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策[03]
#史同 #G #四策 军中的规矩还是韩信当年在汉中时定下的,一切行止皆有法度。譬如说主帅升帐议事,诸位将领如果不能在鼓敲三通之前到齐,就要受到责罚。各营各伍中都是如此,就连刘邦本人也都习惯了。从这个角度来说,韩信虽然足有五年解甲在家,他的法度却始终像水一样包围着他们,这就是屈人之兵的上上之策了。
两人并辔而行,穿过层层的营帐,皇帝的大帐就在最中央,这并不是从军事角度出发,而是以他信任的程度,自认为的最好安排,皇帝允许自己被亲信们层层包围。最里面的是樊哙部。走在沙土地上,韩信四处张望着,不时发出赞叹的声音。
不疑难免要问:“将军,什么这么出奇?”
韩信伸手抹了一把鼻子,笑道:“陛下好像在过冬一样,围得这么层层叠叠的。”
他说话一向不知死;不疑有时候认为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然而又是同一个人求他去向父亲讨一道生机。在军中的这些天里,刘邦对韩信多有限制,韩信要走出营帐在外面溜达,若是被刘邦知道了,就要摆出一副晦气色脸。韩信未尝不知道,在皇帝面前应当怎样做才最好。可他控制不住自己。控制不住要在微风的好天气里走一走。控制不住要和士兵们天南地北地闲谈,控制不住要在皇帝说出自己的见解时嗤笑出声。
他是那么活生生的。
对韩信而言,生死与名利等等似乎全无关系,但一些奇怪的理由却能让他怕死。这是不疑所无法理解的,他只是用少年的心,无条件地去仰慕他的偶像罢了。在看着韩信的时候,他根本不思索。
不知是碰巧,还是有人报信,忽然从后面追来了数骑,是樊哙和几名护兵。到得韩信身边,拱手为礼:
“大将军。”
韩信其实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怕他,自从他知道樊哙从前是卖狗肉的屠夫以后——不过这时候显然是很好地克服了恐惧心理,看了一眼樊哙马蹄上沾的草叶,道:“什么令要劳动将军亲自去传?军中法度,将军不是不知道,未经允许,各部将领不得擅离职守。就算真是急事,也该告诉我一声,我还有几个可用的传令兵的,您就不必劳动了。”
樊哙只得陪笑道:“这是陛下的命令……”
韩信不说话了,只是望着他。自然了,皇帝的命令至高无上……他的意志并且深不可测地悬挂在人的头顶。他当然可以毫无顾忌地侮辱所有人,当然可以在将三军面前将韩信点为大将之后又毫不掩饰自己并不信任他。
樊哙又叹了一声,“不说了,等回京城,将军务必要赏脸去我家里喝酒。”
在京城的诸多王侯当中,樊哙是唯一请动韩信去家里喝过酒的人;那是韩信在长安的五年中,曾经在护卫层层叠叠的看押当中去过一次。当时韩信在樊将军府门前长长叹息:我如今要与狗屠为伍!任谁都知道,住在京城,在天子的脚下,没有人可以随心所欲。樊哙请韩信喝酒,绝不是因为他一时兴起……而那就是韩信的回答。
韩信还是不说话,樊哙就又道:“啊呀鼓敲过二遍了。”自己匆匆跑走。
韩信和不疑来的算晚,还没有靠近大帐,已经听到了里面的一片嘈杂。门口的卫士要把不疑拦在外面,韩信打起帘子来,向高踞上座的刘邦说:“让他也听听吧,学着点儿。”
刘邦说:“好你个韩信,眼里还有没有军法?军机大事,岂能让这等黄口小儿听去?”
但韩信也气人是有一套的,若无其事地挤进来,坐下,喝口水,把杯子托在手里,才说:“哪里算什么军机大事了,陛下不就是想取道上郡吗?陛下,上郡地广人稀,路途遥远,中间没有什么像样的城市补给,虽说攻其不备、出其不意是上策,但如果我们劳师远进,到时候反而是敌人以逸待劳打击我们。”
既然说到正事,刘邦也就耐着性子和他辩,“你说走南阳?陈豨会乖乖停在那里让我们打?我了解陈豨,他肯定也走上郡,代地骑兵多,这小子肯定是想以一支骑军奇袭上党,走到一半,”说着笑了两声,“说不定能和他的部队碰个正着哩!”
韩信说:“陛下既然知道陈豨不傻,您猜到的事情他会猜不到?”
如此吵起来没完没了。军中本来可以说是实在无人,如果陈平督军也像往常一样在侧,倒还可以劝解两句,眼下他仍然和灌婴驻守在函谷关,皇帝一向引张良陈平两位策士为左膀右臂,这次出征竟然没带他。满营帐的军士,竟然就任由皇帝和大将军吵了起来,这两个人还吵得有来有回的,韩信说:“陛下,上郡物产一向不丰,眼下又在青黄不接之际,这十万大军,沿途补给,是想要百姓的命么?”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老子开国以来轻徭薄赋让百姓休养生息整整五年,难道还不能供一时之补给?你在长安窝傻了?娘娘们们的。老子当年要和你一样,早不知道死哪儿去了。”
吵到最后,取上郡则路途太遥,取南阳则不得地利,而那个最妥帖的办法被两个人心照不宣地藏起来,都不肯先说出口。原本长安的大军对陈豨的最大优势就是雄厚的兵力,分兵包抄最为稳妥,可刘邦万万不能放心把一半的兵力放给韩信。
吵着吵着,刘邦一把抄起案前的酒壶朝韩信劈头盖脸地砸过去,韩信手上功夫倒也十分不虚,稳稳当当地接住了酒壶,只是刘邦本来是随手摔的,颇有酒浆溢出来流在手上,他就拿嘴去吮,样子十分好笑。张不疑依然站在他后面,想笑又不敢笑出来,忍耐得十分辛苦。
刘邦在韩信身上碰壁,眼光一转,转到了不疑身上,好像才刚刚发现他似的,话题转移得十分生硬。
“张子房的儿子,给你当护兵,你倒会挑。他也倒舍得给。”
不疑说:“能在大将军左右是不疑之幸。”
刘邦瞪眼道:“有你说话的份儿吗?”不疑赶紧跪下谢罪。刘邦又说,“嘿,说话的调调儿倒和他爹一模一样。”
韩信说:“我倒不因为他是张兄的儿子,只是因为我来的时候他在门口,顺便就让他跟着办事了。”
“怎么,你对看大门的有同病相怜之心?”
韩信脸沉了一分。当年他在项羽帐下当一执戟郎,每天拿着长戟在霸王那顶华丽的营帐门口站着,有时候营帐里传出来一些疯狂笑话,想笑又必须忍着。实在不是什么美妙的回忆。他因为得不到项羽的赏识,投奔了刘邦,后来才发现刘邦跟项羽确实不一样,项羽不喜欢一个人就是不喜欢,根本从头到尾不会假以颜色,刘邦的路数则主要讲究一个秋后算账。现在正是秋后之期了。
韩信叹口气,认输一般地说:“陛下,臣愿带一支偏师走上郡,打他个出其不意。兵力不必在多,您可安心吧。”
“你不怕半路上碰见陈豨主力?”
“他不会走上郡的。”
“武断轻言可不是你韩将军的作风啊。朕,”他咬住了这个字眼,“认识的韩将军从来谨慎得过分,你如果没有必然的把握,怎么会定此计策?如果成功了倒好,如果失败了,你就要与陈豨主力迎头碰上,将军觉得是好玩的吗?”
韩信出奇地平静,“因为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东西,轻飘飘地掷到地上。
皇帝说:“张不疑,给朕拿过来。”
今年过冬的时候,陈豨送了不少礼物来京,而且诸位在京的侯王上到鲁元公主下到他这个被软禁贬黜的淮阴侯,挨家挨户都有礼物奉上,但是唯独韩信的不一样。在一些无足轻重的丝绸绢帛中夹了一张地图,用火烤就将显现出朱红的字迹——
一道曲折的行军图。
韩信的脸像冻住了一样没有什么表情。陈豨如此信任他,也如此相信他会答应这个建议,如今他却在此将行军图向刘邦拱手奉上。为了刘邦一路上的知遇之恩,他已经还了太多太多,还了整个大汉帝国的辽阔版图,不知还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刘邦把地图从灯火上挪开,看着他。满营帐的兵士也都纷纷看着他。恰似当年刘邦在鸿门宴上。
“韩将军解释了你的信心,解释得很好。现在解释解释我怎么相信这不是你的调虎离山之计?你们既然已有密谋,怎知不是计划好了的?再譬如说,你又怎么解释这个?”
他拿出一封有人告韩信谋反的书信来,自己打开来念,念一句,从帛书上方觑韩信一眼。
韩信说:“臣没法解释。”
他朝皇帝拜了一拜,说道:“当年臣杀了钟离眜,没能解释清楚我没有反心,现在就更解释不清楚了。”
“好你个大胆韩信,来人,掌嘴!”
左右都面面相觑,不敢动手。当然,皇帝可以对阶下的洗脚婢说这样的话,可现在在这里的人是韩信。
刘邦怒道:“朕使唤不动你们一个个的了,啊?”说着拂袖而起,几步冲到韩信面前,扯着他的发髻,迫使他抬起头来,噼噼啪啪左右扇了他几个耳光,倒把他自己累得气喘吁吁的。
刘邦站起来说:“在这天下,朕为刀俎,尔等皆为鱼肉!都给我滚!”
韩信和张不疑并辔而行,张不疑小心翼翼地去看韩信的脸色,皇帝下手甚重,韩信不时伸手抹一下嘴角,指节上沾着血。看到他这副样子,不疑生气起来,他毕竟还是个少年人,说话不管不顾的。再说,风又这么凉凉的,吹起心火来。
“陛下不该这么对将军。”
韩信笑说:“好像当了皇帝都这副鬼样子。”
“将军不生气吗?”
“他还把我拿大枷锁起来过哪!打两个耳光算什么。”
但不疑看得出来,韩信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不疑一直崇拜韩信,总是缠着他爹讲韩信的事情。他没怎么与韩信相处过,却比韩信自以为的要了解他,知道他始终是一个高傲的人。可是刘邦自打得了韩信之后,一直致力于磨平他的棱角。韩信笑了笑,有点呲牙咧嘴的。看到他的嘴唇——不疑不久前才吻过的嘴唇……不疑忽然想到:要是将军真的谋反就好了,我必定效死将军马前。
这个想法并未把他吓到,这时候还没有多么强的君臣上下的观念,兵书上讲解为将之道,也多说天下是“有道者”得之,所以武王伐纣,乃是正义之举。不过,皇帝只猜忌韩信一个人,并未猜忌天下,并不能说他失道,讲解天下民心的那一章节,算是他爹难得给他自己解释过的篇章,别的都靠他自己琢磨,要么就到处问来问去。这个时候,不疑还不明白为什么唯独这一节是必修课。以自己为尺衡量天下,总难免偏颇。
想到这里,不疑对韩信说,“将军,用兵始计之‘五事’,何解?”
韩信不假思索地回答:“五事者,道、天、地、将、法也。道者,就是君主和民众能够上下一心,君主不猜疑臣下,百姓不顾及自身,此为‘得道’了,天,就是天时,地就是地利,要看用兵时的昼夜、晴雨、寒暑,与现在这个气候相比,你不会想顶着大太阳行军吧?至于地利,一是路途的远近……”
这都是兵书上的道理。建国之后,韩信拘在京城,与张良删定兵书,节其简要,重定兵家百二十策,这一百二十卷兵书都是不疑熟读的。如今编写这兵书的人就活生生地在眼前为他讲解精要,实在让人激动不已。
讲得太高兴,似乎扯到了伤口,韩信又伸手摸了摸嘴角。
眼看着快要到他们的营帐,不疑抓住最后的机会——或者说最后鼓起了勇气——又问,“将军,我爹他是……什么意思?”
韩信说:“不疑要知道这个还太早啦!不过我很高兴。”
这有什么好高兴的。不疑想到的是,张良是皇帝最得力的谋士,皇帝的一举一动,背后都少不了他爹的指点,这一次说不准也是这样。但韩信似乎相当喜欢张良,不疑看见过张良收起来的韩信差人送给他的语调简直可以说是哀怨的书信“信将发霉矣张兄速来”,就是说要张良上他那做客去。不过他爹去了没有就不知道了,他投身行伍,难得在家,也不知道爹是怎么活下去顺便带坏他弟弟的。
当晚一直无事,轮到不疑守夜,他虽然是韩信的护兵,却也要和普通士兵一起守夜的,所以今天晚上韩信请他当年的军师李左车来帐中喝酒,他夜没能在旁边服侍。眼看着快要交班,这是一天里夜最浓的时候,营帐里静悄悄的,此时无事,就是真的没有事情了吧。不疑在沙地上熄灭了火把,想要在黑暗里自己呆一会儿。
夜又凉又静。
不疑找了块地方坐下,望着无月的天空,轻轻叹息了一声。他毕竟还是个热血澎湃的少年人,碰上君臣相疑这一类的事情,觉得非常委屈,扒着地上的土块心想,爹爹给我取这名字实在是取错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可是他自出来做事以来,所有的经历都是对这句话坚决的反驳,所有人都在告诉他,你该怎样将绳子栓在别人的脖子上。到目前为止,唯有这个残忍的道理是不需要怀疑的。
忽然,从远处隐隐地传来一阵声响。极细微,似乎是脚步声,却毫无章法,不像是巡逻的队伍。不疑警觉起来,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朝声音的来处掠去,心念一动即已蹿出三丈远。他爹虽然不教他兵法,不疑的武功可算是得了留侯真传,尤其是轻功,主要是战事胶着的那几年颇有用武之地,得到了大量练习。人眼前一花的功夫,他已经不见了。
不疑到了发出异响的地方附近,并不打草惊蛇,隐身在一处营帐之后,看见几个人打着手势,似乎在分配任务,随着领头的人一个手势,就有几个人朝他所指的方向跑去。
不疑看了一眼立马缩回头,在心里盘算着:他们是要包围皇上的营帐,以便行刺!这是些什么人?
但同时,他还在想另一件事情:要不要去阻止?
这些人的身法他一看便知,比他是大大不如。如果擒住那个匪首去向皇帝请赏,他也就能因此在陛下面前露脸吧?说不能还能赏他一点官做,也有带兵的威风。
或者什么也不做,就让他们把皇帝杀死,那么——
当然,皇帝不是那么好杀的,这些人武功太次,去了也是送死。如果什么也不做,只盼着他们把皇帝杀了,那只会坐失良机。再或者,他们是什么人派来的呢,如果是韩信,他贸然去阻止,岂不是坏了将军的事?
想到这里,不疑拿定了主意,悄悄往韩信的营帐去。韩信也没有睡着,这么晚了,他坐在那里,在黑暗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疑撩开营帐,一枪已经刺到眼前。
不疑小声说道:“将军,是我啊。”
韩信把长枪收回,不疑算是松了口气。幸亏将军对长枪如臂使指,否则他方才已经被扎了个透心凉。此时眼前一亮,韩信点燃了灯火,只觉得在幽暗的光芒之下,不疑的面貌酷似自己思念的人,于是柔声说:“张兄,你来了么?”
“将军?”
韩信笑了,知道是自己发梦,低头微笑。
“什么事?”
不疑把事情报告给了他,说:“将军如果有心立功,不要放过这次机会。”
立什么功、怎么立功?救驾是功,其实,杀了皇帝也是功,至少以韩信的威信,再杀几个人,军中没人敢说不字。韩信瞥了他一眼:这小子用计颇有乃父之风而不自知。几乎没有犹豫的功夫,韩信提起长枪,说:“走。”
走到门口,又轻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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