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策[02]
#史同 #G #四策 翌日,京里便又起传另外一件大事,并且说起这件事的兴味比前面陈豨谋反的事情甚至还浓些:皇上重整祭坛,再次将淮阴侯韩信拜为大将。说到这里,反而佩服起代王陈豨的勇气来。
一大早,天刚平旦,韩信便骑马伴着刘邦的车驾来到了训练三军的校武场,说是伴驾,他的马却是压不住步子,远远跑在前头。恰巧轮到厩将张不疑执戟守门,远远地从清晨的薄雾中认出了当年的韩大元帅,和他一起守门的小卒跟他年纪差不多大,高祖平定天下之后才参军,并未见过韩将军,刚要开口呵斥来者何人,忽然身边的张不疑扑通一声拜倒,把他吓了一跳。
张不疑大声说道:
“厩将张不疑,拜见韩将军!”
五年过去,韩信还像当年垓下合兵时那样年轻,只是眼睛苍老了些,穿着当年的铁甲,腰间佩一把生锈的铁剑。一趟狂奔下来,渐渐地回忆起了当年策马扬鞭的感觉。那眼中的风采难以形容。说话间,他的马已经到了不疑面前,韩信勒住缰绳,矫健地跳下马来,说:
“我认得你,你是张兄的儿子。”
又笑了笑道:
“可你也不像他年轻时的样子。”
不疑抬起头来对他说:“末将名叫张不疑。”
韩信微微一笑,说了一个好字。此刻身后轧轧的车轮声追了上来,众人恭迎皇帝,场上兵卒立刻原地跪成乌泱泱一片不提。
刘邦下了车,走到韩信面前,一拍他的肩膀,开始说话。他不大的声音被凉凉晨风传遍了整个场中。
“朕曾经说过:朕能得天下,靠的是三个人。韩将军在其中是要居首功的!没有韩将军,战必胜、攻必取,朕是万万得不了这个天下,诸位恐怕也就只好跟朕在汉中喝西北风啦!当年朕登坛拜小吏韩信为将,今天,要再一次拜淮阴侯韩信为将!当年拜的,是汉王的元帅,今天要拜的,是我大汉帝国的元帅!韩信听令!”
韩信在皇帝面前跪下。
“接下这把宝剑。”
韩信双手高举过头顶,刘邦抽出腰间的天子之剑,用力压在他的掌中。剑锋割裂了韩信的皮肤,但他的手很稳,不仅没有退缩,反而紧紧握住了剑锋。鲜血从指缝中涌出来,落在地下。
韩信大声说:“陛下!”
他抬起头来直视天子的眼睛。
“若为了陛下恩遇,就是要末将再得一次天下,也不是什么难事。”
刘邦勉强笑了,“你就有这个能耐,世上又哪再得一个项羽。”
从韩信接过太阿宝剑开始,站得靠近点的将领就一齐高呼起万岁来,他们谈话的声音被淹没在山呼万岁的声音中,并没有第三个人听见。
韩信得了太阿宝剑,把它提在手中。鲜血从掌中沿着剑柄流淌下来,密密麻麻如同河流流过剑锋,又从雪亮的剑尖处滴下来渗入泥土。他带剑步行巡视三军,皇帝则被此处的最高将领建成侯吕释之请进大营,依然面色不善从卷帘的缝隙中望着韩信的身影。他对吕释之说:
“韩将军五年未临刀兵之事,恐怕生疏了罢?你派个人去试他一试。”
吕释之笑着为皇帝奉酒,道:“韩将军深明兵法,这样的人,一呼一吸无不是在演习。陛下,臣斗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皇帝哼了一声:“还是多个心眼儿好。”
建成侯也就喏了一声,暗中安排下去。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日上中天,韩信才忽然挑开中军大帐,回到刘邦面前复命,身后跟了一个张不疑,刚刚被他任命为僚属。两人一起在刘邦面前跪下。
皇帝正闭目养神,手中歪歪斜斜握着酒杯,说道:“大将军看朕的三军如何啊?能灭了陈豨那小子吗?”
韩信说:“能!”
声音好似利箭,射在君王岌岌可危的心间。刘邦马上睁开眼睛,把酒杯放在脚边的地下,却笑道:“好哇,好。来人,摆宴!”
这顿饭吃得比韩信巡视三军的时间还要长。诸位将军一个劲儿地劝韩信酒喝,不知不觉他已经有点晕晕乎乎的了,只知道傻笑。张不疑板着脸站在他身后。
忽然,席间一位将军站起来说:“大将军,听说大将军得孙武兵家真传,可否赐教?”说着拔出腰间宝剑。因为军营之中,大多是这样不拘礼节之人,所以诸位将领也不曾在意,又得了吕释之暗示,没人觉得应该替韩信解围。
韩信摇摇头说:“我不会打架。”
“大将军可是瞧不起末将这点功夫?”
“不是。”韩信说,“我是三军主帅,在这里被你揍一顿怪丢脸的,我们还是不要打了。”
那将领气得酒气上头,“将军若是觉得末将武力低微,我等几人都可陪将军练手。”
韩信看他是不依不饶了,只好抓起手边长剑,爬了起来,“你这人,都说了我不想挨揍,你们一起上,我岂不是挨得更惨?一个人我都打不过,十个人当然更打不过,一百人的话我就要被剁成肉酱了。”
他一通歪理,说得在场众人面面相觑,皇帝以手支颌,纳罕地看着他。
“不过呢,”他酒意上来,微微一笑,脸颊红红的,将长剑咚地一声拄在案上,“一千人的队伍,不消我走出三招。万人之军,除非是项羽带兵,否则十招之内可以拿下,何况项羽已死。若是十万人的大军——”
他猛然挥起长剑,剑气扫灭了帐中的明灯。这正是当年,刘邦从秦王宫撤退时所带的唯一一样宝物:代表天子之威的太阿宝剑。韩信轻轻松松地拎着它,环视包括皇帝在内的席上众人,“更加不在话下!”
一时间,营帐内鸦雀无声。在熄灭了灯火的昏暗帐中,似乎没有比他的双眼更明亮的东西。忽然,那朝他挑衅的将领猛然跪拜在地。
主帅人选已定,不日大军便浩荡启程了。张不疑成天跟在韩信屁股后头转悠,乐于为他做任何一点小事,此时静静地看着韩信坐在案前摆弄几道令牌,营帐里鸦雀无声,不疑忽然冷不丁说道:
“将军,我能回家一趟吗?”
韩信捉起一道令牌,扔给他,笑道:“我以为你不会开口了呢,那最迟到今天傍晚我就要赶你回去。此次劳师动众,不知道要去几个月,你该回家和你爹好好道别,要是能帮我讨得他三言两语,就再好不过了。”
不疑接过来,发现是一道护兵的腰牌,韩信临时打造来给他的,归队时证明身份用,就手挂在腰间,道:“将军此次出征,必定势如破竹、凯旋而归,哪里用得上……”但不知想到了什么,话说一半发起怔来。这小子一贯的有些愣的,韩信点了他一句说:“得了,快去吧。”他这才如梦方醒地行过礼走掉了。
张不疑骑快马,纵然在靠近市井大道的地方不得疾驰,依然一顿饭工夫就跑回家去了,他家门口庭院深深,静悄悄的,一向如此。不过今天他幼弟张辟彊在门口玩,拿木棍滚着一个铁环。这是小孩常见的游戏,不过不疑倒没有这么玩过;他自小生长在乱军之中,没被马蹄把魂踏碎了就算不错,岂有那些闲情。
辟彊看见哥哥,就驱使那个环去套马蹄,这还得了,不疑赶快勒马,弯下腰在马蹄踢到之前把辟彊一把抄起来,使他坐在马背上。这行云流水的帅气动作没别人看见真是太可惜了。马儿径直闯进留侯府门。辟彊在他怀里直笑。不疑勒住马步,翻身下马,先说:“吓死我了。”又转身张开双臂:“我抱你下来。”辟彊笑着搂住了马脖子。他很喜欢马。
不疑板起脸来说:“不听话是不是?”
辟彊说:“阿兄学得一点不像,辟彊不怕。”
他的意思是说学张良学得不像,不疑嘟哝道:“谁学了。”认命地牵着马儿慢慢地走,竟将马一直牵进内院。辟彊坐在高头大马上,不住地扭动身子四处张望,感到好像一下子来到了陌生的地方,一切都变得新奇起来。不疑牵着马,在后院找到了张良。他老人家,堂堂的大汉留侯、帝王之师、神武如韩信元帅都巴巴盼着他的只言片语,正披散着头发蹲那拔草哪。不仔细看还真找不着。
他们家这个后院实在是一个难以捉摸的地方,按理说张良这样的清雅之人,院子里若能植上几杆修竹,再种上点名花异草,倒也像个侯府的样子,然而张良只是留着一些杂草任其疯长而已。他自己倒能自得其乐,闲的没事干就来拔草,脱了鞋子在那口浅水塘里走来走去。不疑一向觉得他爹这人其实相当邋遢,只不过因为他日子过得简单,所以邋遢得不大明显罢了。
不疑把马缰绳松开,马儿驮着辟彊,倒也走的稳当,自去吃草。辟彊够着了竹子,也抓下竹叶来往嘴里塞,不疑连忙道:“不行!”
走回去殷切道:
“小弟呀,你又不是匹马。”
但是一回头看见他蹲在高草丛里拔草的爹,又一阵语塞。好在礼数就是在不知道该干什么的时候用的。不疑绕过水塘,对张良深深一拜:
“爹爹,儿子回来了。”
抬头一看张良不见了,原来他自己连年缠绵病榻,不能骑马,但看见这里有一个马儿,就自动地走过去逗弄之,伸手摩挲马儿的脸颊,神情极亲切,好像是他阔别多年的老友,马不怎么理他。张不疑说:“爹爹,你老人家像样点行吗?”
张良说:“不疑升官了。”伸手遥点了点他的腰牌。辟彊在旁边口齿不清地起哄:“阿兄扔官,阿兄扔官!”不疑喝道:“别吃草!”张良就站在辟彊身边,然而不为所动,好像小孩吃点草再正常不过了一样。
真不知道弟弟会被爹带成什么样子……
不疑东拉西扯地说:“感觉辟彊好像又长个儿了,等我回来,他能到这里——”伸手在腰间比划了一下,想了想又放矮了些,“这里吧?”
张良一点也不在乎他儿子多久长多高,有时候不疑怀疑他和辟彊在爹爹眼里类似两棵树,而人类眼中的两棵树几棵草才是他爹真正的人际关系。不过张良难得回答了他:“还要再高一点。他比你长得快……韩将军对这次出征很有把握?”
“爹爹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不该有把握?啊,爹爹的意思是……”
他把韩信临走的话告诉了张良,“陛下对韩将军相当不放心。儿子担心只有一个能回来了。”话说出口本是冲动了,孰料张良点一点头说:“既有你说的情形,那就没错。他这是在向我求救呢……”
秋风萧瑟,一时间吹过乱草堆,令不疑心下一阵发凉。张良突然啊了一声,原来那马吃到他头发上来了。不疑走过去抽刀把那段长发斩断,忧心忡忡地说:“不会中毒吧,我的马儿……”
他爹很好脾气地说:“这点还不至于。”不疑呛了一下。果然一踏进家门就觉得好像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下一刻思绪又跳回到为他所崇拜的韩信在军中的处境,不由得有点郁闷,走进屋里去收拾东西,可以说把家里扫荡了一通,好像张良要聘闺女。一会儿收拾好了一个包裹,装了些有的没的乱七八糟,走出来,逮着辟彊亲了一通,说:“弟弟,我给你写信。”
辟彊把两只沾满泥巴的手在他脸上一拍。
不疑抹了一把脸,对张良说:“爹爹,辟彊是不是有点傻?”
张良不为所动,“你小时候也这样。”
不疑愕然道:“也往你脸上拍泥巴?”
“你拍不到我,但是拍到过陛下。他那时有求于我,所以也不好发作,不知道现在还记不记得,如果还记得的话,这次伴驾出征,你在韩将军左右,大概要常常在陛下面前露脸。注意一点。”
“好恐怖……”
不疑把他那个叮咣作响的包袱背在背上,就要走了,抬脚走出一步,又回过头,看着他爹,他圆脸蛋大眼睛有点傻的小弟,还有耗子都淹不死的清澈水塘、乱七八糟的荒园子,那少年人心雄万夫的胸中,忽然感到万分不舍,说:“爹爹没有话要给韩将军?也没有话要给我?”
说起来不免有点委屈,张良从来也懒得管他,虽说所有人都交口称赞留侯之智,但他从来也没有说要教不疑点什么,连古都不给他讲,更别说他那号称神仙所赠的兵法了。但是此时此刻,张良把头发往耳后拢了一拢,平静地说:“我知道你想替韩将军讨一道万全之策。不疑,世上本来没有什么万全之策的,无非是在两样本来不能作出选择的东西里硬要选罢了。就像当年乱军之中我选了你和辟彊,丢下了你娘。”
不疑哑口无言地站着。张良走上前来,这是汉朝的一个神话,容颜从来不老的美人,慢慢靠近你的时候,让人的心里不知为何充满了憾恨——为接下来将要发生的很多很多事情。张良两手扶着不疑的肩膀,凝望着他那少年人天真而倔强的黑眼睛,像一匹温驯健壮的马儿。
他在儿子的嘴唇上轻轻一吻。
不疑好像一个炮仗似地跳了起来,下意识地要拿袖子去抹,但又没落下手去,只愕然道:“爹你干嘛?”
“把这个带给韩将军吧。”
顿了顿,又说:“我给他的保命符。”
不疑道:“这个……这算什么?”
张良已经单方面地结束谈话了,淡淡道:“他自然是明白的。”
行军的步伐快且急。这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大军士气又高涨,一路走一路唱着歌:
薄言采芑 于彼新田 呈此菑亩 方叔涖止 其车三千 师干之试 方叔率止 乘其四骐 四骐翼翼 路车有奭 簟茀鱼服 钩膺鞗革
主帅的意思也是行得快些,因此走得很快,不出一旬已出了函谷关,以抢劫般的架势拿了守关的灌婴大批兵甲物资以后,又在敖仓补给。辎重营闹哄哄地在搬东西,将领们反倒可以闲下来一会儿。张不疑骑马去给参军李左车送份文书,回来时韩信问他:“李参军有什么话没有?”
“啊?”不疑茫然地问。
“……算了。晚上请李参军来一趟吧,我俩七八年没见了,要好好喝顿酒。倒是你,”韩信抓着不疑的肩膀,“你怎么了?想家?怎么回家一趟之后就失魂落魄的,真上战场还不把小命丢了?”
“将军……”
不疑有气无力地说:“我爹……”
韩信感兴趣地追问道:“原来张兄有话给我?”
“也不是……”
他失落地坐回原地。不疑最不愿意让他失望,然而话怎么说怎么显得不伦不类的。“家父让我捎的不是话……不对,不对!士可杀不可辱,是家父病糊涂了,将军就当没有这回事。”
“到底是什么?”韩信笑起来,“他让你捎什么呢?我猜猜,猜中了你可要给我。既然不是话,也不是实打实的东西,行军路上每个人的随身物品就那么几件,我还看不出你有多少家当?那……”
他朝不疑靠近,谨慎地吻了他的脸颊。
“是不是这个?”
韩信身上有股马的味道。
不疑结结巴巴地想说什么。这么近的距离,他看着韩信:他深深的黑眼睛、刀削一般的面容,知道自己再怎么努力也找不出合适的言辞,索性扑上去,几乎是撞到韩信的嘴唇上,韩将军险些往后栽一跟头,赶紧两手把不疑扶住。韩信的嘴干干的,一股士兵吃的干饼的味道。不疑无师自通地知道要用舌头,如此竭尽全力地贴近了他长久以来所仰望的对象,但是韩信把他推开,倒也没见生气,只是说:“好啦,他没那么夸张吧!”
又想了想,微微一笑,“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不疑一点也不明白他明白了什么。外面传来一阵鼓声,不知道不疑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心跳得那么响;韩信说话变得像他爹那样没头没尾起来:“真想见他。他好吗?”
不疑闷闷不乐地说:“我回去的时候爹爹在家拔草。”
“对对。“韩信热络地说,”他就爱干这个。“
说完又笑了,这时,外面的鼓声一记急似一记,韩信站起来道:“走吧,干正事去。这鼓声是陛下传召了,他大概下定决心取道上郡了吧。”
===================== 煤煤的矿场。大家吃好喝好! 邮箱:[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