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策[04]

#史同 #G #四策 夜晚十分沉静,韩信静悄悄地在营帐中行走,张不疑跟在他身后。两人都是一等一的轻功高手,走路当然一点声音没有。万籁俱寂,这种安静让不疑且喜且哀起来。喜的是他在武学一途竟能够跟上韩信的脚步,哀的是这种几乎有点不详的宁静。也不知道他怎么会这么多愁善感的,像他爹把自己装成个植物之类的岂不便当。

韩信的脚步十分笃定,仿佛他根本就知道刺客的路线。因为只要他们不是那么傻,就一定会避着巡夜的士兵走。现在他也这样身法灵巧地在营地里摸黑行进着。士兵们值夜的路线,刘邦原本不让他染指,但他只要观察几天就什么都明白了,要没这点本事,也当不了三军的大将。但不疑不知道这个道理,他只在心里打鼓,看到韩信对路线如此熟稔,甚至想要把他叫住,问问究竟会发生什么。

年轻的将军手中擎着一柄长枪,这兵器制作得非常粗陋,不像是大将军所用的东西。韩信是个朴素的人,精致或者好看之类的要素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其实只有在面对一个人的时候,他才会感到“美”之一字的存在。美不是一种太好的感受,沉甸甸地压着他,让他有冲动去抢,去杀。他知道太激烈的美会把自己变成恶鬼。

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韩信摸到了皇帝的营帐附近,营帐门口有点亮,因为自从项羽死后,皇帝就有点怕黑,虽然他从不说出来,但睡觉时要周围灯火通明,附近得有人服侍。即使在行军当中,刘邦的营帐里也颇有几个美丽的女子,在沿途通常还会收一些,这倒不用他自己操心,自然有殷勤者把佳人奉上。

韩信忽然想到:若是此番得了陈豨,那他王殿之中的那些女子,也都该归皇帝所有了吧?就像当年他带兵攻破魏豹的皇宫一样。宫中满是尸体,也有人害怕受辱,先行自杀了。地板上满是层层叠叠的血迹,有个眉目淡淡的女人跪在地上拉他的袍角。他说:“别怕,我带你到汉王那里去,能活。”

此时此刻,正有一个女子出来,绕在营帐后头倒香炉里的灰。发髻有点散乱,摇摇晃晃的,她本就是善舞的美人,衣带和裙裾在黑暗的空气里轻轻地划出一个弧又一个弧。灰烬飘扬,被灯火一照,有点大雪飘飘而落的意思。韩信心中一动,想起了五年前的大雪之夜,刘邦从楚地把他擒到,绑起来押送京城,进城的时候,张良拎着一盏灯,在城门口等候,看到有人来了,就把灯提到眼前。飘飞的雪片如流萤般飞舞在灯火旁边,又被那光芒照亮,映成橙黄之色,仿佛烧着了一般。其实现在这个季节,天气还挺热的;但韩信会无时无刻地想到他。在热气蒸腾中想到他的冷,在应该严肃到如丧考妣的时候想起他的微笑。

那女子抬起头,对黑暗中的某处嫣然一笑。

继而,她仿佛是得到了什么指令,捧着香炉盏儿施施然走回去,却不进帐,和门口执戟的卫士轻轻调笑起来,不一会儿就得手,把他们引了开去。黑暗处便四面八方蹿出埋伏的人来。

韩信要动,不疑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将军,是你的人么?”

韩信哑然失笑:“怎么可能?”

“既如此,等一等再进去。”

韩信也同意他的说法。太早进去,在皇帝那狐疑的心思之中,显得好像他们是刺客的同伙似的。韩信脚尖在沙地上轻点,果然等到帐中传来一声惊惶的“救驾!”的呼声,如是再三,这才如离弦之箭一般猛然蹿飞了出去。张不疑紧跟在后,他拿的是一把短剑,这样的兵器只适合近身的战斗。如果有人近得韩信二步之内,他必然将其格杀当场。

乍一扑入皇帝的营帐,眼前灯火明光一片。难为他在这么亮堂的地方怎么睡得着的。

韩信的长枪,交住了一把长剑,枪杆顺势横扫,扫倒两三个人和灯柱子,又把腰间匕首脱手而出,直刺进提刀欲对皇帝不利的那人后心,张不疑看了一愣,这手法分明是他家传。这一愣的功夫,一把长剑已然杀到,韩信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不必回身就把枪杆翻花也似拧转过去,刺进刺客心窝。拔出长枪来时废了点力,枪头被骨头卡住了。血热热地溅起来泼在不疑脸颊。

说来奇怪,乱臣贼子之血,不知为何竟也会这样烫的。

此时韩信两步蹿上前去,踩着扑倒之人的脊背拔下那把匕首,血淋淋地就交到刘邦手中,说:“陛下保重了!”随即自己转身与刺客杀成一片,等救驾的卫士冲进帐来,把这小小的营帐挤得水泄不通时,他已然杀得浑身是血。待场面收拾住了,走到不疑跟前把他打量一番,满脸血迹还在沿着下巴往下流,形貌直如恶鬼,声音却很温和,而且激战之后,大气也不喘一下:“没事吧?有哪里受伤吗?”

不疑摇摇头,韩信似乎长出了一口气,“那就好,不然怎么向你爹交代。”

不疑心情忧郁,只是摇头。韩信当他又犯愣,并没有再理会。

乱象已平,韩信走回刘邦面前,跪下说:

“刺客已经尽数剿灭,捉了几个活的,留待陛下审问。”

刘邦面有惊怒之色,当机立断地说:“留什么留!拖下去斩了!”

不等韩信再和皇帝吵一遭,那两个活口的刺客就被拖了下去。韩信跪在原地,他是何其聪明的人,已经明白将要发生什么,只是好像还有点反应不过来似的,又有点委屈,怔怔地道:“陛下……”

皇帝说:“都滚!”

看了一眼身边的一个年轻将官,这人是吕雉的侄儿吕产,在军中做百夫长。见到了吕产,就像见到了吕雉一样,让他松了口气。就又说:“吕产带三百人护卫,彻夜巡逻。还有你,张不疑,很是英勇,留下来和吕产一起巡逻。朕疲倦了,都下去吧。”

也对。皇帝毕竟是个老人了。

韩信将要回自己营地,不疑从后面追上来,从衣衫下摆撕下好大一幅,给韩信擦脸。可是韩信脸上的血都早已干透了,擦也擦不下来。韩信可惜地看着那块布,说:“可不能这么糟蹋东西了。”把那块粗糙的麻布整齐折好,递还给了不疑,不疑没有收,他也就不再坚持,把布随手扔了。

不疑问:“将军明明救驾有功。可是我看陛下不像要赏将军的样子。这到底……”

韩信却说:“不疑年轻,跟着陛下,自然前途无量。”

说完就拔足欲走,不疑气往上冲。他自从吻过韩信一下,就觉得自己对韩信似乎有了某种责任,劈头盖脸地说:“张不疑誓死追随将军!”

“小点声!”

低声喝完之后,韩信却可以称得上是忧愁地望着他:“你知道什么是死?你知道自己发了多大的誓?”

不疑气呼呼地说:“我不知道!我一向是笨的很。”

韩信倒笑了,“笨点好,别像你爹那样。好了,你去吧,不会有什么事的。”

这好像是韩信第一次对不疑说谎,但不疑得了承诺,觉得安心。他去执行皇帝的任务,熬了一个大夜,天刚平旦就倒在吕产的营帐里睡倒,吕产的营帐离皇帝大帐很近,所以他又被一阵嘈杂声吵醒,仔细听听那声音,竟然吓出一身冷汗,一骨碌爬起来朝外面跑去。

在门口,两个交戟的卫士拦住了他。不疑说:

“我不出去,给我把吕将军叫来。”

一个人犹豫了一下,去了,剩下一个好对付,不疑把昏倒的人拖进营帐,胡乱把他的头盔掀起来扣在头上,自己跑了出去。

中军大帐此时正喧嚣一片。吕产也在,此人十分眼尖,看见不疑,笑了,“我就说那几个卫士拦不住你。得了,你也别冲动。”

“发生什么事了?昨天……”

“陛下正审问参军李左车。”

不疑瞋目结舌地说:“有他什么事儿?”

点兵的事情,纵然是皇帝一人独揽,但韩信作为三军主帅,身边不能一个得力的人都没有,于是在大军开拔之前,去郊外请来的李左车。李左车曾经是韩信的敌人,却很得他敬重,攻破赵国之后,韩信的第一件事,不是检点他的收获,而弃置了满是珠宝的库房不看,亲自去请来作为俘虏的广武君,两人对饮到天亮。李左车在赵国宫廷中行走已久,见惯了无穷的争斗与猜忌,又生性谨小慎微,并不肯立刻与他交心。二人谈至中夜,李左车忽然道:

“将军,在往南边最远的偏殿里,有故赵王收藏的秦时的宝贝,您不想看一看吗?”

韩信苦恼地说:“你不说这个我还想不起来,如今本来就吃紧的很,缺车,缺马匹,缺人,还要把这些东西给汉王送了去,免得他以为我私吞……或者还是干脆封起来为好呢?可是他肯定又不信我没有中饱私囊。唉,其实现在就抽调人手给他送去,他肯定也不信,还是尽快造了册之后封起来吧,反正,他就算觉得我偷偷留下了几样宝贝,嘴上也不会明说,这人啊……只是被怀疑的滋味毕竟不好受……”

李左车静静地听他喋喋不休地说着,韩信的牢骚发完了,他郑重地说:

“将军,让我为您效力吧。”

——“据说是从他的营帐里面搜出了谋刺的文书。”

不疑踮脚探头,朝人圈里面望去,果然是李左车的身影被五花大绑地跪在地下。不疑只见过李左车一两次,其中还包括他梦游般地去给对方送文书的那一回,对这位韩信的好友,实在没什么印象,想不到再见,就是要见他死了。

李左车在沙地上蠕动了一下,抬起头来,对皇帝说话,似乎是奋起一口气来,说话声音很大,在外面也能听见。

他说的却又很简单,“有道者得天下。”

不疑跳起来要往韩信的营帐跑,刚纵起一段就被拉住,原来是吕产一直注意着他,为了不让他跑掉,和几个士兵一起把他死死压在地下,又绑了起来。

吕产拍着手上的灰尘说:“看热闹就看热闹嘛,不要激动。”

李左车熬到第三天,基本上已经不具备人的形状,终于拉出去斩了,以诫众人。所有人都在旁边观看,包括韩信,他面色冷冷的,看不出什么心情。

大刀将要落下时,韩信忽然开口道:

“慢着。”

现在没有人和他站在一起了,张不疑还被绑着,晚上可以活动一下筋骨,到行军的时候就扔在辎重营的车上。除此之外,皇帝抓了身为韩信僚属的李左车,明眼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大家像躲避瘟疫一样地躲着韩信一党。

皇帝斜睨着韩信:“大将军有什么话说?”

“陛下,臣亲自动手。”

韩信咬着牙说完这句话,走下去,夺过刽子手的大刀,弯下腰去,低声对李左车说:

“广武君,我送你。”

李左车的头颅滚落在了沙地之上,头连在动过肉刑的身上的时候,整个儿看起来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单只一个头落在地上的时候,倒又令人发觉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头了,而它依然睁眼望着天空。韩信慢慢地直起腰来,把李左车的头颅举起来给众人验看。当年他杀了钟离眜,如他所说,没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如今杀了李左车,一样不能,所以他那神情简直让人不忍心看。

皇帝忽然笑开了,满是鲜血的沙地上,躺着一个恐怖的、难以辨认的形体,旁边他的大将军手中提着人头,这种恐怖的场面下,他忽然的哈哈大笑,让人脊背发凉。

“好!好,好。韩将军赤胆忠心,朕,信你了!”

过了几天,吕产晚上给不疑带了两块干肉去,告诉了他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两人年纪相仿,又朝夕相处,毕竟吕产得时不时过来看看像行李一样被带在车上运送的不疑有无不妥,因此到这时候,勉强也可称为朋友了。提起军中发生的这些窝心的事情,都不免发发牢骚。吕产嘴快,说:

“陛下既然不信任韩将军,为什么要请他出山呢?未免让天下英雄寒心。”

张不疑有点诧异:吕产既然是吕家子侄,那自然是皇后娘娘的人。皇后娘娘的人,在这种情形下,自然首先是皇帝的人。吕产对他这种政治上的粗糙二分法十分不以为然:

“那当然了!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崇拜韩大将军?我们谁不是听着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故事长大的?”

不疑不说话了,接着埋头吃他的饼和肉。吕产接着说:“我明天就可以向陛下请旨把你放了。其实,他这两天似乎和大将军和好了。”

不疑说:“你信吗?”

吕产笑道:“我想不信哦,但是陛下一定要人相信,你说有什么办法?他这两天和韩将军亲密得不得了,行军的时候坐一辆车,吃饭睡觉都在一起。可怜了樊将军,统筹这么样的大军,他一个人实在做不来,但是再可怜,也可怜不过他的马,成天跑来跑去……”

“吕兄,”不疑平静地说,“你是自己让开,还是试试我张家的家传武艺?”

吕产看了看他,笑了,“我选第三个,咱们一起去。有热闹不看,是白痴吗?”

不疑的平静马上被他打破,“你就为了看个热闹?”

“当然了,要说到耍猴戏,陛下第二没人第一。走吧。”

不疑着实被他噎了一下,但想了想,反而坐回他那个角落,说:“这个时候去一定被抓个正着,过上十天左右再说吧,他应该不会马上动手。如果是我的话……就会在……在西关吧。大军如果能走过西关,就说明即使没有韩将军照样能行,虽然事实可能并非如此,但如果是陛下的话,就会这么想。他倒也真是个怪人。”

他那小听众翻了个白眼。

吕产倒真不虚言,果然进言放了不疑,他嘴甚甜,皇上十分喜爱他。甚至于还令不疑升任百夫长,今后和吕产同事;而暴露留侯之子的身份之后,军中诸人对他这个小留侯也颇为巴结,只有不疑自己十分挫败:他真是好容易苦苦瞒到现在。当然了,这种挫败,其他人是无法理解的,渐渐地不疑就知道表露出自己对身份的不以为意,并且拒绝他人的奉承,对奉承者而言可说是一种侮辱,于是他也就不反驳了。

大军继续行进,四周城池纷纷望风而降,他们本来就是迫于陈豨的威势,眼下则又迫于皇帝的威势。皇帝对这样的成果十分满意,人也松弛些了。他从这些城池里勉强挑出几个可用之人,其实一个也不能用,但眼下实在是缺乏将才;从其中点了一个为大将,带左路军走南阳,自己的大军则选择经过上郡的路。除此之外,韩信仿佛被遗忘了一样,大家也都习惯见不到韩将军了。虽然名义上诸多事宜还要请示韩将军,其实是请示皇帝罢了。

十几天后的晚上,不疑和吕产摸黑进得皇帝王帐左边的偏帐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韩信正打瞌睡。不过是锁在一个灯柱子上,跪着打瞌睡。看来皇帝就是这么礼遇他、让他住在自己的王帐里的。

不疑看着他,有点不敢把他叫醒。韩信却先睁开了眼睛,看来他这样实在是睡不安稳。

不疑蹲下来,悄声喊了一句:“将军。”

一时哽咽,什么也说不出来,只重复从前说过的话:

“不疑愿效死将军马前。”

韩信嘴唇动了动,不疑读出来了。他说的是:“能活,还是活着吧。”

不疑把一把小巧的短剑掏出来,短剑已经拆掉了剑锷,更便于藏匿,他把凉凉的剑刃塞在韩信反绑的袖子里。这把剑剑身淡红,据说是匠人打造此剑时意外泼进去一罐丹砂,竟然没令炉子爆炸,反而铸成一把锋利无匹的好剑,名为“小星”,奇形怪状,剑尖处断了一块,这是张良当年闯荡江湖为任侠所佩之物。不疑在家收拾东西,注意带上了这个。

不疑捏了捏韩信的胳膊,轻飘飘退了出去。

几天之后的夜里,刘邦宴饮毕,踉踉跄跄走进韩信所待的偏帐。他倚着柱子,迷迷瞪瞪地说:

“喂,韩大将军!”

韩信看起来十分委顿,蜷缩在地上,把脸贴着袖子,好像一只袖子能给他多大安慰似的。刘邦走过去用脚尖去踢他,“韩大将军,你能不能——”

“能不能——让朕放心?”

“陛下,”韩信低声开口了,“我杀了钟离眜,你不放心,我杀了李左车,你不放心。我打下赵国给你,你不放心,我打下齐国给你,你不放心。陛下,”

在昏暗的灯光中,他的神情似笑非笑,有点怪异。刘邦察觉到了什么,往后退了一步,“你——”

韩信松松筋骨,浑身的铁链子尽数滑落,呛啷啷一阵响。他站了起来,“好久没有这么松快了。原来身上没有镣铐是这么轻松的一件事。”

一把淡红的,色泽柔软如情人双唇的短剑,慢慢从他衣袖中滑了出来。

“刘邦,”韩信低声说,“这是臣的兵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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