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钩者诛

#盗钥匙的方法 #G ——你要残忍、勇敢、坚决;你可以把人类的力量付之一笑。

樱井梦想做演员,十八岁从大学退学跑剧场,气得父母跟他断绝关系。樱井的父亲是工人,生在战后的萧条时代,一生辛劳苦楚,最大的希望是儿子有出息。樱井考上名牌大学,父亲非常骄傲,虽然寡言少语,嘴角常挂着笑容。樱井打电话告诉他退学的消息时,父亲正在家中设宴请客,听电话时一只手还拿着酒杯。接起电话来,还把有线电话的电线扯开,尽量把话筒递到客人们的坐席边,要大家听听他这有出息的儿子的声音。 知子莫若父,父亲当年说樱井绝不是这块料,果然他的伟大事业十年来一败涂地。到目前为止,可以失去的东西都被他丢得一干二净。后来,在一个普通的日子里,他决定把自己能够做主的最后一样东西也给丢掉,那就是生命。 剧组导演当然不知道他决定在今天自杀,照样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今天这场戏在街头拍摄,剧组布置起的警戒线多少阻碍了交通,长长的车龙行进缓慢,在约莫半个小时里经过那片区域的人于是都知道有他这么一号人物:樱井武史,男,快三十岁,擅长痴心妄想,外号“导演的天敌”。他做了十年演员,到如今演戏竟比一窍不通还要糟糕,后者只是天性鲁钝,或缺乏训练;樱井却是往南辕北辙的方向狂奔而去,他眼角天生有深深的笑纹,在他还是个年轻人,天真而不知忧患为何物的时候就有抚不平的褶皱,简直令他哭起来像笑,笑起来像哭。这样的货色还是趁早回老家开出租车比较好。 樱井一动不动地垂头听骂。导演骂累了,灌了一气矿泉水,有那么半分钟左右没说话,樱井以为他骂完了,仍然低着头慢吞吞地问:“我能回家了吗?” 导演一听又有气,说,“你是个什么东西!戏演得这么糟糕,现在还想撂挑子!你的空缺谁来补?” 樱井答非所问,好像故意气他似的,“想吃草莓大福。” 导演一听又滔滔不绝了二十分钟,最后的结论是樱井这种烂人只配吃屎,几个片场助手一起从他身上扒下戏服,又不知道是哪个,一脚把他踹出了警戒线。拍的是无厘头的搞笑穿越剧,所以给樱井身上套了件平安时代风格的浅蓝色羽织。樱井自己那洗褪了色从枣红变成砖红的衬衫也被扔了出来。他也不生气,向前踉跄两步,恢复了平衡,把衬衫捡起来搭在身上,灰也不知道抖一抖,扣子也不扣,里面的白色汗衫露着。他就这么拖拉着脚步,手抄在裤兜里,低着头慢慢走远了。什么鞋子他都能穿得像拖鞋,也是樱井独有的能耐。 樱井回家要穿过五个街区,整整走了一小时,沿途不下十辆公交车从耳边呼啸而过。他在家门口的便利店掏出最后一个二十日元硬币买了塑料包装的草莓大福,一包两个,吃着上楼了。今天看似是两个节庆之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平淡日子,对樱井来说却值得纪念,等他在今天死了,这一天还会变得更加意义非凡。不过说到底,终究都只对樱井一个人有意义,他死了,今天就什么也不是。但是为了这两件事,他要吃两个草莓大福,把自己甜到齁。 樱井吃完了大福,嘴巴满是草莓香精味,他坐在榻榻米上打量着这个六叠大的房间。从自杀的念头第一次冒出来开始至今,他计划出了很多方案,最后决定上吊,但房间里没有横梁,不知道该把绳子挂在哪儿,外面的树倒挺好,他又实在不想死在家以外的地方。而且这幢楼虽然老了,颇住着一些人,吓到他们不好。 他仰躺下来,注视着那个因漏水而泛黄、长着霉斑的天花板,嘴里叼着最后一颗烟,烟草用呼吸此生最后一口气的气概卖力地在胸腔里循环,腾腾烟雾从口中喷吐出来,让他整个人像只搁浅了的鲸鱼,躺在沙滩上不能动弹。他隔着浓烟研究起这个天花板。在大学时,他选修过物理,当时感觉这门陌生的学科几乎把他掐死。现在倒又拼命从脑海中挖掘起知识点来了。琢磨了好一阵,最后看上了吊在天花板上的电灯,把烟在旁边的不知什么东西上随手捻灭,上去把电线拆掉两截,绕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深吸一口气,踢倒了凳子。

从十八岁开始,樱井就一直在走下坡路。他常常梦见自己向家里打电话的那一次。在电话另一头,父亲劝到最后,转而破口大骂他是懦夫。樱井只是静静地听着。 到了深夜里,躺在散发着霉味的被褥里,樱井就会琢磨,他究竟放弃了什么,失去了什么,他是什么人,他本来能干成什么。其实他知道再来一千次也依然会这么选择,不后悔是他最后的脊梁,但无法控制地去拿这些幻想鞭笞自己。 童话故事里讲过斑衣吹笛人的故事,那个来自异乡的怪人只要吹起笛子,全城的孩子都被梦魇住了似的跟他走,再也没有回来。如果一辈子听不到这笛声,或许可以幸免于难吧,但樱井没有那么好的运气。 非要现在吗?最后父亲问他,你非要放弃好不容易考上的大学,忘却十几年的寒窗,这所有一切——只要你假装看不见,继续向前走就唾手可得的一切—— “但是它就在那里,爸爸。”樱井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因为就连耶稣也早就说过,不能放弃一切跟我走的,不配做我的门徒。

樱井胆子小,连夜路都不怎么敢走,但十八岁那一年,他从人人艳羡的大学公寓收拾走了自己的行李,搬进一间破烂地下室。地下室是接收他的剧团租的,剧团没什么名气,资金也很紧张,能分给他一个单间,已经算特别优待。出了这房间,狭窄走廊的两边,另外还拉拉杂杂地住着些别的无关人等,薄薄的板壁还隔出许多方小世界。那地下室没有窗户,只有晃晃悠悠的一盏白炽灯,在三个月之后坏了,光芒忽闪,仿佛在冲他别有用心地眨眼睛。除此之外还漏水,衣服被褥总是潮湿得能拧出水来。他满不在乎地穿这种湿漉漉皱巴巴的衣服,头发长了就借剪刀来随便剪一剪。 那时候的剧团长,樱井还记得他的样子,个子高高的,瘦,不甚健壮。就算在室内也戴着茶色眼镜。不知道团长究竟几岁,但看得出鬓角灰白。在他身上,有种与年龄不相称的热情。他们常常就着清酒彻夜畅谈,打磨剧本。樱井酒量非凡,喝到最后往往是导演趴在桌上睡了,他还盘腿坐着,打扫酒瓶子底的残局,直到天亮。他喜欢导演的房间,在这个房间里有窗户,有黎明的霞光和月亮。 一开始他们在全国巡演,演的尽是些老剧目,莎士比亚啊,莫里哀啊,契诃夫啊。两年后才有了新戏,团长亲自写的,也可以说就是特意为给樱井准备。新戏是真实事件改编,主人公是个野兽般的连环杀人犯。 樱井天生一副笑面,就连咧着嘴嚎啕大哭的时候,也像是在笑。人最深刻的本能是肢体的本能,樱井是一个被这种最初本能背叛的人。这样的人不是为演戏准备,而是为被戏剧、被角色摧毁而准备。剧团长迫不及待要看樱井和他的角色融合在一起会发生什么样的化学反应,或者说的直白一点,想看看樱井被摧毁的姿态。 当然,这些话他并未对樱井讲明,讲明了,樱井肯定会害怕的。他有天赋,好像生来就是活该要被戏剧糟蹋的,但除此之外,他只是个寻常年轻人,胆子小,也没什么魄力。团长只说这个角色难演,叫他有点奋斗的信心。剧本还没下来,樱井眼前一抹黑,只知道自己要演杀人犯,晚上回家拿起《麦克白》剧本练习,刚亮起嗓子念了一段,隔壁咣咣咣地来砸门。老房子隔音不好,樱井再扰民,就要叫房东了。 这时候天色已晚,路灯都熄灭了。樱井怀里揣着一本莎士比亚,摸黑走到了公园。当时治安不太好,那天晚上一路却没有遇上什么事,安静得不正常。没有游荡的混混,晚归的浪荡子,或者过夜生活的男女,只是刮着大风,呜呜嚎啕,听着心里发毛。樱井走的时候把能套上的衣服全裹在身上,他退学的时候是夏天,现在天凉了,却没钱买冬衣。他拼命地把衣襟拢紧,给自己打气:我是杀人犯!刮风而已,我才不怕。 这么晚,公园也锁了门。樱井翻墙进去,心里忐忑,像翻进一座巨人的花园。翻过去了就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并没有巨人的手来捉拿他。 墙里面的确是一座花园,种着樱花树,花期已过了,光秃秃的枝条耸立着。樱井动作笨拙,翻栅栏丢了一只鞋,四周都黑漆漆的,不知道向哪里找去,索性算了。他站在树底下,对着树干清清喉咙,拿腔拿调地说:“这是一块……” 声音一出口就被风吹散了。杀人犯的气势哪有这么虚弱呢?樱井跺了跺脚,深吸一口气,大声说:“这是一块横在我的前途上的阶石,我必须……必须……” 他顿了顿,从衣襟里掏出悲剧集来,用手电光照着找到了那一行从脑海中溜走了的戏词,他第三次对着樱花树倾诉道:“这是一块横在我的前途上的阶石,我必须跳过这块阶石……什么来着?” 那本书上沾有他的体温,掏出来之后很快就被风吹凉了,书页也哗哗响着。而那棵无花少叶的樱花树沉默着站在他的面前,像要拦住他的去路,稀稀落落的树影摇晃时,那阴影也落在他脸上。麦克白抽剑杀死了邓肯,樱井则含笑摸了摸粗糙的树皮,合上书,轻手轻脚地绕开了。 树像个打不败的对手立在樱井面前,他很机灵的,没办法打败的事物,绕开就好了。但是说到底,那只是一棵树而已啊。 樱井在黑暗的公园里走路,手里拿着剧本。他闭上眼睛在自己身上呼唤一个杀人犯的灵魂,一个超越了道德和公义,犯下滔天大罪的灵魂。 麦克白推开卧室的门,樱井也举起手做推开的姿势,接着,他向前走了几步,一直走到邓肯的床边。这时候,他必然没有犹豫。他坚定地向前走。樱井也大步向前走,他闭着眼睛,看不见脚下有什么,倘或有个开着的井口,他也就掉下去了,可是他同时也有麦克白那样的自信,他要去犯那杀人的罪,势不可挡,如果有什么东西阻拦在他面前,叫它自己挪开! “——想象中的恐怖远过于实际上的恐怖;我的思想中不过偶然浮起了杀人的妄念,就已经使我全身震撼,心灵在疑似的猜测之中丧失了作用,把虚无的幻影认为真实了。” 他边走边念,如此走了几步,就咣地撞上了什么东西,把脑袋磕疼了。有什么东西果真拦了他的路。他始睁开眼睛。面前是个方方正正的东西,蒙着一大块塑料布,边角垂在地上,用砖块压实了。风还是从缝隙里钻进去,吹得它一阵一阵地鼓胀又缩回。樱井拿脚踢开砖块,掀起一个缝隙钻了进去。 此时他已猜到那块布下面遮着是什么了,这公园里有面哈哈镜,供游人取乐。就算廉价破旧,毕竟也是公园的财产。大概怕今晚风雨损坏了它,才蒙上了塑料布。塑料布随随便便就能扯下来,可是在这块布底下,上不见天,樱井觉得自己好像就得到了什么牢不可破的庇护。他钻到塑料布里面,面对镜子站着。借着手电光看向镜子里自己被扭曲了的脸。刺眼的白光落进镜子里,加倍地反弹回他自己的眼中。而镜子里的那个他又是多么的陌生啊,当他张嘴说话的时候,镜子将他活动着的嘴巴扭曲和放大,他的眼睛熠熠闪着亮光。扭曲、狂野、热烈的亮光。 “要是干了以后就完了,那么还是快一点干;要是凭着暗杀的手段,可以攫取美满的结果;要是这一刀砍下去,就可以完成一切、终结一切;要是我们就可以在这里跳过时间的浅濑,展开生命的新页;可是在这种事情上,我们往往可以看见冥冥中的裁判;教唆杀人的人,结果反而自己被人所杀;把毒药投入酒杯里的人,结果也会自己饮鸩而死。” 他的声音慢慢大起来,有了几分狂傲的气概。日本人源远流长的神话称,走夜路的人不可高声,樱井是樱井的时候当然赞同,可现在他是麦克白了。他已经不再是念台词,而是将词语如雷霆般砸下这片土地去。 除非把他弑君的大罪犯下,麦克白是不会从迷梦中清醒的。 然而,倒真的有一个声音打扰了他,在樱井忘我地念诵的同时,渐渐的另有一个声音,菟丝子般缠绕上来,是一把嘶哑而绝望的呼喊声,是求救的声音。 樱井悄悄地蹲下来,把被砖头压着的篷布扯开一条缝隙,一点缝隙不足以让他看清黑暗里的事物,他也就不知不觉地将它越扯越大,最终,篷布从砖头下脱离,猛然被风扯去,从樱井的手指中抽离了。狂风把篷布整个掀了开来,好像一块塑料布也有自己的意志,那意志就是不准备继续庇护樱井。樱井慌忙伸长手臂去捞,但也只是徒劳。那篷布像只断线风筝似的被大风扬到天空中去,渐渐吹远了。这天晚上的风就有这样大。 冷风也从他的头顶掠过,拂梳着他蓬乱却柔软的头发。而重新曝露在无星无月的漆黑天空之下,让樱井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就在他面前不到百米远的地方,一个男人简直连滚带爬地朝他跑来,跌跌撞撞,一路上摔倒了两次。一边跑,一边扯着已经喊哑了的喉咙大声求救,那声音刚从喉咙里涌出,就被大风刮得支离破碎。他逃跑的样子就像死神在身后紧逼似的,可是他身后的那个男人怎么看都如此普通,身穿灰色西装、戴墨镜,那副打扮比起凶神恶煞的匪徒,却更像一个平平无奇的上班族,某家小公司的社长,下了班还要去赶赴沉闷虚伪的应酬,经年累月养出一个无奈的啤酒肚来。跟这样的男人计较什么都显得小题大做,哪怕现在计较的不是一分一厘的利润,而是活生生的人命。 那上班族一样的男人就这样从容不迫地缓步行来。他的手一开始背在身后,随意的姿态仿佛正走向自家厨房。不慌不忙,不急不躁。饭已经端上了桌。他无声地咧嘴冷笑了一下,把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了。那双手里握着的不是相敬的酒杯,而是一把尖刀,今晚这样漆黑的夜色,他的刀身上竟流泻着一抹银光,仿佛是从天上将星光月华的精髓削下来的。 其实那是山崎幸一郎第一次做杀人越货的脏活。而两个月前,他还以小有建树的成功人士自居,他胃口不大,觉得守着名下那家小企业的一亩三分地,可以安然舒泰地度过悠闲一生;一个月前他急切得甚至要给人下跪磕头,口口声声地哀求说只要能弄到钱,要他做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吗?”对方问,“我看某某公司的社长不顺眼,想让他从此彻底消失,这种事情也可以吗?” 所以他现在提着刀站在这里。这个时候,他已经明白,就算犯下杀人的罪,也已经挽回不了什么。既救不回破产的公司,也换不来妻子的回心转意。但这已经是他能走的唯一的路。短短两个月以来,他遭受了这么多令人难以忍受的灾祸,无常的世事把他的人生釜底抽薪地击垮了,他从一个被期待以“幸”字的人,变成了一场蹩脚笑料。 那个将要成为他刀下冤魂的男人,随着山崎脚步的逼近,越发惊恐地尖叫起来,双膝一软,几乎要跪倒在樱井脚下。他不管樱井是什么人,总比一把匕首、一片冷冰冰的刀刃要好。可是樱井——山崎打量着他——只是这么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容貌稚嫩,穿得古怪而寒酸,古怪的搭配更加重了这种寒酸,一只鞋子没有了,只穿着白袜子的那只脚在那之后依然走了很远的路,袜底被染得脏兮兮的。他怀里揣着一本莎士比亚,无辜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像在看着一副晦涩的超现实主义画作。 樱井一只手还抓着戏剧集的书脊。这时候,他就将那拿着书的手臂朝那个逃向他的男人递去,书本的一角轻轻地在他肩头碰了一下,这点力道甚至不足以从枝头打下一片枯叶,但那男人一瞬间被这种无比的冷酷镇住了,他后退一步,再后退一步,绊着塑料布跌坐在了地上。惊恐地瞪大眼睛,浑身哆嗦着。他现在是进退无路的了。 樱井微微一笑。他低着头,笑容里甚至带着几分娴静。山崎却从这笑容中读出了未出口的话语:来吧,让给你了。 他于是走上前来,自顾自做他的事,一只手捂着那男人的嘴,抽出刀子从脊背上捅了他三下,手法利落,宰杀牲畜一样不带丝毫感情,甚至因为牲畜是为节庆准备,动作里带着一丝喜气洋洋的味道。确认脉搏停了以后,杀手把尸体拖到不远处的车里,搬进后备箱,卷在一堆塑料布里摆好。 在他做这些事的时候,樱井不请自来。等山崎打开驾驶室的门,就看见这古怪的年轻人在他车后座上坐着抽烟,明显还不会品尝这种大人的陋习,被烟气呛得直咳嗽。整个车里烟雾缭绕。 山崎看着他连眼泪也咳出来,开口说:“得了吧,你根本不会抽烟。” 他的声音也沙哑得不像话,好像也跟那个死去的男人一样扯着嗓子嘶吼求救了许多次。 “而你也不会杀人。” 樱井淡淡地说,把烟卷叼在贝壳般洁白的牙齿之间,仰起头来冲车窗外的山崎微微一笑。这是天真无邪的一笑,令山崎的心为此一颤。 山崎做出恶狠狠的样子地瞪着樱井,并且动手拉扯他,要他从车上下去。可是樱井软如一滩水,泼在地上再捧不起来,他只是靠在椅背上,用慵懒的神态望着山崎,好像刚才那轻轻的一碰耗费了他太多力气,现在得要休息了。山崎见樱井不肯下车,竟然把车门一甩,自己扭头走了。 他也没有什么目的地,只是被樱井这个计划外的不速之客搅得心烦意乱,因此一味地走进漆黑的凉夜中去。风狠狠地刮着他的脸,仿佛要一直吹到他血液都结了冰为止。走着走着,他感到身后传来拖沓的脚步声,樱井跟上来了。 樱井什么也不说,不问他的来处,也对目的地兴趣全无,只是手抄在兜里,很是垂头丧气似的,拖着脚步走在他后面。樱井的一只鞋丢了,那只脚只好光着脚踩在地面上,受尖锐碎石的戳刺,不一会儿,白袜子就被尘土和鲜血染得黑红交织,他后来就走得一瘸一拐。这天晚上风刮得很大,走了一段路以后,山崎以为自己听不见脚步声了,大概已经把樱井甩掉,可是回头望去,樱井还固执地跟在他身后,山崎像个厌烦了的主人,身后跟着他懵懂的宠物,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扔掉了。 就是这一刹那,山崎对樱井涌起了强烈的欲望。因为樱井是如此执著、如此纯真,如此美丽。因为他像印度教神话里舍身饲虎的兔子一样把自己献在山崎眼前。 樱井指路,山崎开车去了他家,樱井口中的家,其实只是个漏水而充斥着霉味的地下室。山崎在门口看见了姓名牌,知道了樱井的名字,随口告诉他自己姓近藤。进了屋,他们没开灯,就这么搂抱着跌倒在乱七八糟的地板上,他们不曾接吻,也没有前戏,只是冷酷地办事,山崎如此粗暴而直率地拿樱井发泄,樱井也当做理所当然。非常痛,但他并不喊叫,只是紧紧咬着牙关,脊背撞在地面上,膝盖屈起,受伤的脚蹭在地面上,眼角的笑纹因此变得更深了。后来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山崎并不知道他当时很痛,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每每回忆起他那张年轻面庞上的笑意,还以为那是场旖旎性爱,自己让他享受非常。 办完了事,山崎带着一身汗水往榻榻米上一躺,很快就睡着了,甚至开始打鼾。好像他那三刀真是捅庆祝新年的仔猪身上。樱井睡不着,在山崎身边撑起身子,注意地看着他的脸。地下室没有窗户,他借的是夜灯的昏黄光芒,那夜灯是剧团里爱慕他的女孩子送的,那女孩子有柔软温暖的手指,轻轻地从他后颈捞起长长了的发绺剪掉。后来她走了。他把鼻子凑到杀手颈窝处,血腥气被大风刮散了,现在能闻到的只有一点点淋漓汗水的味道。 其实,这就是一张中年人的脸,没什么特别的。从这张脸上读得出忧患和灾难,被人盘剥压榨尽了之后,他选择反过来盘剥压榨别人,只是用一种世所不容,但干净利落得多的方式。 他睡得多好、多沉啊。那天晚上,他一直盯着山崎的脸直到他掀起眼皮睁开眼睛。山崎坐起来,睡醒之后还是一副昏昏沉沉的样子,絮絮叨叨说出的话也像梦话,他忽然拉起樱井的一只手,迫使那只手掌摊开,然后伸手从仓促脱下的一堆衣服里摸出匕首,猛然朝那只手扎去。樱井惊慌地叫了一声,他实在怕痛。 那只匕首的刀尖碰到手心,却啪地缩了进去,山崎把手拿开,刀刃又弹出来,再压下去,刃就又缩回去。如此反复,静室中回荡着弹簧单调的咔哒声。山崎朝他抬起脸来,露出一个近乎讨好的笑容,他现在不像杀手,像一个唯恐拿不到订单的上班族。 “你看,”他咔哒咔哒地挥动匕首,“假的,魔术道具。你看,你看啊——” 可是樱井并不配合,山崎不说话了,慢慢地松开了他的手。 “滚。”樱井说,用脚尖把他的衣服挑起来踢到门口去。

十年后樱井在住处上吊。他租的是西区的老房子,整栋二层房屋摇摇欲坠,天花板随时都像要掉下来似的,下雨时就更不得了了,像被关在铁皮鼓里。樱井杞人忧天了很多年,今天竟真的把天花板弄坏了,埋在吊顶里的电线被他扯得破墙而出,电线的末端还缠着他的脖子,但承受不住一个成年人的重量,他咣当一声跌在地上。 要是能再坚持那么十几秒钟,计划也就成功了,但他就连这十几秒的幸运也没有。他仰面躺着,天花板上的石灰块扑簌簌掉在身上,一睁开眼就被浮尘蒙出满眼的泪水,绝不是自己想哭。樱井在那里躺了一会儿,从窒息中歇过一口气儿来,感觉后脑勺生疼,还感觉之前吃下的两个草莓大福那股子甜得发腻的味道烧灼着他的喉咙,他伸出手到桌子上摸水杯,水杯却倒了,珍贵的最后半杯水浇了他一身,如果大部分能浇到电线上,应该也能要了他的命,可恰好泼在线头上的水只是令他肌肉刺痛,血管里仿佛奔流着电磁波,死神来了一趟,只是带了点痛苦当伴手礼,就轻易地放过了他。 在原地躺了好一会儿,樱井才恢复了一点坐起来的力气。他把手指举到眼前,反反复复地查看手背上的褶皱和手心的掌纹。“樱井武史已经死了。”他对自己说,“喂,听明白了吗?他已经死了,你不是他。好好享受新生命吧。” 再缓一阵子,他从空空如也的钱包里找到一张澡堂的优惠券,就拿上毛巾和换洗衣服,走着去了。

近藤走进一家平平无奇的小澡堂,他身上的血已经擦去,但仍觉得皮肤黏腻得难以忍受。他看了看随手抽出来的那张身份证,在前台登记了近藤的名字。很多年以前,他只是山崎幸一郎,现在他是很多人,唯独不是山崎幸一郎。 他走进雾气氤氲的澡堂里,一眼就认出了樱井,认出樱井来十分容易,他看起来还如当年一样的年轻,依然有含笑的眉眼和一副纤细柔韧的少年人骨架,估算起来,他当然也不年轻了,虽还有一张年轻脸孔,却不能再承受年轻时所扛的重担。而樱井却对他的注视报以困惑的目光,抬手抹去额头上的水珠,细巧手腕上挂着澡堂的衣柜钥匙。 那张脸让近藤诧异,这十年来,从来都是他让别人惊讶的,那些人惊讶过后,他就取走他们的性命,现在近藤惊讶过后也没有遇到好事,迈出去的第一步就踩中块肥皂,摔了个不省人事。他闹出这样的动静之后,樱井才跟其他看热闹的人一起围上去,他在窃窃私语和指点议论当中皱眉研究了一会儿近藤的脸,那副昏迷中的安详神色终于击中了他沉寂依旧的记忆,他与睡着的近藤比醒着的近藤更熟络,因为在那个漆黑的地下室里,他曾注意地看过沉睡的近藤的脸,也记得近藤把他弄得多么的痛,好像提刀把他刺穿了许多次,却还是拖泥带水地留下了他一条命。 十年之前的这一天,他正是把身体敞开给了这个陌生人。十年过去,除了一个不知真假的姓氏,他依然对他一无所知。他的手指轻轻地从积水的瓷砖地面上划过,把近藤的衣柜钥匙握在了手中。他们就此短暂地交换了人生。樱井拿着近藤的车钥匙,到车库里开走了他的车。这些年他过得想必不错,至少钱是赚到了,车子是只有在杂志广告业上才能看到的那种炫酷新款。近藤的家也很大,不客气地说,就连他家的厕所都好过樱井那间斗室。晚上樱井洗了澡,穿着近藤的浴袍,躺在近藤的床上,好像等着门被人打开,等着什么人走进来。他的胳膊耷拉在被子外面,有点冷;这时候,穿过十年的岁月,近藤又一次在他记忆中挥舞那把可笑的道具刀:咔嗒咔嗒,咔嗒咔嗒……

他不知道近藤一摔把所有记忆从自己身上摔掉了;此刻近藤在他的家里,坐在他自杀未遂的,被半杯水浸得湿漉漉的榻榻米上,小心翼翼地用纸张垫着,把电线拿起来;后来他发现根本用不着那么小心:就在这一天晚上,樱井家因为欠费而停电了。 作为樱井武史的近藤认识了叫香苗的女人。女人是杂志社编辑,负责奇幻版块,一生看过的幻想小说车载斗量,自己倒没有什么幻想细胞。对近藤所说的失忆的事情,她只是付之一笑,好像没名气的蹩脚作者又交上了一些蹩脚大纲。不过她建议近藤去图书馆。 近藤非常好学,什么书都看,他可以在图书馆泡上一整天,把书架从左到右片甲不留地扫荡一遍。介绍脑科学的书上指出,有时候,梦其实是大脑在清理遥远的记忆碎片。近藤与樱井短暂地相识又分别,到现在整整十年了,但这十年间,他们其实并没有真正离开过彼此。对方的生活就是他们自己记忆的反面,那甚至不是一种交换,而是提醒。所以近藤在樱井邋遢的破屋子里安之若素,那间屋子让他多么安心和熟悉,好像他已经在那里住了好多年似的。 他在抽屉最底下找到了一册厚厚的剧本,柠檬黄铜版纸封面上上显眼地印着“蘑菇剧团”四个字,翻开看看,只有些剧团排演过的老剧目,莎士比亚、易卜生、莫里哀。翻得破破烂烂了。还有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理论手册,说是理论手册,其实讲理论的只有作为引言的前八页,被樱井划了线: 斯坦尼夫拉夫斯基……要求演员从自我出发 ,设身处地,通过意识达到下意识,彻底化身为角色。这就是说,在舞台上,要在角色的生活环境中,和角色完全一样正确地、合乎逻辑地、有顺序地、像活生生的的人那样去思考、希望、乞求和行动。 演员只有在达到这一步以后,他才能接近他所演的角色,开始和角色同样地去感觉。演员的自我体验越深,入戏越彻底,就越能排除外界的干扰,无论台下发生什么事,都无法把他从角色中拉出来。 那本书真正的内容有三百六十页,是斯坦尼流派的演员们的访谈记录,讲述他们与角色的纠缠和争斗。有时候,角色几乎化为他们的身外之身,与他们搏斗和争吵。他们有的能和解,有的不能。还有的必须放弃很多很多,才能达成短暂而脆弱的和平。这是珍贵的记录,也是樱井亟需的药品。剧团早已解散,美梦早已破裂,为一幕无法上演的戏剧,他已经在台上徘徊了太多年。 那几道黑线让近藤的心猛烈地动摇起来。樱井正是这样把自己揉碎了去演戏的。如果戏剧的内核不足以深刻到包容吞噬他,他就演不好。樱井不在乎名气、钱财、地位,他演戏只是为了把自己交出去。 近藤与樱井再度相遇,说来可笑,是因为两人又意外卷入了同一桩案件中。他们惹怒的是一位黑道干部,对近藤很有兴趣,或者说,对他优秀杀手的名声很有兴趣。樱井吓得结结巴巴了,扯着近藤的袖子,嘴唇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近藤冥思苦想了两天,想出一个馊主意。他问樱井,还记得那把道具刀吗? 咔嗒咔嗒的声音又一次地在樱井耳边响起,犹如警钟。 “就这么办。”近藤斩钉截铁地说。樱井没说话。近藤想他大概是吓坏了;他刚刚竟然相当出色地应付了那位黑道干部,现在还没缓过来。是这样的。 现在,樱井抿着嘴巴,慢慢地抽一支烟,看起来真的犹如被邪恶的杀人鬼所附身。近藤想起书中的话,不由得心虚起来。他们那个指望用一把道具刀做戏,不沾血就骗过黑道干部的计划,现在显得如此可笑。 想到这里,近藤战战兢兢地抬头去看樱井。他们在排练,排练那个蹩脚的谎言。樱井说完了预定的台词,忽然咧嘴一笑。以教科书的标准看来,这是穿帮的一笑。冷酷杀手的面具上忽然冒出了一个天真的大男孩的笑容。但这笑容出现在这种情景之下,竟反而能令人不寒而栗。让人不得不相信,这一刻,真的有罪恶的灵魂借着他不老的身躯复活。 近藤害怕了。在车库里,他忍不住质问樱井,你为什么不读一读那本书?你知不知道第八页之后那才是你真正需要的东西? —— “你为什么不能放下,为什么不能知难而退,为什么不能假装看不见?” 许多年前,樱井曾经在话筒里听过同样的话。 “因为它就在那里。”樱井说,低下头吐出一口烟雾。 他抽烟的姿态已经很老练了,烟卷上的一点火光像宝石戒指一样闪耀在他的手指上。 近藤望着他走神了,他忍不住想到自己似乎真的可以把戒指送到樱井手上,如果没有这荒唐的一切,如果他只是一家普通的建材公司的社长,没有因为想要扩大业务而铤而走险地进行高风险投资,挣着不多不少的钱,有不高不低的地位,也许偶然间在某个剧场的舞台上看到樱井。年轻、耀眼、骄傲,不自量力的樱井。 到那时候,他就能用自己不多不少不高不低的钱和地位,把他好好地保护起来,让他一生都在自己为他建造的箱庭中打转,也许这样他仍然为别的事情痛苦,樱井就是这样,一直不懈地对关押他的水箱做自杀式攻击——但终于免于被外面庞大而残酷的命运捕获。 樱井说完那一句话,把头垂了下去,盯着自己的脚尖。他忽然微微一笑,说:“杀人犯没资格教我做事。” 近藤愣住了,“我没杀人。”他结结巴巴地说。车库非常空旷,他替自己辩解的声音太大了,有微弱的回声。 樱井问, “你会骑自行车吗?” 近藤一头雾水地望着他。 “只要学会了骑自行车,之后就算再也不骑,那种技艺也一生都不会忘记。杀人就跟那一样。” “而且……至少不要忘记他吧。你知道社会是怎么处理没头没尾的失踪案的吗?装模作样地找两天,哭几声,然后就很快遗忘了。只剩下你这个剥夺了别人生命的人,甚至连他的死也不承认。记住他不是你的义务吗?” 说完这句话,樱井把抽了一半的烟扔到脚底下碾灭,他们来了。 按照剧本,近藤随意地走到樱井面前,忽然出手捅了他三刀,滚烫的鲜血浸透了他拿刀的手,然后喷溅到整个衣服前襟上。近藤打了个寒颤,他认得那种手感,但还是把刀刃送得更深,熟练地扭动手腕,把刀刃在伤口里转了半圈。 樱井站不住,双膝不由自主地发软,他跌坐在地上,双手还想拉住近藤,可那双手最后只是无力地沿着近藤的西装裤滑下去。他演得多么完美。 近藤近乎狂乱地瞪着樱井,想在他脸上找到一丝剧本之外的东西,但一无所获。樱井表演出了他教授的所有要点:疼痛、难以置信、被背叛的愤怒……在最后一刻反而什么也不留下,这就是他的报复。这一刻,演员与角色终于达成了和解。靠背叛,靠痛苦的融合,靠吞噬一切的死亡。 樱井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话,但肺部已经无法吸进空气,有什么话也早在喉咙里挤碎了。最终,近藤只看到一滴眼泪,慢慢地沿着樱井光洁的年轻人的脸庞滑落下去,消失在了血泊之中。 现在,他是个不容抵赖的杀人犯了。

近藤用山崎幸一郎的名字度过了往后余生,他跟水岛香苗结了婚,有两个孩子。很奇怪,香苗那么可爱,就像他的女儿一样。他真的跟香苗结了婚、有了孩子吗?心灵上的乱伦难道就不属于犯罪了吗? 香苗一直在杂志编辑部工作,结婚以后,她就拿出全部积蓄,让山崎能重新做起生意。他开了一家小公司,就像一切开始之前那样。过七十大寿的时候,山崎已经是受人尊敬的社长了,许多生意场上的大人物都提着礼物前来拜贺。有孩子吵着闹着要一样什么东西,家长如何劝慰都没有用。近藤听见了哭声,就走过去蹲在那孩子面前,说:“你为什么不能假装看不见呢?” 家长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接下来近藤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句话,说话的时候流着眼泪,好像在为什么人感到委屈。在场众人面面相觑,半个月之后,山崎查出阿尔兹海默症,疾病越来越严重,后来就把一切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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