光里有些什么东西,令他们安静下来,无法再顽皮地谈笑了。他们记起在课堂上对他的那种胆怯。

教师说:

“孩子们,下山只有一条路。上山和下山都只有一条路。等你们回去时,还走那条路。我会请求工作人员陪着你们的。”

可是,本先生,您呢?

我想,我要留在这里。

他掏出那个蝴蝶结,不费吹灰之力地就将它修好了。用原力,可以令物品时光倒流,打碎的可以修复,脱落的能够依附,这误导了他们中的很多人,令他们误以为万事万物都是如此。

戴眼镜的小女孩说(她一向早慧,一向用大人似的口吻说话):

可是,先生,您会被教委会处罚的。您不能把我们丢在这里。

已经不愿再做教师的人冲他们微微一笑:

啊,我不常做疯狂的决定,对吗?

在他们周围,海浪般的呼吸声一起一伏。

绝地圣殿又有了一位大师。新的委员会很关照他,他做什么,他们一般都不加阻拦,而且这位归来的大师一向很有分寸。从不夸张,从不僭越,从不称耀。

新委员会跟从前所有委员会都不相同,他们当中没有一位是绝地出身,只是从共和国各处抽调来管理绝地遗产的行政官员。他们安排人打理绝地的大殿,修缮、整理和开放,被火烧焦的地方重新粉刷。他们认为,要让民众理解绝地。现在他们又有了自愿关在笼子里的观赏性动物。他穿他们配发的衣物,吃他们送来的食物,生活在他们布置的房间。

在绝地神殿,开放的地方越来越多了,箱子被拆开,东西被安置。他们把一张图书馆里的大理石长桌费劲搬到了圣殿中,在上面像博物馆的陈设那样摆开许多遗物。最中央是一个用黑布罩起来的鸟笼似的东西。那东西既然摆开在最显眼的位置,又不揭开上面的布,好像上面在犹豫要不要让鸟儿歌唱。

一波波游客来了又走了,他们以遇见这位绝地大师为荣,就像抽奖一样,不一定会在什么地方遇见他。但是遇见之后,如果想跟他握手,跟他拍照,跟他交谈,都不会遭到拒绝。绝地卡片中有了他的位置。

大师就这样安静地生活着,在这座活的坟墓中。大厅渐渐布置得拥挤起来,更多新鲜的展品吸引着游客,那个不允许掀开的黑色布幔所遮盖的秘密,自然而然地也就被淡忘了。

就在这个时刻,普通的一天,大师走进了大殿,自从大殿越来越拥挤,他不常到来了。但是那一天,他就像旧照片上的那些绝地武士一样,手握光剑,走了进来。游客们一开始没有意识到会发生什么。接下来,他拔出光剑,刺破了黑鸟笼外的玻璃罩,拔掉不知道做什么用的电线。犹如风吹面纱,黑色布料从上面滑落,露出其中一张面容,这张脸,对于从战争中幸存的一些人来说,是很熟悉的。认识它的人认为,再见到它无疑是一个噩梦;不认识它的人们则认为看一眼那张脸本身就是一个噩梦。

布料底下是透明的玻璃罩,玻璃罩本身灰尘漫漶,隔着积攒了十数年的灰尘,犹如迈过这十数年的岁月,大师从这张对他来说也很陌生的面容上辨认出了熟悉的骨。

他把罩子打开,像端花盆似地把那东西抱在怀里,走了。委员会那时候确切地领教到了大师的另一种脾气,不过他们默许。

勤杂工说大师依然只是把那东西摆放在自己的房间里,就像摆着一株盆栽,一尊石膏制的头像雕塑。练习绘画的学生们临摹石膏像,大师则似乎慢慢从那东西上重新拾起已被忘却的技能。那东西活得很像盆栽,虽然活着,但只是呼吸;虽然只是呼吸,可它还活着,用它寂静的波涛席卷整个房间,听那声音令人想到水,相当多相当多、充溢整个世界的水,光凭引发出的这种想像就能将人溺死。它像一棵真正的植物一样进行光合作用,吸进氧气,呼出水的幻觉。也许在它体内存在太多的污垢,以至于这种疯狂造水行为完全是一种想像的自救。

这东西没有四肢,没有眼睛,它有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想像。在想像中,它感到自己似乎收复了久已忘却的失地。它听见了无比熟悉的另一种呼吸的声音。有时候,它压抑自己的呼吸,只为了能更清楚地听一听另一种呼吸声,有时候会不小心使自己窒息。那时候,大师就困惑地把它捧起来,抱在怀里,检查它,抚摸它赤裸的胸口。它不能自已地急促地呼吸起来。

奇怪呀,大师对它说,你是怎么回事呢?你冷吗?你饿吗?你需要什么呢?你寂寞了吗?

大师把它凑近自己的耳朵,听在他它空旷的胸腔中制造永恒的雷声的那颗沉重的心脏,他的嘴唇无意间划过了它的胸膛,它扭动了一下,把自己的脖子朝后用力仰去。大师发现了:它喜欢。

啊,他了然地说:

你寂寞了。

从日出到日落,它狂热地注意地听着,一整天里寂静占据了大多数时候,但如果大师回来了,它能从一千万片灰尘飘落的声音中辨认出他呼吸的声音,笔尖在纸上划动的声音,线束穿过衣料的声音,光脚走动的声音,衣料窸窣摩擦的声音,轻轻叹息的声音……它不安地扭动起来。大师放下手头的工作,走过来,抱起它,温柔地亲吻了它。它猜,自己大体上还完好,虽然舌头只剩下残根,可是两片嘴唇还完好。它的头发一定也还好,因为大师经常摩挲它的头顶和脸颊。它那头金银交错的头发,在黑夜里也会闪闪发光,它很得意的。它想到自己还能给他:头发,嘴唇,睫毛,温暖的身体……

然后,这件事到此为止。

您为什么要留着这么一个怪物呢?您疯了吗?您是否还有人类的理智?委员会请大师回答这些问题。他们同时递来账单,为了维持那东西的生命,需要以分秒记地燃烧钞票。

而且,现在古典派的艺术不时兴了,绝地大殿的游客减少,卡牌也没有孩子买了。

大师回到房间,把那些管子依次拔下来,搂着它赤裸的身体,抚摸它由一层层的伤疤堆叠起来的皮肤,他紧紧地拥抱着它,然后用光剑刺穿了它和自己的身体。第二天勤杂工发现他们的尸体,发现大师搂着一个可怖的东西,死于肺部破裂,症状近似溺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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