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司

上周,对面往我们的阵地前面炸了一发土造的炮弹,这东西发出一声巨响,掀起无数草皮,同时将我军打得魂飞胆丧,这就是为什么我直到将近一周后的现在才能出门,带着我的小助手西瓜。我只能忽悠出个孩子来,因为孩子心里不知道什么叫怕。

我俩一面爬坡,一面说着话,我发现自己不得不对她解释很多我并不太想提的事情,这些事,如果面对的是里面的那帮人,我是死也说不出口,但对着一个孩子——比你小整整三千岁的孩子,一切都变得简单了,我对她说话就像对一只蝴蝶说话一样,我喋喋不休了半小时,蝴蝶说:我只是路过。然后飞走。 我还发现,事情如果从头讲起会比较容易,这意味着我要在倾诉对象面前把自己翻个底朝天,但这无所谓,我就当把自己翻给茫茫的草地。它们都枯黄了,因为冬天就要来到,我们这边人手很多,何况还有琥珀这种难以形容的存在,因此储备了很多木材作为燃料。这两天,烟囱里总是滚滚不绝地冒着浓烟,因为我们在制作木炭。对面一定看见了,但不为所动。按兵不动是其一贯的策略,我在心里想象他已将牙关咬碎。他们最缺人手,可却志在制造一些大家伙,比如上周用来炸我们的土炮。好了不起么?我们也能造。我不过是觉得那玩意儿没什么大用处,我从前可是造原子弹的人。土炮?不够看的。倒是他们光顾着造那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我倒要看看冬天他们没备好柴火该怎么过。 我也拿这个道理来说服我们的人,效果非常糟糕,他们是些土著,从来没想过世界上有什么东西能一时间崩得这么响。当时,地动山摇之间,银剑从茅厕里钻出来,大喊大叫:“老天爷放响屁啦!” 他瞪着大眼四处嚷嚷,把所有人都给闹起来了,在院子里聚集,然后大家就看见了空场上那个骇人的坑。琉璃吓得双手合十,就要栽倒,但她一会儿就坚强地缓了过来,说要为大家向上天祷告,求祂息怒,我实在是想不出什么事情能让老天爷以一个响屁来表达看法,我一屁股坐在俺们寨子门口的那两个大木桶上,哈哈大笑了起来。 这种土炮就算是抱在怀里也够呛能把人打死,可的确足够唬人,那之后,对面再提出种种和谈的要求,我就很难提出异议了。对面太卑鄙!可接下来他又提了一样堪称绅士的提议:原话是这么说的: “为了解决「敌对期间」的种种相互冒犯行为,我们有必要建立一个临时法庭,如果实行得好,不排除常备的可能,但我想我们还是先试试吧。” 接着他就排出干干净净地誊写在用破渔网和树叶制作的极其粗糙的纸张上的最大程度简化的罗马法。我立时气往上涌,冲对面的黑夜大喊道: “离婚!离婚!” 于是,离婚就成了我们这个临时法庭将要审理的第一个案子。我和杰诺。 我还有一个说明对面只是纸老虎、虚张声势、秋后蚂蚱的有力证据。杰诺的好搭档斯坦利前两天来找我,很有风度地站在寨子门口,背对一百步之外杰诺造的那个坚固的堡垒,和他精美的工业设计比起来,我们这寨子像他妈的垃圾堆里攒的,我对这耻笑充耳不闻,因为确实如此。斯坦利大喇喇地站在这儿,如果我或者杰诺中的任何一个人乐意,都能偷袭他一下,我还躲在房间里,杰诺则早已造出了射程超过一百步的弩箭。但他大爷有恃无恐,静静地说:“我来是为了说明一件事……” 他还没说完,金剑就大声嚷嚷起来:“投降啦!投降的来啦!” 斯坦利静静地望着他,他不说话了。孬种!我在楼上看见了,抓起外套就要下去,预备把事情闹大,把嚷嚷传遍方圆二十里地,让敌人闻风丧胆,让斯坦利再也洗不干净身上泼到的脏水,让生米煮成熟饭,好好涨涨我军威风。我下了楼,斯坦利说: “很好。别嚷嚷。我来是为了告诉你,我不准备继续掺和你们这无聊到家的游戏。” 说完,他就走了,没回杰诺那儿去,反正,我直到现在还没再见到他,我希望他干脆去死好了。我告诉大家:杰诺是个魔鬼,就连斯坦利这样对敌我都同样残酷的人也不能忍受他,撂挑子走了,说明他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大家也都同意,当天晚上杰诺就往我方阵地(即寨子前面的那片草地)上投放土炸弹一枚,我的一切努力均告失败。 于是在这个带着露珠气息的清晨,我和一个傻得把西瓜皮套在头上的小女孩一起出门在高草丛里找那土炸弹的碎片,同时我无法再忍耐下去了,我对西瓜喋喋不休,要说我和杰诺为什么要离婚,先得说我们当初为什么要结婚。我先说:那是我发疯了。后来又改口:是杰诺太卑鄙。 杰诺确实卑鄙。我们爱得要死要活,飞到荷兰去秘密结婚,那年我十六岁,十六岁的意思是可以给自己未来的人生捅出要多大就有多大的篓子。我这个篓子是最复杂、最糟糕的一种:我爱他。就是现在我也依然爱他,我只要一想到代表他名字的一个符号一个单词四个字母,我脑子里浮现出的何曾就是他这个人,而是一切一切难以形容的极度抽象的东西,我想起我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鄙人不幸摔断了腿,这是因为大树非要拉我去打球,那场球赛可说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失败,上一秒我还在赚赌球的钱赚得盆满钵满,下一秒我被人一脚铲断了小腿,当场就过去啦!再醒来的时候,就看见一双眼睛。 真的是一双眼睛,他离我太近了。我后来发现他是跪在我面前,仔细地扒开昏迷中的我,察看我的瞳孔。所以,你们明白了:是他硬生生地把自己的形象给喂进我眼睛里去的,从此我就好像长了针眼似的,再也没法把这枚楔子拔出去,除非哪天发了狠,连我整个眼球都挖走。我又还没这么偏激。眼睛很有用,可以看看天,看看他,看看地,看看他,看看花,看看他,看看草,看看他,看看身边跑两步就被绊倒了的西瓜,看看他。 当时他雪白的睫毛好像真的要下雪,我以为那是积雪的屋檐而那些雪快要倒进我眼睛里来了,于是我为想象中的剧痛大喊了起来。 他直起腰来,问道:“同学,很痛吗?” 我这才注意到实实在在的腿上的痛楚,于是点了点头。他笑了: “这样呢?” 我又杀猪一样地嚎了起来。他满意地点点头。 “挺好的,抬走吧。” 他用全世界最粗暴的、绝对违反了医学伦理的手法检查了我,然后,唯一的安慰就是那句干巴巴的:“没事,同学,我想你不至于截肢的。”我眼一翻,又晕过去了。 在汗津津的梦里,我以为截肢之类的只是噩梦,但一觉醒来,看见的还是他那张脸。他坐在我床边,看着一本书,非常自得其乐。我哼哼了两声,他没听清,说:“什么?” 我说:“把书留下来,我就原谅你了。” 他笑了,“你看得懂吗?” 我瞪着他:“英文书!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它是我找了好久的原版书!” 书是我的了。 可在书是我的了的这一瞬间,我反而没在看书,我在看他把书扔在我被子上时那种有点悠然,又有更多惆怅的表情,我不懂他有什么好惆怅的,难道是因为我还没死?哪有人会对一个倒霉的初中生抱有这么大的恶意!我对他刨根问底。 “你不是医生。你是什么人?” 于是他又笑了: “是啊。我的确不是医生。我只是‘你的’医生。” 和他交流效率是负值。后来我从护士那里知道了他。杰诺·温菲尔德教授,是来我校做演讲的,如果没有球场上的那场意外,当天晚上我就该挤在会场里听他关于弦理论的讲座了。他当然也是这样。如果没有路过操场,发现那儿躺着一个不幸断了腿的小孩儿,继而他就在床边看顾了他整晚上,他这会儿现在大概已经顺利结束演讲,离开日本了。 这是他在日本的第二天。第三天我抓住他提了一万个问题,他嚯了一声: “你要造火箭啊?” 我没好气地说:“我要造个原子弹,把学校炸了。” 每个小孩都有这种梦想。他点点头,说:“终于看起来有点像个孩子了。”然后他就坐下来在我的病床边和我讨论一切绝对不会和孩子讨论的问题。杰诺的课程犹如一千零一夜,可这完全是我自找的。我有连绵的问题用来套住他也套住我。后来我就十六岁了,开始觉得自己已经长大,可以为任何事做主,在十六岁,我没有造出原子弹来把学校炸掉,而是选择和比自己大十岁的外国男人结婚,那时候,我们连床都还没上过。 对了,我要记下来,他长期没有履行作为妻子的责任,这是婚姻实际破裂的有力证明之一。 我蹲下来从西瓜脚底下把刚才绊倒她的东西给刨了出来。这是炸弹的碎片。我在衣服上擦了擦,这东西上有隐约的拉丁字母:……mo 。 mo什么?他想摸我?我想摸他?我看是莫名其妙。 我把碎片收了起来。我们继续漫无目的地走着。现在我可以说我们在干什么了:我们在排雷一样地四处搜索炸弹的碎块。因为我要分析它的结构,好搞明白对面的科技树点到哪根枝杈上去了。杰诺毕竟只是个人,他一次也只能做有限的几件事。况且我和他不相上下,我很有信心打败他。 不过就是还没想好打败他以后要干什么。我们这儿人员太密集了,干什么都不合适。最近我发动群众给我挖了个地下室当工作间,但他们显然不把它当成是我的私人地盘,往里面一个劲儿地堆大白菜。 西瓜又给我一块碎片。我看也没看就塞进口袋里了。我心想:在法庭上,我要用这炸弹来举证我们感情破裂。绝没有做老婆的会往老公家门口扔土炸弹的。尊敬的法官大人,您猜怎么着?这炸弹甚至还是他自己亲手做的!他在往里面填火药、打磨铁皮、拧螺栓的时候,无时无刻心里不在想着把老公炸成一百八十片,这样的毒妇,法官大人…… 我和西瓜就这么在外面游荡了整整一个下午,可是我脑子里热热闹闹地开着庭呢,我差不多和他们所有人吵了一下午,我忙得很,要当法官、被告、陪审团、律师……直到我掂着腰间的那个包,觉得一枚直径六英寸的炸弹所需要的铁皮应该也就是这么沉,于是我们跪在地下,把那些铁片一点点地拼起来。我一边教西瓜念上面的词: 「Amor……」 我一心要拿这个炸弹当作最有力的证据,杰诺绝对赢不了。他败诉以后,我要把持由他提议建立的这个可笑的法庭。我要当个狠毒的独裁者,把他的碉堡拆了,强迫他住在我们乱烘烘的猪圈里,用所有人的争吵和邋遢把他活活烦死,然后他就会慌不择路地躲进我的房间里来,因为这绝对是世界上最后一个存在秩序的地方。 「Vincit」 我赢定了…… 「omnia.」 西瓜犹犹豫豫地推了我一下。因为我已经好几分钟不说话了。我盯着那些碎片,还有上面的词句。我知道我赢不了了。苍天!我是不是生来就注定要在这个见鬼的家伙身上破产?可他是胜之不武。他能赢我,不是因为别的,恰恰就因为这句话,只要我胆敢在法庭上举它出来,这辈子所有的脸都会立刻被丢尽,因为: Amor vincit omnia. ——爱,胜利。 #千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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