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策[01]

#史同 #G #四策 陈豨在代地谋反的消息,震动了朝廷。

与大臣们惊异的态度相比,皇帝的愤怒里多了一丝悲凉的味道:陈豨是未入秦关时就跟随左右的老部下,多年来被他视为心腹。这和其他与他年龄相当的老臣不一样。大家都知道,皇帝对年轻的将领格外忌惮,他自己老了,在未来,天下不会一直归他所有。作为出身草莽之人,刘邦虽然听从叔孙通那套繁缛礼法的建议号称天子,自己却并不相信受命于天的那一套。实际上他是出身沛县乡下的刘季,他父亲人称老刘,他自己有时候也管父亲叫老刘,在他做皇帝之前,听到如此放肆的言语,老人家就拿拐杖打他。

——所以皇帝一向不喜欢在武官之列看到年轻人,这提醒他:即使成为皇帝也不能拥有一切,不能拥有年轻、强壮和勇武,不能重新将已逝去的青春揽入怀中。年轻的大帅韩信被他囚禁在长安的一座小小宅院中,年轻的陈豨却还能拥有自由,这实在已经是皇帝格外的宠幸了。

除开皇家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地方会把自由的资格先拿走再当作礼物分发。皇帝是全天下最慷慨,也最吝啬的人。

皇帝还记得,在陈豨谋反的九年之前,春天。军情危急,追兵在后,霸王的威严再一次令刘邦狼狈不堪,陈豨能只带一支数十人的轻骑去引开追兵,几乎就等于送死。刘邦一口气逃了数十里地,几乎跑垮了马,才慢慢地停下来喘息,回头一看,身边的扈从都走丢了,不知道是弃他另寻他路跑了,还是被流矢射中死在了路上。一路狂奔,这些小事(比起他沛公的命来)都不曾注意。

抬头看看,暮色西垂,天已晚了,胃里冒出疲于奔命一天一夜的酸水。背囊里还剩最后一支箭,拿去打兔子,等从高草丛里把倒地而亡的兔子拎起来一看,才发现原来不是什么兔子,在草丛里敏捷地蹿过的这只动物,不过是只老鼠罢了。

老鼠就老鼠吧,这老鼠也挺肥的。刘邦就把老鼠剥了皮,要烤起来,一摸怀里却失落了燧石。在暗淡的夕阳光下,他和剥去了毛皮,露出可怖通红的腱的肥老鼠对视,鼠眼还睁得很大。刘邦一发狠,就这么把老鼠往嘴里塞。鼠肉腥臭而涩,几乎发酸,他马上吐出来,但低头看了看地上的肉块,他还是慢慢地伸手捡了起来,塞进嘴里,缓慢而坚决地咀嚼。他坐的这个地方,土地潮湿,再多三分水分就可说是烂泥,把鼠肉沾得更加龌龊,泥沙磨着牙齿。从河上漫过来的凉凉的风和黑漆漆的夜,浸得人仿佛沉在死中。

说起来,刘邦的发妻、当今的大汉皇后吕雉就很会烹调老鼠,还有其他一些通常不在食物之列的东西。当年刘邦在外落草为寇,吕雉作为他这个反贼的妻儿被抓去坐牢,他从来也没问过她当时是怎么过的日子。直到大军缺少粮草,而吕雉把一只老鼠端上他餐桌上的那一天。

但是那也没这么难吃,闭上眼睛就可以不去想它是什么肉,不像这只老鼠。草地里被新春的草籽养得肥肥的老鼠,进了他的肚子,似乎还在用它尖锐的牙齿咬着他的内脏。

陈豨就在他对着一只死老鼠唉声叹气的时候追上了他,满脸是灰地从草丛里钻出来(正像那只老鼠),而且带着燧石。

因此,当听说陈豨谋反的一瞬间,皇帝瞪大了眼睛,好像做惯了天子,那张威严的脸一时间忘记了如何作出凡夫俗子的表情。随后,他立刻嚷嚷着要点起兵马,亲自前去平叛。萧何前前后后地劝他,几乎磨破了嘴皮子也是无用。到头来,相国大人只好无奈地站在原地,看着皇帝歪歪斜斜爬上马去,始终没有说出那个就到了嘴边的名字。

这不像七年前。七年前,他可是在皇帝面前来来回回地提到他,一直到把当时还是沛公的皇帝说烦了,摆摆手说:“得得,就给他个官做,行了吧?老萧,我够给你面子了。”

萧何不满意,道:“等着吧,他还得跑!”皇帝嘿了一声,还是没当回事,给萧何夹了一筷子腌肉,叫他多吃点,堵上那张嘴。

为平叛的事,忙了几天,都是瞎忙活。点兵先点将,朝中找不出一位大将军,再怎么张罗也是无用。皇帝沉思着,看着满朝文武,一股怒火渐渐压不住。看着所有人都对他低下头,匍匐着看不见脸上的表情,让他既愤怒、又有隐隐的、他自己不敢承认的恐惧——当所有人都将他当作君主来尊敬,而他渐渐地猜不出这些人的心思的时候。

他只好开口点名:

“曹参!”

曹参听到自己的名字,首先畏缩了一下,然后才道:“陛、陛下,臣在。”

刘邦烦躁地一挥手,“你他妈怕什么,老子又不是把你拉出去砍头。”

曹参说:“是。”

他是不巧正在这里。其实刘邦已经下了诏书,让他去齐地做相国,眼下是年节刚过,如果一个人想在京城留连一段时间,多装点家私,也是情有可原,因此刘邦倒也没有催促他。只不过他还没来得及走,就忽然出了这样的事,可谓是福兮祸所依了。现在,曹参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自己身上,刘邦等了一会儿,看他实在没有主动请缨的意思,直直道:“你和陈豨那小子一起打过仗,你知道他的路数。就你去吧。”

曹参说:“臣无能……”

话还没说完,刘邦在手边摸了摸,没有趁手的东西,索性弯腰脱下自己的鞋就砸了过去。曹参抱头伏在地上躲过去,鞋子砸在了他身后的萧何身上。

萧何恭恭敬敬地把鞋子捧起来,一看见皇帝在瞪他,马上道:“我就更不行了啊陛下。”

又用一副肉痛的表情说:“但如果出兵,臣愿献家产以充军费。”

刘邦干笑了两声:“你倒孝敬。”

满朝文武寂寂无声,忽然,角落里忽地站起来一个人,大声道:“陛下,臣愿请缨!”

大家循声望去,这人是刘邦家中的子侄,名叫刘襄,从皇帝封了汉王以后,也在他身边随了有些年头了。然而一直无甚建树。刘邦自己也不大喜欢这个年轻人,觉得他脑子不太灵光,却还好小聪明。只看在是同宗的面子上,封了个九百户。现如今皇帝正在气头上,就把一通骂劈头盖脸浇了过去:“你他妈算个屁!打仗打仗不行,打架打架也不行,你忘了在汉中和陈豨那小子比个摔跤都被他摁住揍了一顿了?你要去喂狼,老子不拦你!”

刘襄不敢说话了。其他大臣,自然更加沉默。大家彼此对视,有一个名字悬在所有人舌尖,然而朝堂上依然只有沉默。

刘邦又拍着龙椅的扶手骂骂咧咧了一顿,忽而叹了口气:

“也罢,也罢!都滚下去吧!”

在曹参身上碰壁之后,皇帝就对要把帅印交给谁这件事绝口不提,只自顾自地忙活,号称要御驾亲征,但对这句话,满朝文武都没当真。可看皇帝那样儿,他还真忙活得挺像样的。先是从护卫京城的禁军中挑选出三万精锐,又去重兵把守的函谷关调拨,皇帝好像想表现自己老当益壮,在禁卫军的营地里得着了一匹烈性的千里良驹,兴致勃勃地骑上马去,稍加一鞭,险些给甩下马背。这是在他自己的京城、禁军重围的庭院里,要是到了战场上,一个连马都骑不稳当的老头,如何领兵打仗?现在他如果不亲自出马,叛军听他皇帝的名号,还能有些忌惮,若是看到他这副样子,岂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随从的人七手八脚拥上去帮皇帝稳住了马,他黑着脸慢慢地往前骑,心下已经打起鼓来,担心被马甩下去摔断他千金的脊梁骨。就这么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到东门转了一圈回去,东门将士还以为他是去阅兵的,连忙找了一队俊美的年轻将士套上华丽的盔甲在他面前耍了一顿中看不中用的花枪。皇帝感到没有话说,在未央宫下了马,屏退扈从,径直进去。

未央宫前殿是一片流水石院,绕过回廊,一阵稚嫩而抑扬顿挫的学童念书的声音传来,隐隐约约听不分明。

刘邦心想又是太傅叔孙通那老酸儒在教坏他儿子,因此一阵气往上涌,加快脚步冲了过去,到跟前一看,却竟然是少傅张良,手里拿着一卷书坐在石阶上。一左一右的是太子刘盈和张良的小儿子张辟彊。刘盈十四岁,性情柔顺拘礼,看到皇帝来了,马上放下书卷,在父亲面前跪拜。少傅也对皇帝点点头。只有张辟彊还太小,年纪只是刘盈的零头,拉着刘盈的衣角,胡乱笑着。

刘邦一把把辟彊抱起来,对张良说:

”少傅别一个劲儿地给我儿子灌酸水。“

刘盈知道,刘邦一向不赞成叔孙通教给他儒学仁恕之道,甚至以此为借口,几次想废了他,多亏几位大臣的劝谏才按捺下来。此刻连忙说道:“父皇误会了,少傅教给儿臣的是兵法诡谲之道。”

“是吗?”

张良披着一件颜色青翠的袍子,坐在白玉阶上,身边还有两个小屁孩,很难让人相信他手中拿着的竟然是一卷杀伐锐利的兵书。不过,太子上课的地方又怎么会在未央宫外围的庭院里?刘邦明白,这是张良有事情要说,所以在这里堵他。但对这份用心,谁也不会明说。他做事情从来都这么润物细无声,好像春雨一样轻柔而落。

张良号称是当世之兵法名家,姜太公的传人。围绕他,尚有许多故事,全都说得神神鬼鬼的。就是这兵法助刘邦定鼎天下。因此刘邦看到眼前的场景,非常满意。虽然软磨硬泡地让张良将兵法传授给刘盈,不过刘邦自己也知道,假如张良不想做一件事,那么他有一百种方法推脱得滴水不漏。何况这兵法他连自己的儿子也没有传授。如此,他大概可以放心了。

皇帝把辟彊往上搂了一把,瞪着眼睛问刘盈:“从少傅那里学到什么了?”

刘盈温和地说:“回父皇,少傅讲到孙武子三十六策中的上三策,‘敌已明,友未定,引友杀敌。不自出力’。”

刘邦听了,明白了张良的意思,他们毕竟是多年的老相识了。就低头对他说:“辟彊今年三岁,你也三岁?我和韩信怎么还能说是友?”

张良微微一笑,并不回答。不仅如此,他还放肆起来,旁若无人地站起来把竹简卷起来递给刘盈,“今日的课就到这里。太子时时温习为上。”

然后又转过身去,张开双臂,问刘邦要他的小儿子。一般他只会在辟彊要抱的时候告诉他自己走,所以辟彊也高兴,张开双手要投进爹爹的怀抱,只有刘邦就是不肯放开,抓着辟彊的小手臂,好像抓着什么救命稻草一样地,断断续续地说:“我、那韩信……”

刘盈知道父亲有话要说,自己在旁边只能添乱,就从旁打圆场说:“辟彊跟我去吧,好吗?娘做了糖合子。”他还是不能完全改口,常常管自己的母亲、大汉的皇后叫娘,而不是“母后”,刘邦因此觉得他一点也没有太子的大气,此刻于百忙之中瞪了他一眼,把辟彊往他怀里一塞,他也自知失言,马上把孩子接走退下。

很快庭院里只剩下了两个人,风吹过来也显得无所依傍。

刘邦两手抄在宽大的袖子里,两眼望着脚底下的地面,说:

“无人可用,无将可点哪。朕少不了御驾亲征,子房这次务必要随朕去。”

张良不大爱搭理他,只顾着整理自己的衣袖,面不改色地说:“臣身体有恙,上不能整顿三军,下无力输运粮草,就不拖陛下的后腿了。”

刘邦嘟嘟囔囔地小声说:“放你娘的屁。”接着笑了一下,终于亮出了他的杀手锏,似乎连腰杆都直了,背着手溜达起来,慢慢地道:

“朕呢,今日点了东门守军扩充平叛的大军,子房以为如何?”

张良的长子张不疑就在东门守军当中。这本来是个较为安全的岗位,每逢三五之日还能回趟家,不疑这孩子和刘盈差不多大,如果这个年纪就提刀上战场,多半就要把性命丢掉了。然而就算侥幸捡回一条命,让孩子上战场受一遭磋磨,也实在不必。能让子孙后代安享太平,这不就是他们这些人当年奋力搏杀的理由吗?然而张良仍然淡淡的,好像完全不懂刘邦的言外之意,只说:

“很好。”

“好?好在何处?”

“东门有山势可依,既据天险,不必有那么多士卒,倒是陛下应当多带兵卒,若叛军能看在陛下天威,不战自降,那最好不过。”

刘邦摇摇头说:“能行上策倒好,但我了解陈豨这小子,他要做事,就会一条道走到黑。这一趟啊,少不得——唉,你说他这是为什么?图什么?难道我平日里待他不够好?”

张良对他的一连串牢骚充耳不闻,只是目光越过重重宫阙,望着远方的流云,淡淡道:“路遥天远,此番要辛苦陛下了。”

刘邦不溜达了,停住步子,望着张良,似乎又想发怒,最终还是按捺下来,此刻,样子竟然显得有些惶恐。张良先他开口:“臣上完了课,要回家了。顺路送陛下一程吧。”

“顺哪门子的路?我家就在这皇——”刘邦话说到一半,想起张良和韩信家倒同路,把话咽了回去,认命地说:“走吧。”

汉十年,陈豨谋反,韩信则坐在家里生气。

他这一口气咽不下去已有整整五年了。身为汉兴的大功臣,没有他韩信,刘邦不过是个小小的汉中王,在那个荒凉的四塞之地郁闷死;然而刘邦过河之后拆的第一个就是他的桥板。男子汉大丈夫,即使没有功名,浪迹江湖倒罢了,也算潇洒一生,然而像此时这样养猪似的好吃好喝被软禁在京城,实在是奇耻大辱。听说古之六国有养人为菜的事情,这样的人生来就是为了被吃,称为“菜人”,韩信现在就有这种感觉,只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要挨宰。

而且每当他稍微放松下来,觉得这样活着也不错——长安毕竟是一座繁华的都城,这里有许多乐趣——的时候,皇上和皇后娘娘总要提点敲打他一下,就像一个人昏昏欲睡之中不断地感到虫子的咬噬,永远提心吊胆睡不安生。听说陈豨谋反,他坐在家中的地板上,支着下巴,愁苦地望着面前的一个食盒,心想倒不如像陈豨一样。如果他此刻在外面,而非这个金玉辉煌的牢笼之中……

就在此时,外面有人通传留侯来访。

韩信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差点把那只食盒踢到一边去。那只食盒是皇后娘娘送来的,以表示对他的关怀,据说是皇后娘娘亲手所做,听了这后半句,韩信就不敢吃了,他对着这个食盒发愁到现在。此刻一听到留侯张良的名号,他如蒙大赦地跑了出去。

外面果然是张良的车驾,他三两步冲下台阶,马车还没完全停稳,但他已经伸手过去替张良把门帘子挑开,张良凉凉的手从车里探出来抓住了他的,韩信就一下把他拉出来,大声说:“来得正好,我给你留了——”

话说到一半,愣住了,半张着嘴,目光越过张良的肩头看向他身后。刘邦正从车里面钻出来。

两个人见面,脸色都有点讪讪的。刘邦跺了跺脚,先说:“你这车里够他妈挤的。”然后就沉默下来。

张良一笑道:“你给我留了什么?”

韩信说:“吃的。”

张良悠然道:“是什么好吃的?”

韩信又马上反悔,改口道:“不能吃!……是皇后娘娘送来的。”

皇帝一直在仔仔细细地打量他,此刻听了这话,忽然道:

“淮阴侯,不请我们进去坐坐?”

“不。”韩信马上说。

还没等皇帝发火,张良又笑了,也不理这两个人,自己径直踏上阶梯,进韩信的淮阴侯府里去。韩信自然是还被他拉着,刘邦也只好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摇头暗骂:这都是什么事!一个个全不想活了。一路上他给韩信安排的那些乌乌泱泱的一众家仆都面色惊恐地低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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