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壶

#逆转大奥 #德佐 #G 初春,将军大人巡幸了江户城外的原野。在刚过去不久的隆冬,将军曾大病一场,季节更新终于带来了更加清新温柔的空气,大家都认为去城外踏青有诸多好处,江户的郊外有辽阔的田野,田野以外,则环抱着淡青色的山峦,新的叶片毛茸茸、黏糊糊地萌发出来。山峦更外,是那浅蓝色玻璃般的天空,比天子最广阔的属地还要辽远。

郊外是平野守山部的属地,将军在其家盘桓五日,虽只是镇日间眺望远山,坐在廊下聆听松涛阵阵,并不爱与人交接,但对山部来说,仍是意想不到的恩宠,因此更加尽心尽意地照料将军,为此花销靡费,也在所不惜,五天之内,竟花去数千钱,檐下遍结风铃,屋中被褥都换了新的。这些事情,因为交通不便,大奥中几乎是最后听到消息的。既如此,大奥也应以相称的典仪,迎接将军的回归;万没有作为将军居所,礼仪上却被区区暂时迎驾的平野守比下去的道理。这又是一重花费了。 将军之行止坐卧,诸般动向,自然都有定例,临到了第五天前夜,该在翌日迎接将军归来的,总取缔的部屋子秋本夜半失眠,见总取缔的屋中仍燃着一豆烛光,便推门进去问道:“右卫门佐大人,还不睡么,明日可是要迎接将军的。” 右卫门佐在桌前端坐着,因连日忙碌,眼下有淡淡的乌青,这是秋本怎么也看不惯的。秋本到他跟前服侍,毕竟是初春时节,夜晚颇带凉意,便从榻上拾了件羽织替他披上;又挑松了烛芯,这便把总取缔的面目照得更清了,烛光非常昏黄。秋本说:“大人,一副倦怠的面貌,如何迎接将军呢。” 佐只淡淡地说:“将军背后又没有长着眼睛,怎么会看到了我呢。” 秋本劝道:“您不要妄自菲薄。” 佐抬起眼睛来望了他一眼,很快把目光重新投到桌案上的草纸上去了,因久思的缘故,许久未曾下笔,那笔尖已干涸了,他把毛笔的笔尖在双唇间润湿,接着写下去,口中道:“我看起来真狼狈到如此地步?那么,临了将军归来的时候,就给我上层妆吧。” “那怎么能行呢?” “将军自己不是每日都要上妆吗?” 听他这么说,秋本倒无言以对了,又探头看他在纸上所写。当此昏夜冥冥,文人雅士披衣夜坐,随手拈来诗行俳句,倒也风雅,右卫门佐在公家之时,才学也为人称道,看如今落笔书法便能想见当日风采;然而,他以这么一手好字写下的却是大奥连日以来各项花销账目,琐屑如此,也不知是如何记取下来的。想来总取缔这么一个人,要他吟诗作赋,大概也只能念出“逢钱索钱米索米,有条援条无援例”这样的句子吧。 为了迎接将军回归,大奥中做出的诸般准备、所费花销,右卫门佐都一一写在半幅雪纹纸上,备下的七石白米;欢宴上种种醇酒与鲜美食材;舞乐的器材和新衣;工匠的酬报;陪伴将军回归、往后仍返回平野守属地的山部的仆从,都要一一奉送礼物,并令他们带回给尽了东道之谊的平野守酬谢的礼品。按理说,将军应当有所赏赐,但她为人恣意惯了,一时或有想不到处,应当早早备下……说到这里,右卫门佐想到裁剪新衣的事了,这是大奥上上下下人皆有份的盛事,本是可喜的,可这些账目加起来粗算要花去小判金二百多枚,若没有那许多开销,他本也与众人一同欢喜的。 这样一桩一件地历数而去,不觉寅时交了。秋本原是来劝总取缔安歇,如今倒不得不给他整饬衣衫,开始新一天的劳作。将军归来当然是喜事,虽则他并非合该侍寝的侧室,今日也须穿得稍艳丽些,便拣了一件月白而染有水墨花枝纹样的,倒也清雅。然而佐第一件事便是去巡视烟火缭绕的御膳所,秋本在他身后一面走一面不住地摇头。所幸佐自己身后也没长眼睛。 此时天光未亮,正是黎明之前最昏黑阴寒的时候,传说中憧憧的鬼魅便专拣此时兴起,从回廊低垂的屋檐下望去,只见一片暧昧的昏黑,秋本不住打了个寒颤,忙把视线收了回来,专心致志地盯着脚前半尺处,自己手提的灯笼照耀得到的地方。 将军归来时,膳食是须预备好,立刻能呈上去供用的,因此厨房最是忙碌,现在诸伙夫已经是人头攒动地聚齐了。佐在厨房中来回巡视指点,言道膳食当分为上中下三等,上等自然归将军享用,应备四份,一份尝毒,另两份奉桂昌院大人及御台;中等奉有身份的御中葛及其小侍;正如此说着,见有为普通下人准备的饭团,便是最下等膳食了。因为食料并不珍贵,做工的家下人又胃口甚大,因而做了许多,供人随便取食,此时已经蒸好,堆得高高的在盘子里放凉了。总取缔随手拿了一个在手里吃着,走去察看盛放盐与香料的坛罐,又几乎见底,不免在心里估算起这方面的花销了。 末了,临去时,总取缔又拿了一个饭团在手里,在廊上走着吃。秋本见状,也匆匆抓了一把佐料的梅子,拢在袖里,不知有何用处。然而在廊上迎面撞上小野御中葛,此人也是将军侧室之一,很受宠爱,月来召幸了两次。小野吞吞吐吐,似乎有话要对总取缔说,右卫门佐端详了他一眼,见此人眉宇之间神色异样,怕不会报知什么好事,连秋本也不欲教其听见,最好与他入室相谈,此举想来也正合小野心意。便将手里的饭团向身后递去,秋本急忙地把灯笼放在脚边,双手摊开一张绢帕接了。 小野想不到竟如此简单;原本大概想好了支走秋本的借口,这样一来,全套说辞也都用不着了,就这么随着松下的一口气吞回肚子里。于是佐在前,他在后,两人退入了一旁的静室之中。 佐把纸拉门合上,就跪坐在门边,问道:“何事?”他向来是面貌沉静,话语也简单,却不给人轻慢之态,因此大奥中人人敬服,如同将军本人。小野御中葛膝行几步,到了他的近前,实是太近了,大大地逾越了礼仪。佐便以折扇抵着他的胸口,示意他莫要再往前靠近。但小野一把将那折扇夺去,扔到一边。他的呼吸声也渐渐粗重了起来。 这般渴欲的神态,佐是看惯的了,他很无奈地把头一仰,现出不屑的微笑,说: “你是将军的侧室;你要服侍的也仅有将军一人。” “服侍!”小野恨恨地道,“床笫之事,就是一个‘服侍’么?” “你现在不正要我来服侍么。” 小野自然驳不过他,想来他是一个年轻力壮的男子,有幸侍奉那样一位美艳非常、姿容绝代的将军,被激起了的欲火,用每月两次已算宠幸的侍寝是浇不灭的。右卫门佐打量着他,这青年人皮肤黝黑,身体强健,在寄希望令将军怀上后嗣的侧室之中,算是可以期待的。他若是打了强硬的主意,自己大概拗不过。但用腰间佩刀将他斩杀,那倒不难做到。可是这些思绪也只是淡淡的,对即将发生的事,他当然已猜测到,但并不觉得特别受辱。不拘小野一人,大奥中的男子蒙召侍寝之前,都曾受他教导,学习取悦女子的秘密技巧,因此他和小野彼此都已尝过对方的身体,如今再露出羞态,岂不扭捏可笑。 如今这番处境,他只觉得幼稚,若是再不慎弄脏了衣物,又要着力更换,甚是麻烦。便拿话语搪塞道:“光天化日,又在人人可以行走的侧屋之中,如何行得。” 小野以为这种犹豫颇不耐烦,便挑衅道:“将军大人的床笫之事不得随心所欲,总取缔不必也如此讲究吧?” 这话一出口便觉言重了,但看不出右卫门佐是否生气,只听他柔声道:“欢爱以隐秘为上,这不是将军或我的讲究,而是情人当为彼此遵守的礼仪。” “别摆出一副教训人的样子!难道我不可以吗?你不是——”小野说,终于压过来动手撕扯他的衣襟。佐不让他把自己整饬的衣衫拉扯坏,又或者是不愿听他把话说完,便凑了嘴唇上去。虽则是寥寥草草地含着他的嘴唇,小野却对这番顺从喜出望外,手中粗暴的动作也停了下来,转而去搂佐的腰,手攀在他的肩上,而把自己的舌头长驱直入地伸进佐的嘴里了。 小野接吻的时候闭着眼睛,因此看不到佐那副有点不耐烦、心不在焉的神态,自顾自地屏住呼吸,吻得十分动情。他感到佐那两片嘴唇又薄又凉,应该拿自己的嘴唇紧贴着去捂的。 佐半睁的眼里并没有他,而心里想着他未出口的话,这种话,就在刚过去不久的隆冬,他早听过一次。说话的是将军德子大人,在那以前,她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安宁地等待一个吻,或者吻过后的狂风骤雨,但这些终究都没有来,他只是用一反常态的轻柔语调说道: “您该就寝了。” 也不管今晚的事情过后,她是否还能有好梦,就像往架上归置女儿节的珍贵玩偶一般,把她安放在榻上。德子猛然从锦被中伸出手来,抓住了他的手腕,“不可以吗?” 问话的时候,是含着眼泪的,但因为平躺着,又拼命眨着眼睛,终于不致流出来。 因为右卫门佐始终不曾答话,她便逼紧了问道:“总取缔大人,我听说您还教导侍寝的男子们取悦女性的技艺;总取缔大人的技巧,到了能为人师的地步,一定比那些男人更加纯熟吧?大奥中的男子,没有一千也有数百,他们想必有不少都是在总取缔大人身上初尝人事,这些人都可以,为什么唯独我不可以,大人您不是谁都可以吗?” 她很希望佐因此生气,做出点激动的事情来,倒没有真盼着他一怒之下把自己杀死,只是愿意看佐的情绪为她挑动。这么一说之后,许久佐都没有发话,德子便畏缩了,隐隐觉得自己做了错事。 不过那天晚上,佐真的反过来握着她的手,把她从温暖的床榻里拉起来,牵着她走出房间,就这么光着脚一起到廊下去了。那时节正在隆冬,光脚在地面上简直是折磨,何况在廊下呢,淡淡的薄雪也在那木板道上积了一层,冰冷难忍,唯独青松与屋檐间升起的月亮,与地上大雪相映照,变得格外明亮似的,这景色令人稍感安慰。其实那雪下了几天了,刚落下来自然是好的,如今都被人踩得凌乱不堪,印着人和牲畜漆黑的脚印,恰似洁白衣摆上遍撒了煤灰。 佐指着廊下的一块雪地,也许是因为在廊下的缘故,幸而唯独那一处未被人迹玷污,仍是洁白无暇的。他对德子说:“将军大人,您在我心里便与此仿佛。” 后来的几天,德子常走到廊下看雪,不过季节更替并不随人心意转圜,初春时雪自化了,露出底下一堆牛粪来。原来诸人是因此才将它刻意躲避的。德子命人速速铲去,莫叫总取缔发现,因此佐至今不知此事,他知道的只有德子大病一场,病好后出城冶游,如今快要归来了。 小野的心是急不可耐的;然而因为在这方面的功夫都从右卫门佐这里学来,学到的手法又极尽婉转,以至于耳鬓厮磨。他伸手去抹佐的眼睫,看那神情中多有淡漠之色,知道他只是逆来顺受地应承,便起了温柔之心,动作更有怜惜之意了。佐觉得恶心,于是三下两下地解下小野的腰带铺开,低头俯身把他那物事从层层衣物里剥出来,含在了嘴里。小野猛然抽了一口气,顾不得去研究佐眼中神色了,只觉得被整个湿热地包裹,不自觉地饱胀抽搐,也就都落在那明黄色的鲜艳腰带上,有稍溅出的,在榻榻米,或佐的衣袖上,他也都扯了小野自己的衣服来揩干净。 这之后,他仍与小野相对跪坐着,手里握着小野的那物事,神情淡漠得像只是拿着一根纺锤在听说今年棉丝价格再次水涨船高的消息。也许后者能让他神色波动得大些。小野从激动中恢复了些,看着他这样地拿捏着自己,不由得升起一阵恐惧,终于认识到眼前的人绝非什么温柔缱绻的情人,而是大奥的总取缔。 他的神色陡然转变,呼吸也急促了,但右卫门佐并没把他怎么样,只是吩咐收拾干净,莫叫他人撞见,便拿了扇子起身去了。

秋本在廊上等了一盏茶功夫,眼见得天边上浓重的夜色似乎稍褪去一点,有了水洗般的珍珠白,右卫门佐便推门出来。秋本见总取缔面有郁色,便把饭团呈上,佐拿过去继续吃,咬了一二口,却从饭团里尝出梅子的甘酸来,于是回头朝秋本微微一笑。 绕过长长的回廊,庭中的春花发出苞子来了,淡黄地点在枯枝上,十分淡雅可爱。佐便寻思要请花草匠人来此修剪枝条。此为诸事万端里毫不起眼的一条,到了殿上,还有种种杂事要人忧心,路过的人夫和小侍们有不少都手沾豆绿颜色,乃是熏屋的香料,人人身上都带着微微辛辣的气息,等过上一二个时辰,将军差不多归来时,那味道便可转为甘甜。佐是惯熏檀香的,从人群中穿过,那清幽的香气先为开辟道路,奇的是他身上倒不沾染这香料的气味。 地下应当遍铺彩绸,新绘的屏风由四个人夫小心翼翼地搬来。大奥中虽有许多合用的好屏风,然而上面所绘,不是沉闷的历史故事,便是望之令人丧兴的白雪墨梅,佐延请工匠新绘了一幅屏面,乃是春花秋月,便喜庆得多了。这屏风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大殿角落里了。总取缔又一一查看几案摆设,瓶中花草,皆要新鲜带露的。查问预备在将军大人面前进演的舞乐队伍,如此忙活到日头高升方罢。 于是众人翘首以盼,在熹微的晨光之中,总算响起了一阵渺远的铃声,想必是将军大人仪仗的先驱,为了提醒平民躲避,总在马笼头前悬挂金铃。佐便领着众人在廊前跪着。但是绝尘的一骑到了眼前,并不见什么仪仗,那不过是个信使,匆匆地,人固然喘着粗气,马的嘴边几乎要溢出白沫了。如此急促,是因为将军大人有物赐予总取缔大人,并不知是何物,唯吩咐快马加鞭。 于是跪在车道前的泥泞处,呈上一精美锦盒来,总取缔接过来打开看后,便将盒子递与秋本,命他拿去插在大广间的中国瓷大花瓶中。秋本始得许可向盒中探看,并不是什么珍宝,只是一枝晚凋的红梅,路途颠簸,那枝上的梅花都落尽了,在那盒中零零散散地落着破碎的花瓣和枯枝。梅花的颜色已不鲜艳了,像暗红的血滴附在盒底。 “可是……” “将军御赐的呢。”右卫门佐说。 于是虽然梅枝枯槁,也勉强插进大花瓶里了,幸亏佐在添加一二枝旁衬布置得宜,竟不显寒酸,倒甚至别有一番雅趣。 那枯枝在瓶中插了三二天,德子总算从平野归来了,另带了一位新收入的御中葛,乃是平野守的侄儿,原名不知,但蒙将军赐名阿敏,取三十六歌仙中的藤原敏行。这位阿敏大人倒确然对和歌十分在行,当席吟诵了许多雅致的和歌子,颇见才情。德子心情畅快,饮酒醉了,熏熏然睁大了眼睛说:“我这位总取缔,虽不侍寝,才情却极惊人的。” 于是命右卫门佐作支歌来。当平野守家人之面,佐也并不推脱,上前抱筝弹唱了一支短歌:“过去的日子,是怎么过了的,难以排遣的昨日与今日呵。” 声音并不婉转,但沙哑低柔,将军鼓掌道:“这倒是替大奥中人抒发心声了。喂,我说佐啊?” “是。” “我那花怎么样呢?那可是大奥之外的花啊。” 佐抬起头来看着将军,将军今日穿一身洒金的艳红长裙,黑发披散,柔媚艳丽,委身坐在桌案前,身后是那只大花瓶,枯枝挣扎着伸出来。 “早已落了。”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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