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本版序
这个名人说得好,那个名人也说得好。写杂文的要诀就在于巧妙地通过引用水字数。
古龙曾因写不出杂文,把写不出杂文的事放在杂文里水字数。有一天倪匡问他为什么写不出稿—— “因为我心情不好。”我说。 “你为什么心情不好?” “因为我写不出稿。” 我整理博客,决定开设这个记录自己生活的栏目,但并不知道该记什么,我永远不可能像写小说那样兴冲冲地写自己的生活,因为我的生活并不好看。但如果非得要写生活,那也就非得是杂文不可,因为生活并无主题。这也就是杂文写作最困难的地方。博客的第一篇尤其难,就像杂志的创刊号总是意义重大。不过幸好每天都有许多杂志夭折在创刊号上,要是我搞砸了,也不是稀奇事。 然而我一向自我感觉良好。现在才写了个开头,我已经觉得自己有进步:我用记事本写这篇东西,算是把自己从字数焦虑中拯救出来的一小步。 关于我生活一贯的样貌,我妈说得好。大概是在我高中时候,有一次为了一个什么事我已忘了,我妈问我:“为什么你做事总这么难看?” 当时我目瞪口呆、张口结舌,并伴随着一种顿悟:原来我的行为可以用“难看”二字做如此精确的概括。现在我可以用十八般武艺尽情反驳她。假如世上的任何人处在我当时的境地里,肯定比我更难看。但现在的我已不想反驳。我们很久没说话了,在我发现还能不说话,不接她的电话、不回她的消息之前,我也从不对她说真话,因为真话她受不了。在小说中我永远记得不要小看女人,一个脆弱的女性形象,我总会写她比所有人想象的更睿智十倍、坚强一百倍,但多年与我妈周旋的经验告诉我她是真的受不了。我永远不能对我妈说我过得不开心或对什么事感到疲惫,甚至不能对她闭嘴,不能说我想安静我不想说话,后来我在学会沉默之前先学会说谎,并得到了大量的操练机会。现在他们说得比较多,每次我打开微信看航司消息之类的,就会发现他们刷出一屏又一屏的小作文,我爹说自己多么含辛茹苦,对我的爱多么深沉;我妈在旁边辱骂我,劝丈夫不必为一个不值得的女人伤心。 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的一桩事,有一天我发烧了,那天周五,我妈怀孕的那段时候,我们总在周五去大采购。一般是他们在前面走,挑东西放进推车,我就在后面推那个车。后来终于熬到买完东西回到车里,我妈忽然用惊喜、快活的语气问我: “你今天怎么话这么少?” 随后是两口子对我的一些议论,我已都忘了,料必不是什么好话,是的话我会记住的。但还记得当时的感触。和现在打开微信看到小作文类似:我实在没有力气彩衣娱亲的时候,就是他们要粉墨登场了。那天晚上我妈在灯光下显得很美,眼睛很亮,想到她肚里怀着的小男孩,令我自惭形秽,觉得死了算了。 小时候我还经常对其她女同学自惭形秽,好吧,基本上所有女同学都会令我自惭形秽,我觉得无论谁都比我会把握自己的生活。其中有一个小太妹,刻板印象里太妹做过的事情她都做过,霸凌啦,混社会啦,谈恋爱啦。忽有一日她开始努力学习,自然老师都很惊奇,问她为何转了性,她说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试试看自己努力学习能到什么程度。她果然说到做到,直到毕业都做好学生。 我无从知道此事背后有什么隐情,我和每个同学都不能说是关系差而是根本没有关系。但当时很佩服她,心想,假如她是我爸妈的女儿就好了,他们有这种女儿一定会很幸福。做好女儿的要诀不在于多有本事,而在于恰当地满足父母的各种不会诉诸口舌的精神享受。比如挽救浪子回头的儿女。我不打算给他们这享受的机会。设若我从小到大每次想死的时候都付诸实施,现在早已摔下二十楼六千多次,想必能跌得捧都捧不起来,覆水难收啊。 这六千多次我没付诸实施,主要是因为有一个小目标:我想当作家。要当作家,当然就不能死。仅靠一个梦想就打消死意太困难了,所以初中我就开始搞迷信,找了个神给自己信,也有一点效果。那会儿最紧要的困难是我不知道自己对社会能有什么贡献,我觉得自己丑得影响市容,也没有什么才华。长得丑是我双亲的评价,我妈生得很美,她的评价因此有权威性,至于我爹,他说的话在我这里从来是圣旨。我就这样一直羞愧地生活着:长得丑,脑筋笨,人品差,也没有才华——没有在十五岁就写成蒋方舟,为什么蒋方舟行,你不行?别找借口,你当然就是没有才华。 那会儿我为自己辩解说:没有才华也能当作家。要是没有才华,可以通过受苦当作家。当然他们又会嗤笑一声:你受什么苦了?缺你的吃还是缺你的穿了?其实我一直很饿,基本没穿过合适的衣服,但我不敢说。 上大学以后我第一次自己买衣服,那裤子的裆部贴着我的裆部,而不是向下多余出十厘米;腰部贴着我的腰部,而不是挂在胯骨上。我第一次穿到那么合身的衣服,我哭了。这可能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喜悦的泪水,未来我还常常为喜悦流泪,不是为无可名状、难以言传的痛苦流泪。 上大学以后,我渐渐学会诚实地对待自己,我承认自己长得美,当然美不过电影明星,可我喜欢自己这张脸。被喜欢的,当然就是美的。我妈妈可能也没我描述得那么漂亮,可我就是觉得她美极了,这说明美不需要客观。 我还承认自己有才华,我常常被自己写出来的东西安慰到或是逗笑,我喜欢我自己和我的造物。我忽然发现人生有了一个新的起点,我可以爱自己。 上了大学我终于如愿以偿靠写作养活自己,也就是说,可以冒昧地自称为作家了。我非常得意。我很少做成什么事,一成就成了这么一件大事。我觉得自己简直太了不起了,我爱我自己、敬佩我自己、欣赏我自己——最后这一点主要是因为记性太差,常常忘记自己写过的东西,于是回头看时就像看新故事一样,总免不了佩服自己。 对自己诚实,也就意味着承认自己从小到大一直活在谎言中。原来爸爸妈妈一直在骗我,为什么?我不是完美的小孩,爸爸妈妈也不是完美的爸爸妈妈,为什么他们不能像我爱他们一样爱我呢? 这是个最复杂、又最简单的问题。复杂之处在于,人因为忍受不了欺骗,总要进一步再用谎言给自己打造盾牌。我选择不用盾牌,接受这个事实,因为无论怎样,总归有我爱着我自己。 本博客想记录的不是过去那个总是哭泣,灰心丧气的小女孩所受的欺凌,尽管可能免不了要经常提到。但我想下雨也是一种不坏的天气。——而是她在获得了前文所述的那种顿悟后,所开启的一种新的生活。一种浪漫的生活。如王尔德所说: To love oneself is the beginning of a lifelong romance. 爱自己,是终身浪漫的开端。 *虽然我在写上一句的时候一直甚至不知道下一句在哪儿,但写完了再看,发现竟还是有其主题,这个主题大概就是“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