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镇上

#石纪元 #千叉 #G 从二月到现在,千空已经连续忙碌了一整个季度,他是出了名的工作狂,几乎不休假。有两次,指挥官主动提出来,被他拒绝了。平心静气地说,这地方方圆百里都是荒地,外面比建筑物里头更加寂寥,可是没有人能平心静气。他们都快疯了,龙水为此启动了一个实验,号称要测试基地里所有人的强度,方法就是试图和所有人谈恋爱。并在一天的不同时段里挨上了四个人的巴掌。如果他想要测试的是巴掌的强度,那样本倒还是远远不够的。 晚上千空在俱乐部遇见他——说是俱乐部,其实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房间罢了,摆着咖啡机和几副翘边了的扑克牌,被几波人轮番做了标记。几个桌子并在一起,至于之前打架摔烂了的那只凳子,依然还在角落里扔着。龙水坐在吧台上,若有所思地看着手里的一副牌。 千空从他背后瞥了一眼,告诉他是红桃a。龙水把牌啪地扔在吧台上,眼睛发亮,极兴奋地问他: “想打架吗?” “不想。”千空平淡地说,走到那台老咖啡机前面倒被遗忘在壶里的冷咖啡。这咖啡机半个月前就坏了,有一次,克罗姆忘了往里面加水而干巴巴地煮了半小时,后来这机器就以时不时的暴烈蒸汽喷射来表达自己的抗议。指挥官保证说等补给的车来了就告诉他们尽快把新的咖啡机送来,但所有人都对车能否及时到来表示怀疑。前些天,唯一的路被炸烂了。 在路没坏的时候,所有人都对那个百里开外的镇子充满了热爱,这是“我们那个小镇”,自然应该有些梦幻小镇上理应有的东西,比如漂亮妞儿和不打烊的酒吧。上次克罗姆等人千辛万苦,驱车到了镇上,结果路上车抛锚了;几个人什么也没干成,只好又把车推回来。凭良心讲,他们来的时候就是在那镇子上落脚的,整个镇子只有一条街,家家户户都是日落而息,太阳一下山就紧闭门扉,因为找不到旅店和愿意收留他们的人家,几个人险些睡大街,真这样就全完了,他们那些军用帐篷在侦察机的视野里是一览无遗的。 那时候又是杰诺救了他们。 但是大约是在基地里憋久了,那个镇子就像杜尔西内亚在堂吉诃德心中的形象一样,渐渐变成了世上最繁华最高尚的都市。即使它在二十年前就配不上被称为一个镇子了。车坏了以后,他们又偷偷地试图过去,藏在补给车里之类的,补给车在路上碰上了那次爆炸,大家只好都一起蓬头垢面、垂头丧气地回来。 后来没有躲躲藏藏的必要了,又没有了交通工具,抛锚的车和仅剩的一点汽油是基地里宝贵的财富,那次他们回来以后,指挥官拿走了车的火花塞。如果给琉璃一点时间,她是能做出替换品来的,可是她又缺时间。 龙水鼓动千空和他打一架,反正又没有别的事好干。千空把双手伸出来给他看,他的手上沾满了泥土。他刚刚帮指挥官埋了琉璃,就在后面的山上。拉开井盖,往里面一直爬个差不多半小时之后,就会奇迹般地从一棵枯死的树旁边冒出头来。这也是杰诺设计的,有时候千空不知道他设计基地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第一次约会的时候他问了这个问题,杰诺笑得要死,说: “你到底在跟我做什么?” 千空说:“约会啊。” “那就不要问这些扫兴的问题。” “我想了解你,”千空认真地说,“我要知道你怎么思考……” 杰诺试图让他明白,爱情是互补的艺术,千空只要享受那些杰诺身上令他无法理解的部分就可以了,不需要像解析一段代码那样明明白白。但千空的那股子犟劲儿上来了,整个世界对他而言都不存在谜题,他不愿意在爱上面碰壁。他要像了解他的代码那样了解杰诺,如果有一天他们离开了基地,他要从头到尾为自己再造一个杰诺出来。因为那时候,杰诺一定会离开他的。 杰诺说他对自己太没有信心。 千空反问道: “你做梦吗,温菲尔德老师?” 杰诺说,有时候做点噩梦。在基地,这算不了什么。习惯了就好。千空说他大概做噩梦的频率比杰诺要高点,一旦离开基地,他就要把这里的事情当作一种疾病去克服,如果他治愈了有关基地的疾病,与杰诺的爱的幻象大约就要因此而消失。但是他想要用别的什么留住杰诺,不是把他留在和基地的回忆里,而是在……在华盛顿,在千叶,在北海道的长长的海堤旁边。 杰诺哈哈大笑,给他倒酒。 龙水想打架,千空把两只沾满了土腥的手往他两边脸颊上一拍,说: “你输了。” 龙水发了半天愣,忽然笑了起来。 “怎么就是玩不过你呢。” 刚到基地的时候,所有人一致同意千空是他们当中的战争贩子,他痛苦得就像对这个世界存在某种排异反应似的。只有杰诺感觉良好,不过他也不多说话,吃饭的时候大家对千空大肆批判,杰诺听着,一言不发,却不知为何露出幸福的表情。他对千空有信心,另一方面呢,他享受这种把千空揣在西装内袋里的感觉。圣诞节的时候千空在牌桌上赢了所有人。克罗姆把半年的工资都扔在他这儿了,最后大家怂恿他找杰诺的茬去,千空把那些筹码拿去换了很多很多圣诞拉花,一言不发地在杰诺的房间里全放了。然后他们在地板上做爱,滚过那些稻草似层层铺满的五颜六色的拉花里面飞出来的彩纸。 后来每个人都变成了战争贩子,怒气冲冲,四处找别人的事。那个时候,千空反而被磨平了棱角,每天默默地工作。指挥官可怜他。千空工作到深夜,指挥官啪地一下把电闸拉了,在黑暗中静静地说: “别算了,没有意义。” 千空猛地扑上来把她摁住就砸。指挥官是海军陆战队出身,在斯坦利之后接替了他的位置。其实一开始她在评估中被认为是比斯坦利更好的人选,那会儿没人知道斯坦利和杰诺的关系——于是指挥官和琉璃的关系就成了一块绊脚石,专家认为,女同性恋是心理变态,是不稳定因素。后来指挥官自告奋勇上了前线,在一次大概必死无疑的危险行动开展的前夕被叫了——或者说拖了回来吧,接着,就被派来基地,接斯坦利的班儿。据说,是斯坦利举荐了她。斯坦利最能明白想和爱人死在一起的心情。 这次没人拦她们了;要不是有点心理变态,早就在基地发了疯。就像大树和杠那样。爱情只会让他们更加想念外面的世界。他们还在基地的时候,千空每天怂恿大树去表白,结果他到死也没向杠表白,只向杠表示他能跟她一块去死。那他们就这么做了。第二天大家起来一看,上面是厚厚一层爆炸的灰烬,两个人的脚印印在上面,延申得不远,才二十步左右。 杰诺的送货小机器人去把尸体拖了回来,小机器人头上戴着一只千空的袜子,背后有一个接口,不知到底是怎样的一种设计思路。千空研究杰诺的一切,但他也想不明白要那个接口有什么用。但是小机器人拖尸体的时候,就显得那接口十分合适了。杰诺是个残酷的天才。 每个人进入基地都拿了好处,比如,琉璃要钱,想留给琥珀。其实后来基地里纸张告罄,琥珀就用百元大钞来卷烟。也许琉璃遭那么多罪,为的就是这个。为了让琥珀成为可以用百元大钞卷烟的人。龙水是为了爱冒险,人家说,基地的工作是奇迹的,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再坏能怎样,不过死么。大树和杠是为了尽早结束战争。斯坦利是为了杰诺。千空不知道他为了什么。 其实是他看了基地的设计图纸。龙水说要去参与奇迹的事业,千空嘲笑他竟然能把协助杀人当作一个奇迹,实在是笨得可以。但他看了图纸之后也承认这是奇迹。他想见见杰诺。第一次约会的时候他就是这么坦白地告诉杰诺的,杰诺显得很高兴,但还是嘲笑他: “你怎么也有这么笨的时候?” 千空在餐巾纸上列了一道公式来解释这个问题。如果有人特别聪明,那他总是在什么地方还有笨的一面,这是光与影的证明。杰诺给他的公式衍生出一些推论,餐巾纸和公式一起在他指尖翻出了花。他显然被千空逗乐了,却对他的表白显得心不在焉。千空不知道该怎么让杰诺明白他从二十年前起就在爱他了,杰诺只会怀疑他二十年前出生了没有。千空小的时候是那种无聊的小男孩,给nasa发邮件那种。杰诺哈哈大笑,说那他是一个无聊的大人,回小学生发给nasa的邮件的那种。千空在邮件里说他想要造一支火箭,杰诺那会儿倒真的在造火箭。他问千空小朋友你造了火箭想拿来干嘛呀,千空说,拿来看星星。 很近很近地看星星。 杰诺吓唬他说:我造的火箭不是用来看星星的。他有种想对这个小学生倾诉一切的冲动,也许是保密条例拴住了他,但也许是他明白什么都不必对对面这个邮件抬头是0的小学生讲。杰诺自己的代号是x,0x0还是0,他们之间那违反数学规律的演算不会有第二种结果。 千空说我知道,现在大部分火箭造来都只为了杀人。但是你教我做能看星星的火箭好吗?杰诺笑他太功利性,像个嘴馋又猴急的小青年。假装他不明白千空的言外之意。 在基地里相遇的时候,千空仍然没有造出能看星星的火箭。早些年,他父亲作为日本派遣的宇航员荣登太阳系,可是没能回来。造价数十亿美金的火箭最终只有预定会脱落的残骸掉在加利福尼亚,这就涉及到一些外交问题,杰诺作为技术人员去检视那件残骸,发现了一个烧焦的玩偶,是一个小葱头。在火箭上所有遇难者里,石神百夜是唯一一个不是死于舱内氧气耗尽的。在发现故障的第一时间,他就没有对获得救援抱有希望,而是冒险出去,把一个玩偶放在了注定要耗尽、燃烧,并最终回到地球的部件里。 他把葱头偷走了,一直摆在自己的实验室里。 千空后来在基地见过了那个葱头,他问杰诺葱头哪里来的。杰诺给他讲了一个故事,说,从前有个非常非常凶恶的老太婆,她一生没有做过任何一件好事,死了以后魔鬼把她抓去扔进火湖。 可是她的守护天使站在天国里心想:我得想出她的一件好事来告诉上帝。 天使终于想起来了,便向上帝报告:她曾经从菜园子里拔一个葱头给了一个女乞丐。上帝对天使说:你就把这个葱头递进火湖让她抓住。要是你能把她拉出火湖,就让她进天堂;要是葱头断了,她只得留在目前所在的地方。天使跑到老太婆那儿,把葱头向她递过去,说:老婆婆,你要抓牢,我来拉你。”天使小心地把她往上拉,差不多已经把她整个身体都拉上来了,不料湖中其他罪人看见她被往上拉,便纷纷抓住老太婆,希望和她一起给拉上去。 可是那老太婆凶恶极了,她开始用脚把他们踹开,一边大叫:人家是来拉我的,不是拉你们的;葱头是我的,不是你们的。她这话刚一出口,葱头就断了。老太婆又掉回到湖里去,直到今天还在那里燃烧。天使哭了,只得空手离开。 杰诺当时就是背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原句,神情十分肃穆。望着外面的爆炸灰烬,和灰烬上的脚印。 千空告诉他,在日本,这个故事的版本是蜘蛛丝。那会儿他们在做新项目,用一种新的纤维材料,能在瞬间把人切割成碎片,不光是人,什么铁皮啊,装甲材料啊……他们管它叫蜘蛛丝。这蜘蛛丝比什么爆炸物都要厉害。他们把它布置在水下,代替水雷,效果卓著。 他在杰诺的床边坐下,说: 我也有一个关于葱头的故事。 但是杰诺看起来很累,忽然不想听了,他就吻了千空的嘴。 现在基地空了一大半,指挥官说了几次要给千空休假,他终于放过了自己,允许自己休假了。他端着菜(合成杂粮块,用模具压成菜叶子的形状,看了感觉挺可怜的)和冷咖啡回到自己的房间。 房间亮了起来。杰诺听起来心情不错,拿腔拿调地说: 当家的,您回来啦? 他的日语听起来怪怪的,千空笑了,把盘子放在桌上。 杰诺笑了起来。千空喜欢他笑,杰诺也确实在每一个该笑或者不该笑的关头笑起来。被公认为所有人里疯得最早的。但千空就是喜欢他笑。他因为见过一次杰诺流泪,所以希望他变成会为了任何事情发笑的人。 这似乎很难,但千空为他做出一个奇迹。 家里总是很脏,但这阵子开始下雨了,杰诺指挥机器人出去接雨水,处理过后用来清洗这个家。纸张很早就没有了,所以千空把算式放在脑袋里,当他那精致的大脑也放不下而开始胀痛的时候,才写出来在任何能够被水笔书写的地方,桌子腿,地板,等等。杰诺知道哪些公式已经不被需要,精确地将它们擦除。 杰诺笑了一阵,忽然停了,磁带大概是卡住了。千空过去拍拍它;以前他是个理智的人,如果磁带卡住了,他会精确地找出它坏在哪里,但现在他变得和其他人一样只是过去拍拍它。他不再寻找损坏的原因,因为克罗姆说得对,它不是坏了,只是过热了,累了。但依然得工作。像他们所有人一样在噩梦的袭击中勉强工作下去。 机器依然没有反应。千空自己动手把灯拧灭,在黑暗中,只有外面的酸雨劈里啪啦地打在玻璃窗上,他把另一只杯子放在自己面前,倒进去半杯冷咖啡。撑着脑袋,怔怔地看着对面。 在镇上的那个唯一的夜晚,他和杰诺也是这样。不是完全的漆黑,外面有一点光的,那个晚上颇不宁静,轰炸在旁边一片树林里。那是杰诺在设计基地的时候特意做的幌子,如今见到敌人果然中计,他就很有一点得意。火光照耀着他的金色头发,把它们晃得银亮亮的。 那会儿他们是一起来的,在车上没有经过任何官方的介绍,大家自我介绍过一轮,履历和头衔都吓死人。只有千空假装看书,杰诺则假装睡觉,后来就真的睡着了。晚上他说自己是数学家,没有人知道他就是基地的设计者,纷纷说,这职业听起来不适合基地。纯数学像银子一样纯洁。 能想象那些数字可以杀人吗? 杰诺就能。他不仅能用数字杀人,还能用他微微的笑容杀人。那天晚上他就把千空杀了个死去活来。一颗流弹飞过去将房顶整个掀去,然后落在附近的小教堂上,令那个十字尖顶烧了起来。所有人都在外面跑来跑去,没有半点避险常识;唯独千空和杰诺在破了的屋顶下面做爱。做爱。做爱。 斯坦利叫大家紧急集合,但是到哪儿都找不到千空和杰诺,真找着了以后,他又不吭声,站在破了的门边看着。后来说:早点启程吧。 在这个精密的计划当中,无论哪一环早一秒或者晚一秒都蕴含着巨大的风险,但杰诺没有质疑斯坦利的决定,只是抱怨他太沉迷那所谓杀人的艺术了。 在基地不存在杀人的艺术,只有杀人的和声。一万种杀人方式花样百出的和声,覆盖了所有音域。 大树和杠不久就离开了他们,带着维持基地运转的那个最珍贵的盒子。所有人都在里面看着,数他们的脚步。他们那么爱彼此,爱到不能允许爱情在基地的土壤上生根发芽。他们当然很笨。 然后爆炸过后,铅盒碎得连一点痕迹也没有,只剩下那珍贵的五克物质,蓝盈盈地在地上发着光。它是完美的物质,杀死所有人而兀自存在着。它是基地的支柱。 杰诺什么也没说,默默地爬上地面,走过去,若无其事地捡起了那五克物质。那东西太凶猛了,还没离开镇子,杰诺就把一只手留在了那里。克罗姆后来经常算来算去,然后做出结论说,他们肯定能找到它。仿佛那只手不进入生态的循环。千空告诉他,那只手或许会毒死吃掉它的一切东西,但它不可能还完好地被他们找到。两个人吵了半天。 后来储备告急的时候,克罗姆一直念叨着要去镇上搞点东西,什么新的咖啡机啦,净水啦,大米白面啦。他们差不多什么都缺。而且谈起那手,好像只要找回来就能原样被接回去似的。 千空一开始给杰诺做了一只木手,很灵巧,能拿得动杯子,一代代改良下去,颇有趣味。后来他不得不连手臂也一起做出来,再后来他用铅筷子把那五克物质喂给他。杰诺笑话说,他有一个世界上最荣幸的……话没说完。 只有他温柔的目光,静静地落在千空的身上。 没来基地的时候,杰诺以为他会拥有一份遥遥无期甚至显得有些滑稽的爱。在他们刚刚来到基地的时候,杰诺以为他有一份愧疚的爱,是他把千空拉进了这个火坑。可是到后来他们都知道他们拥有的是世界上最好最勇敢的爱。如果他们还是非得要用基地来杀人,至少让它不会成为某一方偏颇的武器。 也许有一天,血海淹没大陆,令基地漂流,那他们就能自由了。 磁带卡了,可是挣扎了一会之后,它又自动播放了另一盘。 杰诺说:你不是想给我讲一个——一个葱头的故事吗? 杰诺很少问问题。问问题容易露馅。不过千空在任何东西上演算,也该有一点成果。他想要尽可能精密地模拟他,他思考的逻辑,他说话的方式,他那残忍的天才和好奇心……杰诺的心像基地本身一样复杂,精密,是一个奇迹,却笨拙地不会移动,落在千空掌心就不再走了。 千空往后面倚着,后面挂着一件杰诺的衣服。一件旧衬衫。千空微微一笑,依恋地摩擦着布料,开始讲了,他讲到: 从前……有一个讨人厌的小学生……他想要坐火箭,去看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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