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雪

#逆转大奥 #德佐 #G 大奥犹如空转的车轮,白白地驶过了春夏秋冬,却不曾前进一步。天和年间,其中迎来了公家来的右卫门佐,一开始侍奉同样公家出身的御台所,此人毕竟慧黠,得将军怜爱,也是顺理成章。但在大奥之中,得宠之后就形如踏入无尽边狱,从此挖空心思笼络、诽谤、嘲笑、算计,沉浮于欲海之中,不得解脱。右卫门佐是聪明人,不肯用得宠的几个月来换今后一生折磨,将军要收他做侧室,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将军也是爱聪明人的,谁又知道将军自己是否也已经厌倦了这一切,被拒绝了也没有生气,反而觉得新奇,并且真的动了心思要为右卫门佐寻一个恰如其分的位置。这个消息令上到御台所、下至将军父亲桂昌院大人震动,桂昌院尤其厌恶这个公家来的男人,笑起来令他觉得背后发冷。将军拈着坚果吃,似乎挺有趣儿地望着父亲焦急的面容。桂昌院拉着她没拿食物的手说: “德子,听父亲的,别留下这个人。” 德子微微一笑。她明明知道父亲为何厌恶这个初来乍到的右卫门佐,却还要明知故问: “父亲为何对他心生不满呢?他对父亲不敬吗?我派人责罚他好不好,叫人打他一顿,父亲可能消气么?” 桂昌院立刻摇头,“德子啊,你还记不记得有功大人?” “德子记得。德子小时候,有功大人把我抱在怀中,教我读书。” “你还记得有功大人的脸吗?” “德子只记得他身上的香气。” “到头来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记得?”桂昌院喃喃地说:“但我侍奉了有功大人一辈子,唯独我又怎么能忘呢,德子,有功大人的脸,与这个右卫门佐何其相像。可他们的作风又截然不同。那种狡诈的微笑,怎么能出现在与有功大人相似的脸上?” 德子慢条斯理地用绢帕擦拭着嘴唇,“狡诈吗?我不觉得。” “德子!” 德子意识到事态渐渐变得有趣了,转天就封右卫门佐为大奥的总取缔。有功在时,也是一位总取缔,他走后,这个位置就空置了,现在由右卫门佐继承下来,面容相似,仪态类同,宛如故人重来。桂昌院气急了,在自己院中摔摔打打,几乎吓哭了正在他处玩耍的小公主松姬。公主一撇嘴,他立刻服软了,拿了玩具轻声哄劝,正在此时,下人来报:总取缔前来求见。 桂昌院一摆手说不见!今后他再来,无需报我,统统不见。其实那是佐就任以来第一次求见,桂昌院这番脾气,发得倒是闷得很。松姬偏巧听见了,在此时问:“总取缔大人是在枯石流水的院落里的那个人呢,还是不是呢?” 桂昌院跺了跺脚,终究还是说:“正是此人。阿松啊,听我的话,我——” 松姬与她母亲是一样的,此刻断然说:“为什么不让他进来?” 就这样,凭着桂昌院再不愿意,下人们还是恭恭敬敬地将右卫门佐请进来了,这毕竟是新任的总取缔,就算他新官上任的三把火不至于烧到将军父亲的身上,得罪他总是不明智的。右卫门佐形容光鲜,姿态昳丽,又极懂规矩,在台阶前跪下,口称拜见桂昌院大人。他跪下来时显得拘束,身形显得小了,不像有功那样挺直脊梁。桂昌院得了恭维,语气也软了,只是依然带刺地说:“总取缔大人今天怎么终于想到我了?” 右卫门佐依然恭恭敬敬地说:“不为别的,只因有事情要同桂昌院大人您商量。” 他虽然说是来商量,但桂昌院心中已经警铃大作,想到了旧主人有功。有功虽然是他一生中见过最温柔能体贴人者,柔软外表中却藏着坚硬的核,他决定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如今右卫门佐虽然做一副服服帖帖的样子,因有功在前,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掉以轻心的。桂昌院说:“上来说话,不要跪着,头抬起来。” 于是在自己面前赐总取缔座,倒不是有多么看他得起,只是不愿意见到有功的脸摆出做小伏低的情态罢了。虽然他一生总在做小伏低。 “总取缔大人,你今次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大人明鉴,”佐十分拘礼,话说半句就又要拜,“我这次来是有要事要与大人商议,大人,我的部屋子在您殿外,如您准他进来,就可将他手中的各类账本拿来给您过目。” 桂昌院是何等尊贵的身份,要他看账本真是滑稽极了,他当即一挥手说:“不见!” “大人,您不曾看过账本,一应事宜如何能了解清楚?” “要我看账本?”桂昌院恼怒起来:“今日给我看账本,明日是否就要我拨弄那算盘珠子,后天还把我打发到账房里去了呢!限你三句话之内交代清楚,三句过后就给我滚出去!” 佐低着头说:“是,是在下僭越了。大人容谅,在下即刻告退。” 他顿了顿,抬起头来望一望桂昌院,道:“今夜三更再来打扰。” 并无辩解,三句话之后就这么恭恭敬敬地退出去,门合起来,他的身影也就看不见了。 桂昌院已经多年未曾尝过提心吊胆的滋味,但今日之后他寝食不安,等待三更来临。在他焦急的注视之下,那夜幕总算是落下去了。许多年来,桂昌院以诵读经文填满生活的大小缝隙,只因为一旦停歇下来,往事便又重来,此刻他想起今日右卫门佐的言行举动,怒火翻涌,他久居高位,哪里有人敢对他不敬?可是右卫门佐面对他,虽然低着头,那声音冷冰冰地,毫不动摇,越是令人咬牙切齿,越是不依不饶地在人耳边回荡。忽然,有一把相似的声音闯入桂昌院的脑海。 “……玉荣。” “我当今夜三更再来打扰,玉荣。” “有功大人!”桂昌院喃喃念出了那个名字,情不自禁地伏拜在地,老泪纵横。 他老了,耳朵几乎聋了,眼睛也昏花,许多年来,尊荣富贵的漩涡纠缠包裹着他,似乎曾经值得坚守的一切都不再重要,少年时意气用事地耍手腕为主人出气,到老来也成了当赎的罪过。 他老了,他跟少年时是大不一样了,可是这个右卫门佐,与年轻的有功大人何其相似。 静悄悄的夜里,钟打了三下。三更是在不知不觉间来到了。 这是夏天的晚上,风虽然凉,但吹在人脸上十分舒爽,犹如上等的丝绸布料。今年,东去的海船遭了海难,丝绸等物价格飞涨,要得一匹丝绸是大大地不易了。右卫门佐今日穿的是他最好的一身衣服,他从公家来此,代表的是公家的脸面,公家饶是贫穷如此,依然为他照着江户流行的式样制了新衣。公家文艺渊源,审美是好的,薄纱上印着水墨梅花,风格清雅,也衬人容色。在一天的末尾,整个大奥都歇息之时,右卫门佐偏偏穿上好衣服,这在他算是盛装打扮了,他如此静悄悄地走到桂昌院的院子里去,为了避人耳目,没有点灯,脚也光着,走过庭院时几乎被铺地的碎石割伤。 桂昌院把下人遣去,独自等候着他,支着不中用的耳朵听外面的声音,不知不觉地歪头打起瞌睡。油灯将熄时纸拉门前笃笃的敲响把他惊醒了,右卫门佐已经跪坐在门外,用指尖敲打走廊的木头。桂昌院把右卫门佐让进来,飞檐下挑着灯笼,那昏黄的光照亮了彼此的眼睛,两人对视之间,一切都明明白白了。但是右卫门佐不动。 桂昌院本以为他是知规矩的,用不着教,已经在等他自己宽衣解带,上前侍候,可是总取缔只是沉默地跪坐着,似乎在惋惜和犹豫,令人望之几乎发笑。要待桂昌院等不及转过身来,他方道: “桂昌院大人,我从年轻时离开学堂,初次在公家任职开始,就每天挥刀三百次,身体的力量到现在也没有丧失,希望您把我的手脚捆起来,以免我不自禁地对您造成伤害。” 于是真的把两个腕子并在一起,向前伸去。 此时油灯已经熄灭,两人也都没有再点起来的意思,做这种事情,总在黑暗中是好,可也并非全无光源,因为靠得离纸拉门较近,门口的灯光透过几层瓦楞纸和油彩的色泽照进来,因被油彩筛过,落进来的微光也带着颜色,印在人脸上身上,犹如浸泡在纸醉金迷的梦中。右卫门佐抬起的眼睛里还有生生不息的年轻的光彩。 桂昌院心中一紧,他伸手抽去脚边跪着的人束发的缎带,那根细绳飘然落地,右卫门佐的头发也委顿而下,云丝般翻卷着坠落下去,遮住了那双眼睛。桂昌院满意了,挽起袍袖, 两手抓起窗棂上垂下来原本用于捆扎竹帘的缎带,牢牢地将右卫门佐的手腕捆住。那根缎带悬在半空,这么绑法,他也只得两手伸直,跪得笔直,犹如——犹如他的旧主人有功第一次见到春日局,在广间中严辞复命时的身姿。那时候,他们都以为还能逃脱。 右卫门佐仰着头,柔顺地把嘴巴往桂昌院的下身凑去。他倒凑趣,他倒知规矩,他倒是…… 桂昌院用自己的一双粗糙苍老的手将右卫门佐的眼睛遮住,一张脸只剩下线条精美的下颌曲线,嘴唇紧紧地抿着,仿佛牙关咬死了一个吻,不肯轻易与人。桂昌院就俯身向这嘴唇吻去,佐固然风格清澈,终归是年轻人,内心火烫,嘴唇也柔软。而桂昌院现在已经活到能称大部分人为年轻人的时候了,他亲吻着年轻的嘴唇,舔舐着它,犹如吸取新鲜花瓣上的露珠,佐的衣服已尽数被他扯开撕去了,脊背抵在纸拉门上,健康丰硕的肌肉线条随动作而被牵扯。 我已老了,有功大人,您还是这么年轻。您如何又回到这牢笼中来了?当年不是说过,在此一度死,逃脱了就再也不要回头么? 但这些秘密,桂昌院自然什么也不会向右卫门佐这个外人说,今夜他只是理所应当地享受着年轻人的身体,用他清冽的甘泉漱自己衰老的口。 他咽下最后一滴,心满意足地等待那一阵狂喜的抽搐平息,才开口说:“今天究竟有什么事?” “大人关爱将军大人,想必一定连她颁布的政令都一道关心吧。” “朝堂上的事,你我久居大奥中的人如何插手?” “与大人您切身相关的事情,说不上什么插手不插手的。大人,蒙将军恩典,我今后是这大奥的总取缔,大奥法度,不得不适‘俭约令’的条例,我听说大人要慷慨捐一座护国寺,如此靡费……” 桂昌院沉默不语。 “大人,您还不愿意么?” 一片黑暗中,右卫门佐轻轻地说:“我已没有别的东西能够付出了,我视若珍宝的,大人都看不上眼,我无所谓的,大人倒在意起来了。” 桂昌院付之一笑:“年轻人,你不识货罢了。” “大人觉得我年轻美丽吗?我自己也知道,不过不是自己发自内心地如此觉得,在下是从旁人的口中知道的,大家既然都如此说,我也如此认为了。我还知道,这大奥中,若有人真的不愿见我年华老去,那也只有大人您一个。因您不愿见那位有功大人——” “放肆!”桂昌院赏了他一巴掌。但是总取缔并不怕他,依旧说下去,“有功大人的事,我知道不少。我和他同出公家,岂会不知呢。莫若说从我刚有两分青年人的棱角起,就一直被人说是貌若万里小路家的公子。” 他微微一笑: “大人,我这对自己相貌毫不顾惜的态度,是否也与有功大人格外相似呢?我们有如此态度,只因为志不在大奥之中,总想到该到的地方去。” 桂昌院拧他大腿内侧:“可惜,只有大奥是你的归宿。” “正是如此。对有功大人也是如此。” 他环抱住桂昌院臃肿的腰身,“啊,大人……有功不会这样拥抱您吧。” 后来,巡夜的人私下传说,一心向佛的桂昌院终于修成正法,到了幽冥境界,可以招来地府的幽魂。不知道他向鬼魂问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样的回答。有些晚上,站在廊下举起灯就能看见桂昌院屋子里影影绰绰、扭曲而苍白的人形。 大奥中固多传说,这些倒也算不上什么,只徒增夜谈趣味罢了。

我们所述说的,是一个开头、一个结尾的故事。天和年间,右卫门佐是大奥中的新鲜血液,到元禄时,他本人几乎也已经成为大奥制度的一部分了,与其说是数十年的光阴,不如说是年轻新鲜的血液渐渐冷下来、慢下来,成为一汪静水的过程。到元禄年间,已经不会再有人生出一跃龙门,爬上国家权利顶峰的野心了。因这高层的位置都被牢牢把持着,仅在大奥之中,就有右卫门佐本人、桂昌院,和柳泽出羽守吉保。其他人要考虑的事情,只有站到谁的身后才是对的。到元禄七年,大家都看出来,胜负将在右卫门佐和柳泽吉保之间抉择出,因桂昌院历经三朝,已经太老太迟钝了。 将军也渐渐年华老去,松姬死后,她快速地憔悴和沉默下去,姿容可以用华服艳妆掩盖,然而失去孩子的心碎的母亲,就像打碎了的瓷器,再也无法恢复原状——如果说整个大奥中还有谁执迷不悟地不承认这一点,那就是将军的父亲桂昌院了。只有他一个人面对松公主逝世的消息还如临大敌,一心一意要令德子重新怀上子嗣。将军四十岁了,早已不来月事,但年轻男子还是源源不断地送入她的寝宫中。 为将军守夜掌灯是右卫门佐的职责所在,虽然是完全能够交给下人们去做的事情,但能歇口气的时候他总悄悄走到德子屋外头,抱着短刀守夜,听着里面传来的旖旎声音……欢爱之声平息后,他还能拥有寂静而漫长的夜。 一个月之中,他总要为德子守五六次夜。自然总取缔也是极其忙碌的,且为了调教新进大奥的新人,白天除了定期开课讲道外,夜里也少不了要自荐枕席。每月带三大奥进新人,这些新人无论德子是否能看上,右卫门佐总要先为她准备好。被那些不懂事的男人压在身下,他总会想到松姬死后的某一个晚上,德子几乎崩溃地对他喊道:“每晚!每晚!我都要像个妓女一样在这里等着向不同的男人把自己敞开……” 德子流泪的时候,他无能为力,只有与德子感受到同样屈辱的想法,令人稍感安慰。 右卫门佐是全大奥男子的老师,脱了衣服就极尽风流,花样多。秋本许多次听见侧室们私下讨论将军和总取缔的身体哪个更甜美,做种种刁钻古怪的比较。有人说,总取缔的舌头最好,会说那样温柔的情话,将军则是一个需要情话取悦的对象,这就胜了一筹。他们从右卫门佐口中学来这些情话,笨拙而异口同声地转述给德子听。德子只是皱起眉头:她早已听得厌烦了。 也不知厌烦的是情话本身,还是说情话的人,抑或是等待得太久消磨了她的耐心。

再来说说大奥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将军侧用人吉保。柳泽吉保任出羽守之职,虽然是将军的恩典,她却能将那属地治理得风调雨顺服服帖帖,这是她的手段。如此利害人物,向来与总取缔不对付,给他添了不少乱,右卫门佐往往恨她至于咬牙切齿,可始终不能令贵为将军侧用人的吉保下马;同样,吉保自诩将军身边最为贴心之人,从将军童稚之年就陪伴在她身侧,也看不惯将军对总取缔的倚重,两人明里暗里交锋,忽忽十年。 元禄七年时,吉保打下了一张硬牌。 那是多事之秋,大奥连年靡费,入不敷出,临近年关,更是需要花钱的时候,总取缔一月之内竟十数次出门拜访各家供应商铺,力压各项供应品的价格,以他三寸不烂之舌,虽然大有成效,对积重难返的大奥财政来说,终究是杯水车薪。 总取缔本人自然深知问题的根源所在,又屡屡向将军上书请求从头到尾地重新审视大奥财政,这样要触动的利益就太多了,因此他的工作进展得十分缓慢,正为此忧心时,吉保来了,请他看一张预备要上书的表文,态度轻松愉快。鉴于此二人剑拔弩张的关系,能令吉保高兴的事情,反过来说就绝不会令右卫门佐好受,总取缔把表文接过来一看,原是吉保一派的勘定奉行荻原重秀上书,为的是如今货币流通困难和财政的巨大亏空,请求将庆长金银币收回,改铸成新的货币,新货币的面值不变,然而在重量和成色上均有不同程度的减少和下降,为的就是以贬值为代价,增加市面上流通的货币数量,以解燃眉之急。 他把表文放在地面上,两手推回吉保面前。 “如何?” “请您三思。” 柳泽笑了,看右卫门佐几乎哀求的样子就知道自己捏对了七寸。“可惜呀,这只是一份抄件,荻原奉行大人早就把正本递上去了。” 她是聪明而有手段的女人,但除了打倒自己面前的敌人,对什么都不关心。看够了右卫门佐的笑话,就高高兴兴地回去了。当天晚上,佐就把珍珠美玉、绫罗绸缎,上好的胭脂和花黄,种种令女儿家目眩心折的东西,藏在她薪俸中应得的白米中送进院落。柳泽的薪俸是高得吓人的七千石,左右薪俸也是她自己动手规定的罢了。 右卫门佐在门前看着,一斛一斛珍珠碎屑般的白米送进院里去。当年他初到大奥,心中充满了雄心壮志,且喜此地气候适宜,百姓富庶,不像在京都,能吃到就算庆幸的隔夜米饭放一晚就又黏又酸了。 然而,这些东西吉保统统不稀罕。做到她这样的位置,绝非对荣华富贵还有什么更高的渴求,只不过容不得将军身边还有其他人,一心一意地要把碍眼的挤走罢了。东西送了来她就收下,但始终不肯松口,让佐进去见面。 送进了这些东西,右卫门佐有资格进院了,他在回廊上跪坐下,看着贿赂的物品一样一样被接进去。天渐渐地黑了,且有飘雪,细雪落在手掌上,轻柔得连人凝望的目光也承受不住,在你看到它之前就先融化了,只有接住雪花的手掌感到一丝隐约的凉意。 三七二十一道大菜,依次送入房中,柳泽依然不为所动,佐知道是自己备下的礼还不够打动她的心魄。仰头望向飘雪的天空,再朝手心呵一口气。下雪了,这个晚上直到子夜都将越来越冷。 右卫门佐慢条斯理地把外面披的中羽织脱下来,折叠整齐递给在一旁随侍的柳泽的侍女:“请把这个送给柳泽大人吧。” 侍女听话,也不多问,就将羽织拿进去了。 之后再解腰带。不多时带来柳泽嘲讽的话:“大人这是要自荐枕席么?” 总取缔缓慢地摇一摇头,腰带松开,小袖的下摆也自散开,没有外面厚实的羽织遮挡,越来越厚密的大雪落在他的肩膀上,不一会儿就将小袖洇湿了。他把系带抽去,动作一板一眼,庄重无比。这件丝织小袖,同样送进去。柳泽的侍女进去呈衣,总要个一时半刻才得出来,再带来女主人的问话,这个过程被折磨性地有意拉长,而当一身衣物只剩最里面的着物时,再跪在外面的风雪中就十分勉强了。木地板硬且冰冷,雪大且潮湿,寒气针扎一般砭入皮肤,而他浑身湿漉漉,觉得每一个毛孔都结了冰,他甚至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能听到自己心跳和血液流动的声音。渐渐地右卫门佐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朦胧起来,铃声是从哪里响起的呢? 他木然地转动脑袋。 门终于刷地一下被拉开了, 柳泽已经卸了妆,满头珠翠都已除下,身上只着寝物,此时此刻,她怒视着跪坐在廊下,冻得狼狈不堪,嘴唇发青的右卫门佐。 “到我这里来发疯,你好大的胆子!” 说着,伸出两手,练拖带拽地把佐拖进屋里去,将他按在火盆前面。炭火烧得正旺,散发出噼噼啪啪,熟悉的温暖气息,右卫门佐对那盆火炭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去抓里面烧红了的炭块,他很难控制手指去抓握,这个简单的动作做起来变得格外艰难。柳泽冷眼瞧着,也不制止他,任凭他被炭块烫得浑身一颤,条件反射地扔下,手指上已经起了水泡。 被这么一激,他的眼睛里渐渐地有了些生气,也恢复了焦距,瞬也不瞬地望着柳泽。 “要谢谢您。”他说。 柳泽恨不得赏他噼噼啪啪几个耳光,“你何至于如此倔强呢,右卫门佐?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执著那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你自己不觉得好笑吗?” “只是在大奥之中显得没有意义罢了,可是在外面看来,大奥才是没有意义的那个。” 这下吉保真的赏了他一个耳光,又扯着发髻把他提起来,松散发髻经受不住这种折腾,在她手里散开了。柳泽问,“什么叫‘有意义’?我赏你一耳光,你觉得痛了,这算不算有意义?还是你已经连痛都感觉不到了?” “感觉得到。” “想说你已经习惯了,是吗?”柳泽哼了一声,“我告诉你,对痛苦永远没人能够习惯,因为永远有更糟糕的事情在等着。这个道理,你该比我更清楚才是啊。” 她松开手,右卫门佐还没来得及把腰挺直坐正,就被一脚踹倒在了地上,后脑勺在地面上磕出一声闷响。他还是冷,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着,这很有些示弱的丑态,但模糊的神志也未必能令他意识到这一点。 柳泽总希望他能好端端地走出这个门去,便要侍女端酒来,对着嘴灌下去,犹嫌拖沓,就隔着中衣直接淋到身上,清酒昂贵,原本经不起这样糟蹋,她浇到只剩一个壶底儿,恨恨地自己灌了一大口,教侍女到柴房里取责罚下人的鞭子来。 扯去湿漉漉的衣服,拿来锦被,拿来暖炉,拿来案上镇纸的梅花树根。右卫门佐来后,柳泽厌恶起梅花来,命人将自己院中的那一棵除去,当时砍下的一截梅花树根,她却觉得留着就留着吧。不用削就能做很合适的镇纸,于是一留就留到现在,已经成为几案上的一部分。她把那长条的树根掂在手里,觉得颇有些分量,于是让总取缔自己含湿了,毫不怜惜地从下面刺进去。疼痛最好,这么多年他们不一直在互相致力于让对方感到疼痛吗。她手里抓着树根留在外面的一截,恶劣地抽出来、插进去,搅动起来。右卫门佐间或发出喘息和呻吟声,脸上立时有了红晕,柳泽在他耳边问: “你为什么觉得自己有留在这里的资格?我现在就可以把你拖出去,趁夜扔在井里,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右卫门佐没有回答她,只是想要逃跑,被她用身体的重量压着。柳泽坐在他的胯骨上,用那镇纸抵着他的肚子,好像恨不得把镇纸变成一把刀,立刻教她的老对头切腹自尽。她坐在右卫门佐身上,占据了不败之地,动作更加没有分寸地凶狠了。一直到右卫门佐闭起眼睛再也发不出令她听了身心舒畅的声音,才停下来稍喘口气,把镇纸在他自己的皮肤上抹干净了,抓着皮鞭一下把他从梦中抽醒过来。 睡而复醒,醒而复睡,大奥就是这样一个欢淫地狱。 直到柳泽自己也累了,终于喘着气把鞭子扔在地上,算是对他放过了。佐不知道自己睡去了盏茶或者一二个时辰,醒来时,柳泽还坐在案前,伸手一指门边:他的衣物都扔在那里。佐把自己打点好,头发没有重新束,就这样披散着,起身告了辞。 天还黑着。走出门去,雪已经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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