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hlaf ein[前篇]

#fkmt #赤鹫 #G #schlafein 最初,天贵史和赤木是在赌桌上作为敌人而相遇的。处于这个位置,很能让人深刻体会到赤木的恐怖,然而天恰恰相反。在与赤木对局的过程中,他清楚地意识到:对方原本能干脆利落地用一颗子弹把自己立毙于二百米开外,却选择走上前来和他一招一式地肉搏,认真到好笑。所以赤木的名声越可怖,如今的赤木在天心中的形象就越亲切。更何况,赤木还慷慨地卖给了他一个错误。要知道错误是赤木那个级别的人最要不得的东西,可他就是能当着天的面,一边严肃地告诉别人:“我和天是在进行自尊的博弈。”一边又把自尊明晃晃地扔给天当彩头,没有人能不被这样丰厚的诱饵所捕获,所以天当即承认:他真喜欢赤木。 不过赌局还没结束,赤木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天一直很想打听一下他,又觉得这样太不礼貌,按捺着焦灼的心,转眼间年节就过去了。 次年夏天,天的朋友井川浩之放了假就来找他。井川当时刚上大学一年级,他们两个是在井川高中毕业以后那个百无聊赖的夏天结识的,天很喜欢他,因此要把他赶走。井川对黑道十分向往,虽然听话去上了大学,但依然往天这边跑,一开始天把他摁地上揍:你既然这么喜欢混黑道,那干脆不要上学了,十四岁开始拿把水果刀在街头晃,把这辈子白白晃过去,不就完了?井川不服气,奋力翻上来抓天的脸:你这什么思想!我就是要当上过大学的黑道,我要当资本家,我要当奴役别人的人,而不是被奴役!天一听就卸了劲儿,笑得差点背过气去。井川还骑在他的胯骨上,愣愣地说: “你……你这是怎么了?” 天还在狂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你他妈……从我身上下来……岔气了、” 不过,如果说真的有所谓“混黑道的才能”,那井川其实是相当出色的,他能用计算机一般的大脑和骇人的照相机记忆把对手一直逼到概率无限接近零的那一个点。这样的井川,在被天好好教训过一顿之后,依然不长记性,放了假就跑到天这里来玩,其实是他无处可去。至于俩人在一块的时候,似乎只能打打麻将,但其实他们宁可一人一床被闷头睡觉也不打麻将,除非有时候家里的两个女人无聊了,走过来把他俩拿脚踹起,才陪她们玩两把,根本不敢赢。 天性格豪爽,而且赚钱快得像个聚宝盆,更可贵的是他花钱的速度也像个没有底的聚宝盆,这三点让他非常受人喜爱,交到许多朋友。在这么多人之间,只有两个人尤为可贵,是他不愿想象其失去的。其中一个是井川,另一个就是赤木,如果赤木愿意不反驳他们是朋友这个说法的话。 井川到天这里来度暑假,刚好碰上天接到一桩营生,井川笑话他: “天哥又要准备挨揍了吧?” 天认为是这小子不知好歹,须知混黑道的,挨揍才是生活的常态,目前还犯不上因为经常挨揍就干脆不活了。两人搭伙和对面打了两个半庄,天退下来抽烟,说哎呀呀这样可不行。浩之啊,你猜怎么着? 井川一张臭脸望向他,让他见着别人肆无忌惮地出千,他自己还抓不着证据,就像让他眼睁睁看见饭菜上落了一只苍蝇,往下听到天告诉他他们也要出千,脸色更是难看得好像那只苍蝇被自己吞下肚了一样。实际上对于地下麻将而言,出千乃是无数策略的一种,没被抓住就能宣告有效,至于在对手先出千了以后自己再出千,简直堪称有礼貌。天说:接下来,等灯一灭,我们就…… 井川有点被他吸引了: “你就要使出那招传奇的天和九莲宝灯了吗?” 天简直不知道他在激动个什么劲儿,须知最近一年天没使过几次这说白了有点下三滥的技俩,为数不多的几次大部分用在井川自己身上。他拍了一下井川的后脑勺: “不是,等灯一灭,我们就跑!” 结果就是跑得很失败,被对手携二十个小弟一路追出八条街,到最后耳边只剩下呼呼的风声,仔细一听原来是自己拼命倒气儿的声音,心脏血管的轰鸣放大得像北海道的潮汐,嘴里满是血腥味。这就是所谓极限运动了:如果你不运动,那大概率就迎来了生命的极限。 井川和天从半下午一直跑到日落西山,仍然没甩开背后的一群混混。此时从街道的拐角处晃出一个人来,井川疲惫的身体已经不足以让他做出闪避的动作了,只能有气无力地念叨: “闪、闪开……“ 那人索性不走了,站在原地等他跑过来,真就一下子撞个满怀。然后对方将井川一把搂住,深深地呼出一口烟气,笑道: “这是怎么了?“ 这位救星就是失踪了大半年的赤木茂,看上去比当时在雀庄那昏暗而烟雾缭绕的赌桌前年轻一点,也可能是他今天穿得比较正经的缘故,天的女朋友丙每次问他拿钱,一概说是去买衣服,还试图教给井川她那一套穿搭秘诀,黑衣服显年轻之类的。 “赤……赤……赤……“井川赤了半天无果,只能专心喘气。天比他跑得慢点,毕竟是比井川整整大上一轮的老胳膊老腿,此时也跟上来了,见到赤木,眼前一亮,从疲惫的胸腔中奋起一股大力,叫道: “赤木先生,行行好,救我们一下吧。“ 赤木往两人身后的人堆中一望,笑了,拍拍井川的脊背,对那些人说: “嘿,这两个小伙子,今晚就归我了,没问题吧?“ 要是在平常时候,现在也就真没问题了,可今天的赤木和所有人印象里都不太一样。定睛一看才发现他穿的竟然是一套玩具工厂的制服,背后还印着一个巨大的猴脸logo,一手拿烟,没拿烟的那只胳膊正淋漓地流血。这样子实在太过可疑,当然赤木的名声近乎神明,虽然现在他显然还没死,但上牌桌前先拿他的牌位供起来拜一拜也不会有人觉得不应该。可是岂有乱七八糟地在泥潭里打滚的神呢。 赤木还是笑,一点也不担心,对两人说:“走吧,要去我那儿喝杯茶吗?“ 天激动得差点和井川一起开始“赤……赤……“,不过他毕竟是大人了,用尽全部的克制,还是可以勉强正常说话的。 “没问题吗,那些人还不肯走。会给赤木先生带来麻烦吗?“ “路在这里人人都可以走嘛。”赤木气定神闲,“我已经提前说了你们今晚归我,算不上不告而取。对我看上的东西,这就是我唯一的义务。” 赤木带着他俩遛弯似的往自己家走,后面缀着的一串尾巴,因为摸不清状况,也只好跟着一块遛弯,高明的主人就是可以每次溜一整群狗。赤木家似乎不近,走着走着,井川也定神了,对赤木说: “赤木哥的伤口没关系吗?” 管赤木叫哥乃是井川的一项天才创举,天乍一听到还觉得有点上不来气,大概是一种和赤木强摆在同一个辈分而有点恐高的感觉。 赤木好像已经不记得什么伤口不伤口的了,抬起胳膊来看了看,说: “这个啊,是做工的时候弄的吧。” 井川用面对世界末日般的恭敬说: “赤木哥你在打工吗?” “是啊。”赤木漫不经心,“那边那个小玩具作坊。” 天插嘴道:“赤木先生缺钱吗?” 说完立刻感到这话太傻了想抽自己嘴巴子,那是赤木茂欸,如果他说自己想要钱,会有人排队送钱从宫崎一直排到北海道而且这个队伍永远不会排完因为它的长度一定会不断增加。赤木果然笑了,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奇丑无比的长着脸的小花生玩偶来,送给井川,另一只手不方便,就冲自己的另一边口袋点点头,天诚惶诚恐地伸手掏掏,掏出一个巧克力糖球。天多少有点失望:井川可以永远保有他的玩偶,而他却要面对一个会化会变质的糖球。 “喜欢吗?就是这样,玩具工厂的工作很有意思。” 须知在场无人没打过工,包括后面那串尾巴。井川家里穷,在他忽然发现了赌博这条人生的歧路可以赚“大钱”之前,没有哪个假期不是在工厂里度过的,他恨机器的声音,恨纷乱的人际关系,当然也恨微薄的薪水。但是这个神一样的赤木却说他喜欢打工。 他只好赶快转移话题:“是这样啊呵呵呵。那伤口是怎么回事呢?和人火并了吗?” “火并不至于到这种程度吧。”赤木漫不经心地说,“是想别的事情走神,手被机器切到了。” “赤木哥真惊人啊。”井川感叹地说,“在想什么事情呢,是麻将的事情吗?” “不是。在想我的女儿。” 天一下子不大会走路了,差点被自己的两条腿绊死。“女女女女女——” “怎么了?我今年五十岁了,”赤木还是非常平淡,“在之前有至少二十年的时间可以利用,随便抽一年出来生个女儿很正常吧。” 两人只觉得再不到赤木家他们迟早会在大街上下巴脱臼什么的。 “也、也是……” 对这种事情,井川接受得快一点,不愧是大学生。他问: “赤木哥的女儿,是什么样的人呢?” 赤木说:“我不知道。”说着就在岔路口之前抬起头来,脚步忽然顿住了。他那样子仿佛在一瞬间忘记了自己家怎么走,露出了一种迷路般的茫然神情,只有嘴里还喃喃地念叨着没说完的话:“不过,如果她真有一个在玩具工厂做工的妈妈,应该会非常幸福吧,那孩子……” 也许在这一瞬间,他确实在回忆中迷路了,赤木在这个岔路口站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所有人都静静地等待着他,就像盘旋在沙漠上空的秃鹫观察倒在沙地上的猎物,看它一会儿是爬起来还是就这么默默地死了。直到烟烧着了他的指尖,才如梦初醒地倒抽一口凉气,笑道: “后面那串尾巴还挺烦的,真没办法,有移动电话可以借给我吗?” 天从后腰上把砖头一样厚重的大哥大取下来递给他。赤木面无表情地拨了个号码,语气堪称温柔地朝对面说:“今天带两个小朋友到家里喝茶,可以不要阻拦我们吗?” 挂电话之前甚至还说了好的谢谢。然后没有两秒钟,对面就炸雷一般地响起了电话的轰鸣声,再五秒以内作鸟兽散。 赤木摇摇头,抬脚接着走,“总是得这样绕弯子,让我感觉自己说话很不好使。” 赤木平日里离群索居,住的地方竟然很热闹,在一幢集装箱似的公寓里,除他以外,这里住满了为生活而奔波的男女。房间大概六叠大小,因为东西太少,几乎没有家具,所以并不显得局促。从窗户向外望去,能看见夜晚的街道。 屋子堪称空旷,只在墙角放了一小堆东西,被包袱皮随便盖着。井川在生活上是一个狂热的收集癖,光是四处淘来的唱片就有几百张,每次搬家都千辛万苦,因为如果不用这些杂物来填满自己的房间,就会感到自己的心和房间一样空空荡荡。不知道赤木如何能忍受这种荒凉。 不过,基本的医疗用具还是有的,看来赤木也很清楚自己的处境。 井川紧挨着赤木跪坐着,替他处理伤口。先是帮赤木把外套脱了下来,黑色的、一只袖子浸饱了鲜血的工作服被扔在了一边,里面是衬衣,伤口和布料已经被血粘在了一起。井川说:“赤木哥,这个也脱了吧。” 赤木用一只手解开扣子,两人笨拙地又是上手,又是用剪子,最后差不多不是把那衬衫脱下来,而是剪烂成一堆碎布条才弄下来。衬衣里面是内衣。赤木伸手向后扭住内衣的扣子: “这个也要脱吗?” 井川结结巴巴地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副受了很大惊吓的神情。赤木仿佛觉得这样很好玩,越过井川喊了一声坐在墙角假装看报纸的天: “喂,拜托去烧点水来好吗?” 天当然连连答应,站起来,看到只穿着内衣的赤木,吓得把报纸往后一扔。 “开、开什么玩笑!” 赤木就这样把两人戏弄了个够。 “大概是年纪大了吧,性别特征不明显了,误会也是难免的。”她说,“你们也没有问过啊。” 井川想到自己大言不惭地管赤木叫了那么久的赤木哥,已经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了,可惜榻榻米严丝合缝,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两人还在发愣,她拍了拍井川的肩膀,当作是安慰,自己站起来去泡茶。

赤木把盘子递到井川面前:“自己接着,不然我拿不稳了会泼到你身上去的。”两人这才如梦方醒,帮她布置茶点。三个人席地而坐。天说: “没关系吗,就这样被我们知道了……” 赤木反问道:“你每天晚上八点左右都在干什么?” “啊?在家吧……至于干什么就……” “即使在家也不要看太多偶像剧啊。”赤木慢慢地喝茶,“你以为是什么样的剧情?其实,该知道的基本都知道吧,像上一代的人,还有关西的那些人也是。只有年轻人会听传说就先入为主地认为我是男性。井川问我是不是在思考麻将的事,其实,男人和女人思考麻将的方式会有什么不同吗?另外,果然还是安冈那家伙的错吧,想想快三十年了,他拿我来赚钱的时候,就会说‘天才少年赤木茂’,像广告词一样。误会大概是难免的。” “那、那女儿的事……”井川急急地插话,“就是说……” “什么女儿?” 赤木茫然反问。“是说我吗?” “啊……呃……”井川左顾右盼,忽然一把搂住了天,“这家伙啦,我是说这家伙,都打算结婚了,以后多半生个女儿吧。” 天也配合着干笑。赤木凝注着他们,忽然微微一笑,仿佛在嘲弄自己似的,随即低头喝茶。 三个人一度陷入尴尬的沉默中,赤木忽然开口道: “所以,是怎么招惹了那伙人的呢?” 两人就乱七八糟地把事情的经过一说。赤木略一点头,茶的热气已经渐渐淡了,飘散而去的白色烟雾,每一丝都像是最后一缕。天叹道: “即使是黑帮行事,这样也太过不讲规矩了啊。” 赤木不以为意,“黑帮,不就是规则的反义词吗?就连我,也在最近遭到了监视,只是分不清究竟是谁干的。” “监视赤木先生吗?” 两人面面相觑,“胆子也太大了吧……” “胆量不大怎能成事呢?问题是,究竟是什么人,想要得到什么?总不会是要杀了我吧,我活着,对任何一方的益处都要大得多。” 茶盘摆放得太过靠近边缘,有些不稳,赤木把自己的茶杯放在了盘子的边缘: “就像这样,我也是一种砝码。嘛,大体来说,就像是天平配重一样的东西吧。” 天说: “赤木先生大体上还是被认为是我们关东一派的人吧,那么,会不会是对面干的呢?” 赤木还真的想了一下:“原田会做这么无聊的事情吗。还有在暗地里给关西撑腰的那些人物,在我二十岁来到这里的时候没有杀了我,却要在现在动手吗?要我死,并不是什么大事,可是这其中的逻辑我无法理解。” 天心想:你死我活,不计代价地你死我活,甚至不考虑成败利钝地你死我活,有什么不能理解的。但赤木本来就不是他能理解的人物,是天上的人物……所以他一点也不觉得赤木的话傻,只是认真地想要帮助她。天又说: “那么,赤木先生是怎么发现自己被监视的呢?” “我没有发现。” “……哈?” 井川不顾礼数地喊了出来。 天只好给他解释: “以麻将来说,如果对手出千,你会怎么样?” “当然是戳穿他了!” “如果戳不穿呢?就像今天的赌局那样,你根本没办法抓到对方,手快到肆无忌惮,或者用了你所不能理解的暗号和标记。像这种情况,即使你笃定他们在出千,也没办法证明,最多只能要求换牌,而假如不能彻底洞悉他们做标记的方式,换十次牌也没用。” 井川说:“我总能猜到他们的逻辑的。” “是啊,那这样又如何呢:比如我的天和九莲宝灯,你能证明关灯和我的和牌之间有任何直接联系吗?虽然事实怎样,大家都心知肚明……然而,就是没办法在这两件事前后画上箭头,因为千术就是对事实说谎,而且是无法戳穿的谎言。因为它其实是符合能量守恒的,‘运’不是离开了这张赌桌,而是换了个方向,就像对着云朵吹气,能说这是犯罪吗?” 何况,像赤木这样的人,她的直觉就等于是预言,是无论如何无法忽视的东西,是让人宁可相信自己的眼睛骗了自己,也想要去信任她的判断的东西。 赤木说:“井川悟性很高嘛。”往他的盘子里添小饼干。 “我说,可以请你们两个来调查这件事吗?我的屋子都可以搜查。至于其他的线索,只好请天在帮会中打听了。” 两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接下了这么一件奇特的任务。谁敢真的搜查赤木茂的房间啊。井川喝过茶以后,只是走到了窗户边上,在窗沿,有一些米粒。 “啊,”他高兴了起来,“赤木……赤木先生会喂小鸟吗?” 赤木还是坐在那里,摆出研究报纸的姿势,但绝对没有看进去。此刻也望向窗台。 “没有。” 她笃定地说:“我不会做这种事的。” 井川在心里笑了:赤木真是固执的人啊。给了别人好意,还不愿意表达出来。即使对一只小鸟也是这样。 当天和天一起拖拖拉拉地走回家的时候,和天说了这件事。明显是为了喂小鸟,而在窗台上放了一些米粒。天皱着眉头说: “可是,会不会是和监视的事情有关系呢?因为,这种事情,她没有必要不承认吧。” 天一路走,一路踢着地上的石子: “谁知道呢……赤木这种人,是我们无法理解的吧。” 可是,井川看出天明明是十分难过的表情,他也陪伴天经历过倾家荡产的绝望时刻,甚至那时候,天也能笑得出来。 可是现在他却用一种极其沉痛的表情,低着头,说: “听我说,你不要再管这件事了。” 井川又急了: “天哥,你又想一个人扛下所有事情,我是不会允许的。赤木先生可是拜托了我们两个人!” “我也不管了!”天忽然大叫道,让井川愣住了。 “对这事,我也有自己的预感。”天慢慢地说,“你也许不能理解,其实,我也不能理解我自己的想法,但我依然认为……这不是人力能够解决的事情……” 井川根本不知道天在说什么,大概天也要踏入那鬼神莫测的境界了吧,据他经验,一旦在麻将上得到这样的突破,就渐渐不说人话了。他再问,天烦了,只让他权当没有今天这回事儿。

井川一天到晚在街上晃荡,不过腿老是往某条街上拐。正午时他路过一家玩具工厂,透过装了菱形铁丝的窗户,看到赤木茂正坐在桌前一丝不苟地工作。长桌一排有六个人,整间屋子大得望不到头,因为到了视线的尽头,就被一片浓郁的绒毛和飞絮组成的雾气所遮蔽了。总之这里面每个人都在飞速地操纵着缝纫机,赤木茂虽说之前受伤的胳膊动作还有些僵硬,但整套流程整体上极其连贯熟练,可见确实是做惯了这样的工作。他怕打扰到赤木,又让她把手切了,只好在窗前等着。过了一会儿,到斜对面报刊亭买了本《周刊少年sunday》,这下即使要一直等到傍晚赤木下班也无所谓了。 不过赤木更早发现了他,井川把赤木送给他的小玩偶挂在钥匙链上,那只玩偶脖子上挂着铃铛,举手投足之间叮当作响。即使耳边挤满了机器的轰鸣声,赤木也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异响,扭头看向窗外,发现了井川,就笑起来,没有说话,只是腾出一只手在窗台上轻轻地敲了两下,示意井川他已经被发现了。 井川赶紧鞠躬,赤木点了一下头。 两人和表演哑剧似的在这你来我往,忽然有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走了过来,站在赤木茂的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把她叫走了。井川等了一会儿,又看完了杂志上多罗罗的更新,赤木把工厂的铁栅门推开,走了出来,手里拎着一个巨大的黑色布袋,来到井川面前。 这次她倒不穿工厂的制服了。对井川说: “去喝一杯吗?这次真去喝一杯,不是拿茶糊弄小朋友。”说完自己也笑了。 井川结结巴巴的,一开始道歉,后来又笑,最后终于想到了一个话题: “赤木先生打的这份工真辛苦啊。” “辞掉了。” “啊?” “确切地说,是被解雇了。”赤木说,“因为上次被机器切到手,把上司吓到了吧,虽然我也没有问他要医药费。” 话虽这么说,但井川总怀疑赤木被解雇有自己跑来找她的一份功劳,因此有点不敢说话了。虽然一份玩具工厂的工作算不上什么。赤木说:“那就去喝一杯吧,带你去我常去的那家酒吧。”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井川走在后面,越看赤木背着的那个大布袋子越觉得诡异,按赤木的身份,她就是在被解雇的当场将上司肢解了放进袋子里也没什么不可能的,不过那袋子看起来很轻,应该不是碎尸。 在十字路口,赤木停下来点烟,把那袋子放在了脚边。井川赶紧蹭过来,一眼一眼地刮,想看清袋子里放的是什么东西。赤木吐出口烟雾,笑了: “打开看一下也没关系的。”井川反而一点也不敢动了。 赤木把烟叼住,打开袋子来给他看。袋子里面是一只巨大的猴子玩偶,绒毛是栗子色,柔软非凡,因为制作工艺的原因,细看那些绒毛是一圈一圈地打着绺子,犹如丛丛玫瑰盛开,婴儿头顶的发旋就是那样的。这只小猴子身上穿着红色的马甲,头上戴着鸭舌帽,手里拿一对锣。锣是黄色的毛线织的。 井川叹道: “是赤木先生做的吗?真精致啊。” 赤木就带着一点特别的得意说,“别的小猴都没有帽子哦。” 旁边马路上有车辆飞驰而过,溅起一路沙尘,井川赶紧把布袋重新合上。赤木笑眯眯地看着他。井川渐渐感到自己有些理解赤木为什么说自己喜欢打工,大概不是喜欢工厂的嘈杂和压抑,是喜欢一遍遍回忆起为记忆里的什么人制作玩偶的心情吧。 赤木重新把布袋拎在手里,带井川到她常去的那间酒吧。在那里,她给小猴也点了一杯饮料,他们三个并排坐着,井川喝啤酒,赤木喝威士忌,小猴喝香蕉牛奶。赤木和井川慢慢地聊着天,不过,也不过就是无聊的一问一答罢了。赤木来来回回地问井川在哪里上学上几年级念什么专业之类的问题。井川也不觉得烦,一概恭恭敬敬地回答。同一个问题问的遍数实在多了,赤木叹道: “唉,明知道是重要的事情,可还是忘记了。” 她看着井川。 酒吧昏暗的灯光,令这张已经显出老态的面孔重获青春。像这样,胳膊撑在吧台上,摇晃着杯子里的冰块,那些终究会融化的冰块,是如何喀拉、喀拉地撞击着玻璃杯壁;雪白的头发,好像是在与你共度的那一秒钟就被岁月熬白了的。还有那忽然意识到其实离得很近的,赤木的眼睛,是如何地焕发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彩。十年前、二十年前,她就是用这双眼睛,狩猎着整个日本的地下世界。井川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有点头皮发麻,同时带着对毁灭的恐惧和期待,等待着接下来的事情。 但是赤木忽然退开了,扭头从端着盘子路过的酒保手中抢过一杯龙舌兰。酒保伤脑筋地笑了,也没拦她。 指尖捏着杯子里莳萝的叶片,轻轻将整杯酒搅浑的赤木,望着吧台对面架子上那一整排擦得晶亮亮的玻璃杯,喃喃地说: “好险啊,差一点就要和天成为敌人了。他是个好朋友。” 如果赤木在这时候对井川做些什么,天是不会放过她的。即使在赤木面前,天也得低头,但他就算跪在地上也会为此向赤木挥刀。井川就在此时此刻,在这个天不在的时候,深深地感到了天对他的情谊。可是赤木,随心所欲地将半生投入狩猎之中,却要在这场漫长的飨宴的尽头,为了不属于她的情谊而放弃。对“赤木放弃了他”这件事,井川有双重的遗憾。 赤木的前三杯喝得很快,现在终于缓了下来,长长地吐出一口带有香甜的葡萄味儿的酒精气,突兀地换了话题,说: “我最近,总是忘记事情呢。井川的事情、还有别的,关于我自己的事情。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有时候,连这个都不记得了。” 井川语无伦次地说: “赤木先生当然是个很好的人……是个……是个……” 他说不下去了。 赤木说: “非常努力地想记住重要的事情,但总是马上又忘记,井川有多大年纪呢,从哪儿来呢,在哪里上学念什么专业,刚才是不是讲了一个笑话给我?这些事情全部一遍遍地想要记住但又马上忘记了。” 透过昏黄的灯光,杯子里的酒变成了剔透的粉红色。 “一定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被我忘记了。我连忘记了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以后,可能会将一直在暗中监视我的,那种‘忘记’的恐怖也一并忘记。要一直等待下去吗?等到连‘烦恼’的概念也一并忘却的时候……” 井川总觉得如果他再不做什么,将会迎来一个非常糟糕的结局。虽然他的力量微弱,但如果因为力量微弱就什么都不做,真的会后悔一辈子。他真希望赤木在刚才没有退回去,真希望他把想要退缩的赤木拉住……对他们这些后辈而言,赤木是牢不可破的规则一样的东西,为了守护这规则,他是心甘情愿地牺牲的。在世界的许多角落,有河流的地方都纷纷产生了河伯的形象,并且有关河伯的神话,在所有地方都相差无几:河伯会庇护村庄,但要求村民们献上自己的女儿作为祂的新娘。此时井川心中所涌出的情感,与那些自愿牺牲的女儿们是一样的。他最不希望听到的,就是有人告诉他世上并不存在河伯——何况,还是河伯自己亲口告诉他。 这种时候,天会怎么做呢? 井川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 “赤木先生,我们来抛硬币吧,既然没办法自己做决定。花面是yes,字面就是no,这样怎么样?” 赤木看了看他递过来的硬币,笑了,“好吧。” 井川的手心里渗出了汗。这是他从天那里拿来玩的道具硬币。在硬币的字面,微妙地增加了一点重量,因此无论怎么抛,几乎总是花面。 硬币在空中的顶点耀眼地闪了一下光,落在了赤木的掌心:是字面。她什么也没说,把硬币还给了井川。命运在她身上没有作威作福的机会。即使是在这种时刻,她也靠自我的意志,逼迫命运扭转向了她目光落下的地方。 “井川偶尔也会像个哲学家一样嘛。”她说。“干杯。” 那天之后,井川就堂而皇之地经常跑去看赤木,出门之前,天把他拦住。 “我不是叫你不要再管这事儿了吗? 两人拌了几句嘴,井川也火了: “天哥想怎么样呢?难道就把赤木先生丢下吗?” 天快被他给气笑了,“我说你啊,能不能不要太自作多情。难道在你我和赤木的关系里,被丢下的反而会是赤木吗?” 天臭着脸和井川一起去探望赤木,但在开门的一瞬间还是换上了满脸笑容,举起双手,晃了晃手里拎着的几个纸袋: “伴手礼哦,我老婆听说要来探望前辈所以要我带上的。” 赤木正在窗前喂鸟,小鸟想要跳到她的手掌中吃她掌心的米粒,但听到敲门声,她就很快把手缩回来了。 门打开以后,井川看到小鸟已经飞到了窗户内侧,米粒在整个窗台上凌乱地洒着。 “赤木先生果然会喂小鸟嘛。” 赤木这次的答案和上次不一样了,只说:“偶尔吧,这孩子会来向我要东西吃。” 井川对赤木家已经很熟悉,行云流水地沏茶和用天带来的点心摆盘,把天看得窝火不已,只好在最后一声长叹。他的忧伤无人注意,井川只是兀自和赤木聊天而已。 赤木说: “……不是我养的。” 井川热络地说:“可是,养一些小动物的话,会很幸福的哦?” 天嘀嘀咕咕地说那你自己怎么不养一个。咕嘟咕嘟地喝下一杯茶,忽然想起了一些传言,“赤木先生年轻的时候,不是说养过河童吗?” 赤木大为震惊:“有吗,那不是很丑的东西吗?” 看到当事人如此一头雾水,天也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嘛,传言而已……但是传得很开哦,说赤木先生养一个很没礼貌的河童……什么的……” 赤木连烟都忘了抽,瞪大了眼睛:“那玩意皮肤不是绿色的吗?” “是、是啊……” “你在开玩笑吧天哥……” “不,其实……是和‘赤木先生是女性’这一情报的普及度恰恰相反,在地下世界几乎无人不晓的资讯……” 赤木喃喃地说:“我年轻的时候是那种人吗……” “不要用这么嫌弃的语气谈论年轻时的自己啊赤木先生!即使养河童也不犯法吧!” “不都黑帮了什么犯法不犯法的,在这里不犯法才丢人吧……” 窗户一直没关,鸟儿飞了进来。在天花板下方盘旋了几圈之后,落在了桌子上,赤木的手边,细细地啄着桌上的饼干屑吃。 井川大力地推销起来: “看,赤木先生,这个比河童什么的可爱多了吧?不如就开始养小鸟吧。” 赤木默默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所以不在河童和麻雀之间做选择就犯法是吗。” “哈、哈……讲什么冷笑话……” 井川尴尬挠头,忽然又灵光一现地道: “但是,现在的天已经渐渐冷下去了哦,小鸟现在要飞到南方去过冬也来不及了,一定是因为信任赤木先生吧。所以……” “井川,你真的是大学生吗?” “……啊?啊?” “麻雀不是候鸟哦。真抱歉啊明明忘记了很多事情却把这种无关紧要的常识记得很清楚呢,而且没有及时飞到能过冬的地方不是证明了它很笨吗。” “说、说得对……“ 可是小鸟异常地通人性,站在桌子边,有时候小小地扑腾翅膀,落在赤木的手上,在她的手心上蹦跶,或者用小小的,指甲尖尖的爪子抓住赤木的手指,却不把她划伤。然后,这个小赖皮鬼就合拢翅膀,闭上眼睛,准备睡觉了。赤木叹了口气。 井川鼓动她: “养小鸟会很有意思的!麻雀是很倔强的鸟儿,如果被人强行捉回家,甚至宁可把自己活活饿死。但这只小鸟很喜欢赤木先生呢!“ 赤木说:“不可理喻。“但也并没有把小鸟赶走。 井川的假期漫长到不可思议,天旁敲侧击地问了好几次:“你这小子怎么还不开学?我们家快养不起你了。“井川说,既然这样,他就要另寻住处,被天拽着后领子拖回来,又改了口径:”其实还是养得起的。“ 他投降了,不再阻止井川去看赤木,只是总跟着。井川对天的一片苦心假装浑然不觉,一天到晚乐呵呵的,享受着两个最好的朋友的陪伴。有一天,在赤木家里,井川帮她把衣服拿到下面的公共洗衣房去洗,因为赤木已经渐渐开始找不着自己的家门。回来的时候,隔着隔音很差的薄门板,听到了另两人谈话的声音。 天说: “井川虽然是大学生,但根本没有什么在大学里认识的朋友呢。他似乎认为,在大学里认识的同学很幼稚,没有见过生死厮杀,缺乏那种觉悟。可是呢,人要那么多觉悟干什么……我恐怕这个地下世界太残酷了,会把他毁掉的。就像沼泽一样,他已经渐渐地沉下来了……“ 他又苦笑着说: “老实说,我有点不喜欢在沼泽里一扭头,发现我的好朋友也身在其中,即使他是笑着在和我打招呼。“ 赤木笑了: “我不会对他做什么的。“ 天欲言又止,为了避免他真的说出那句话,井川猛然推开了门,大声说道: “哎呀,洗衣房里真冷!“ 天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狐疑道: “冷你怎么流汗呢?“ 井川赶紧摸了一把额头:“水,是水,哈哈哈。“ 但无论天有没有说出来,那句话依然会成为事实:赤木正在无可挽回地逐渐失去她自己。并不是为了帮助她抵抗遗忘,而只是为了安慰她即将失去的不算什么,就像给残疾的人看假肢广告一样,两人试图让她认为把想要记住的东西写到纸上也很牢靠,买来了一本开本巨大的日历,给赤木挂在墙上。每当赤木忽然想起什么事情的时候,就快点写到日历的格子上。结果第一天她就写:私自往墙上钉钉子好像要罚款。 更多的时候,她会写一些两人完全无法理解的词汇,一开始是内容无法理解,因为他们实际上对赤木的人生一无所知;后来更多的时候,变成了根本上的无法理解,因为赤木写字越来越潦草了,几乎已经是另外一种语言。在情况稍好一些的时候,还能见到赤木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日历,读上面的文字,后来她就逐渐暴躁,如果读不懂,甚至会把纸页扯下来,细细地撕碎。 小鸟有时候会飞出去玩,再回来的时候,在外面轻轻地用黄色的小嘴啄着纱窗。井川试探着问: “赤木先生,为什么不把它放进来?“ 赤木遗憾地盯着它,说:“这不是我的小鸟。“ 井川说:“怎么会!它就是你的小鸟。“走过去把窗户打开,小鸟责备地啾啾叫着,轻轻啄赤木的手指。赤木依然是一种茫然的表情,井川把求救的目光投向天,天说: “不如,给它取个名字吧。“ 赤木慢慢地摇头,抚摸着小鸟的脑袋,忽然说: “叫……宝石。“ 第二天,赤木在重新挂好的日历上写下“宝石“。她还写下了一些难以理解的词汇,井川抄了去在图书馆里查,”hoffen“的意思是“希望”。 他拿去问天这是什么意思,天看起来对这些事不甚关心,其实是一个赤木百科,他拿着井川抄在纸片上的词条研究了半天: “为什么是德语单词呢,作为一个初中辍学的人……” 但拿去问赤木本人,她表现得比他们两个还好奇,两人沉默了。 渐渐地,天对赤木的防备,被一种充满了遗憾的柔情融化,如同气球般的情感,在赤木一天天地将自己丧失的过程中充盈起来。等到了无法再被填满更多的时候,这个气球就会爆炸,然而,天心想,无所谓了……即使怨恨她,也没有很长的时间供他怨恨了。 到了晚上,三个人就去喝酒,不再去赤木常去的那家店了,因为她也许已经不再认识酒吧里那些老相识,其实她有时候也不认识井川和天,两个人以每天一到三次的频率向她鞠躬并用一套使用了很多次而优化得十分精炼的词汇自我介绍:赤木先生您好,您叫做赤木茂,我们两个是您的后辈,我叫天,他叫井川,昨天您答应今天和我们俩喝酒去。赤木就会说天你好,井川你好,那么就喝酒去吧。 为了保护赤木的尊严,两人从不带赤木到他往常去的那些地方,尽管她已经不再对此有概念。天就带两人到河港附近,这里没什么像样的吃喝玩乐的地方,一天到晚被汽笛、旅客和工人们发出的喧哗声填满。到了晚上,港口沿岸灯火通明,船家常用的那种装在船上的大灯是一种逼人的白光,直直地刺进水中。无数道白光在河面上织出一张明晃晃的大网。三个人在小酒店门外喝酒,这里有几张桌椅,经常招待的是港口的工人,只卖玻璃瓶装的啤酒和烧酒,井川被烧酒呛得死去活来,边咳边说:“这……这和学生会聚会不一样……” 天哈哈大笑,给赤木添酒,又从赤木的右边口袋外套口袋里掏出烟盒来,给她点上,塞在手里。如果被你照顾的人从一个老烟枪变得连抽烟这件事都忘了,似乎是一个令其戒烟的绝好机会,但天总觉得丧失到这种地步,未免也太可怜了。 这些都不是应该发生在赤木身上的事情。在传说中,她是个来自神域的男人,永不衰老,永不懈怠,永远站在这个地下世界的顶端,可是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他先是得知赤木是个女人,在地下世界,等于是永远被剥夺被歧视被玩弄的奴隶,然后又得知她正在被夺走一切。不仅夺走她改写世界的恢弘的强力,而且甚至夺走她作为一个人基本的尊严。 不过虽然忘了有烟可以抽,真把烟给她她还是会抽的,赤木和两人一起一边笑一边吐出烟圈,然后一个身穿黑衣的男人走到了他们这一桌,鞠了一躬,道: “是赤木茂先生,对吧?” 赤木还是笑眯眯地望着他,天和井川已经对她很熟悉了,知道她这种表情只是感到茫然而已,不过在其他的人看来,则可以用神鬼莫测来形容。那黑衣人又摸出来一张传单,放在了桌子上赤木的面前。 “奉我家主人的命令来请赤木先生,请您务必赏光。” 赤木还是笑,抽烟,不为所动。天就自己把那传单拿在手里看。黑衣人见他居然从赤木手里拿东西,投来钦佩的目光。天看完了本欲一把揉了,想了想,还是递给了井川。 借着小店外面挂在树上的那颗白炽灯泡的亮光,井川看到那传单上写着: “‘希望号’的最后巡礼!” 他冷不丁问道: “这是艘德国船吗?” 黑衣人对赤木的朋友也十分客气,想了想,说: “在平时,确实是往返于日本和德国之间的,战时,这艘船曾用于高级珠宝的货运,但它是家主大人三十年前直接向美国军方交易的。” “用来运送珠宝的船,却叫‘希望号’吗?“ “其实……“黑衣人斟酌着说,”运送珠宝只是一个幌子。这艘船的真正用途,是开到公海上,进行赌博聚会。欠债的人,只要在船上度过一夜,就有机会能还清欠款,甚至能够带着一两千万下船……“ 井川认真地听着,只把这件事当作奇闻。但天明白,那一夜,该是怎样的一夜? “坐。“他点了点自己身边的位子,”告诉我们,赤木先生和这船有什么关系?据我所知,赤木先生不是会欠下巨额债务,并参与那样不理智的集会的人。“ 黑衣人并没有坐。只是板着脸说:“我们的档案里,确实没有赤木先生曾经参与集会的记录。“ “那你们想干什么?“ “这艘船……“黑衣人忽然突兀地说起了完全无关的事情,”有三十多年的历史了,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到了晚上,这艘船就会沉入地狱。三十年来,每晚都是如此。然而,它即将迎来终结。根据船舶管理的法令,它将要在三天之后宣告报废,那时候,这艘船就将被开到公海指定的位置凿沉。如今邀请赤木先生参加的,是这艘船的最后巡礼。路线是沿濑户内海,进行一次小规模的观光旅行。家主命令我找到当年曾参与过这种集会的人,但这种人几乎都已经死了。曾经落到地狱里的人,即使侥幸逃生,也不可能永远有这样的幸运。于是我们邀请了这些人的继任者,他们的子女、亲人、朋友……只有赤木先生不一样,这是因为家主大人要我找到足够分量的人,来庆贺大小姐的成人礼。“ “用赌博来为大小姐举办成人礼吗?“天讽刺地说,”那你们这位小姐还真够倒霉的。“ 黑衣人说,“我们的大小姐与一般的小女孩绝不相同。不如说,她的心灵是钻石塑造的,璀璨又坚固。因此,我尽我所能来为大小姐找一位敌人。“ 赤木忽然笑了,“是什么样的女孩子呢,真好奇啊。“ “是!是的!“黑衣人发现有了机会,变得激动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船票,双手递给她: “请赤木先生一定……一定要……“ 赤木接过船票,又说: “我可以带随从吗?“ “一般来说是不可以的……“黑衣人斟酌着,”但赤木先生可以享受这样的优待。您可以带一位随从。“ 赤木微笑着,把她危险的目光在天和井川的面孔上来回游移。天一时间感到非常害怕,大喊了一声: “赤木先生!“ 赤木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便说:“好,那就天吧。你最近没什么事情吧?“ 天松了口气,笑道:“那当然,我是出了名的闲人嘛。“ 井川闷闷地又开了一瓶啤酒。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一直受天和赤木宠爱,他只觉得自己和双方都有不同寻常的羁绊。这样的决斗,赤木却选择了天而不是他,让他感到十分挫败。 那黑衣人完成了任务就走远了。赤木把杯子伸过来,主动和井川碰了一杯,道: “要拜托井川一件事。“ 井川一下子忘却了不满,诚惶诚恐地说: “不管是什么事,都一定会办到的!“ “倒也没有刀山火海那么夸张。“赤木说,”只是……请帮忙照顾我的‘宝石’。“

===================== 煤煤的矿场。大家吃好喝好! 邮箱:[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