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策[06]

#史同 #G #四策 下将军萧延正在睡梦中,被人粗暴地推醒。萧将军在草垫上翻过身来,刚要发怒,借着摇曳的灯火,看清了来人是皇上所爱重的年轻将领吕产。他立刻从硬邦邦的干草榻上爬起来。在烛火的光芒之中,吕产的面容显得晦暗不定;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好像藏着笑一样。这个年轻人正式参军没有几年,可从小就是在马背上长起来的,又是皇后的亲侄儿,因而竟然没有一个人敢用军功来压他,即使是性情暴躁的樊哙。在他小的时候,萧延还客客气气地抱过他,作为一种社交礼节,从孩子母亲的怀抱里把孩子接过来,贴一贴他散发着有别于农村各种臭气的芳香的脸颊。

萧延心里盘旋着很多揣测,最可能的一种当然是皇帝要用他,但军营中传令不是这个架势。他试探着说:“吕小将军,请坐……”

其实他这个简陋的营帐里乱糟糟铺满了稻草,根本没有看起来像是人能坐下的地方,吕产打量了一圈,又转过来望着他说:“不坐了,我有要事通传。”

萧延心里惴惴的,忽然又想不会是他家老头犯了什么事儿,现在连他也要一块收拾吧?他不免想起仅仅半个月之前参军李左车被处斩时的惨状,咽了口唾沫,手心都有点汗湿。

在武人当中,对这一趟行军中所发生的事情,也多有猜测。比较通行的一个版本,是皇帝要整肃他的队伍,尤其是韩信的党羽,因此费心做了好大的一场戏,把韩信又捧到天上,再摔下来。举世的美玉,一摔之下就会碎裂,而韩信本来已经是格外的坚强。爱做了他心中的杂质。

大家带着特别的神情,谈起皇帝在拜将之前,曾经去拜访过留侯张良。实际上,即使韩信没有说出陈豨曾到他这里来请求援手的事情,大家也很容易把他二人联系起来。他们都那么年轻、激烈、无畏。也许皇帝在愤恨于陈豨的背叛之外,一并地对同样年轻而难以操纵的韩信生出了别样的恐惧之心。大家传说,留侯果然是留侯,给皇帝出了这么一招黄雀在后的计策。其实,韩信已经沉寂多年,他是死是活,又有什么紧要?反而若是明明白白地知道以后不再有他,将平添一份寂寞。

这几年来,天下安定,皇帝没有什么杀人的借口,而今行军在外,可就大不一样了。在这里办了韩信,到上郡再办了陈豨,回到京城,他还要查办谁?是不是就轮到皇帝最亲近的臣子,从沛县时一直辅佐他直到如今的萧何了?

最开始听他们讨论起这些事情,萧延不以为意,总以为是捕风捉影,况且还有哪个比萧家对皇帝更忠心?为了皇帝的霸业,他父亲先是送来了子侄,后献出了家财,萧延娶亲的时候父亲在官场风头无两,然而回转来看看实际上得到了什么:囊空如洗、家徒四壁,他嫂子就舍了出阁时陪嫁的首饰,作为新妇的聘礼。嫂子是贫家女,所谓的陪嫁,不过是一点光泽黯淡的金饰。新妇阖家都满以为进了萧相国的家门就能飞黄腾达,当晚妯娌二人对着那点金子又哭又笑。这都是为了皇帝的霸业。

当时和他一起喝酒的几位同僚就不免从鼻子里出气,虽然什么也没说,但从此之后简直成了萧延的一个心病。一个人一旦怀疑自己身上有病,什么毛病也就随之都来了。他不聪明,家里的事情,向来也都是父亲和大哥在商谈,只不过在谈定了以后告诉他一声该如何如何去做。父亲总是责备他不会看人的眼色,常常将人追问到难堪的境地,不是做官的料子,甚至不是为将领的料子,最幸运的结果,也不过是在这么一个中层军官的位置上老死罢了。

萧延的父亲,正是大汉帝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萧何丞相,实际上早就在行相国事。然而自从大汉定国以来,皇上就对萧何百般敲打,每次他和哥哥休沐回家,他爹总要叮嘱上一千次一万次的别他妈惹事,夹着尾巴做人就是了。难道是他尾巴夹得不够紧?

人总是这样的,一开始以为只要夹起尾巴就还能好好做人,后来就被多方面矫正夹尾巴的姿势,最终得到的建议则是:干脆把尾巴割掉不要算啦!

萧延紧张地思索自己全家到底有什么得罪皇帝的地方的时候,吕产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帛书,念道:

“下将军萧延,为人忠厚,行事稳妥,今朕命你带人回长安传朕密令,速速出发,不得有误。”

吕产说完,把帛书递给他,请他验看;萧延也不认识字儿,只看了看下方压的确实是传国玉玺的大印,这玉玺是昔年秦王子婴亲手献给皇帝的,刘邦接过玉玺后,杀了在场亲眼目睹这一幕的一些不被他信任的人,其实萧延也在那儿,可是他没有站到前面去。皇帝的信任,他是不敢赌的,就连他父亲的信任,他也不敢赌。——那之后,刘邦就藏起了玉玺,并告诉项王说,玉玺已在战乱中遗失。其实那会儿戚夫人刚刚生了孩子,他就把玉玺藏在婴孩的襁褓之中,每每钻进戚夫人房中与之亲热,其实亲热的时候倒少,只是常常捧着那令人眩目的美玉怔怔地发呆。

记得那个时期的人们都会说,戚夫人在那时候最美,她将那坚硬的美玉压在自己丰美的乳房上,养得那玉有了温暖的质地。关于那塑成玉玺的和氏璧的传说是家喻户晓的,前有善识玉的樵夫失去了双脚,后有忠勇的臣子保全美玉于刀枪斧钺之下。作为皇权的象征,和氏璧被许多权欲熏心的男人们,用狂热的目光注视和喜不自胜的手指抚摩过,等待了一千年才有一个女人用心口的温度将它和一切野心融化。

就连吕雉也不能不承认她的美,直到那个时期过去以后,她才敢猛烈地发起脾气,觉得她已不是天上的仙子,而只是一个人间的贱人。仙子呀,你把你的羽衣褪在了哪里?

见了这“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篆字,萧延就已经信了八分,跪下毕恭毕敬地说:“末将领命!”

不过这也就是他这粗人最后的礼貌,接下来不过把帛书往怀里一塞罢了。又说:“小将军,要我传的是什么令?”

“这个将军就不用管了,将军您的任务实际上是护送陛下的使者。他人已经在外面等着了,出去在你营中点几个得力的,即刻带队走吧。”

萧延一头雾水地走出去,既然要飞马传令,他就点了几个年轻力壮,骑术高超,能日夜兼程赶路的。一共是十二个人,列队在夜晚浓浓的夜色之中,经凉风一吹,萧延脑子也清醒了许多,抬头看看,今晚连月亮也没有。

吕产把使者领过来,说:“这是皇上的心腹特使,你们可要好好保护。”

萧延自然是连连答应,几个人装了干粮,就要出发,吕产忽然又说:“我送你们出营。”

萧延知道并不是自己有麻烦,神经已经十分松弛,还真没把身上的任务当回事儿,也能开玩笑了,说:

“又不是要当逃兵,还需用小将军送?我等这就走了。”

但是吕产依然坚持送他们走出营地,路上有几个上前查问的,他都抬出皇帝的名头,压了下去。在营地大门之前,吕产正命人速速开门,催他们加鞭,萧延反而勒住马头,不走了。

吕产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萧将军,事不宜迟,请吧。”

“吕小将军,”萧延说,“末将怎么觉得,自己是稀里糊涂地当了逃兵呢?”

“你要抗旨,我也不拦着。”

萧延把这个他捉摸不透的年轻人看了一会儿,回过马来,从怀里掏出那张帛书,投到了营门前的篝火中,帛书一下子被烧得精光,他浮夸地拔高了声音:“啊呀呀,末将笨手笨脚的,把帛书不慎焚毁了,自知有罪,此事不关小将军的事,请让末将到皇上面前亲自请罪罢。”

说完这番话,他去仔细观察吕产的神色,孰料他依然事那么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好像在玩什么很好玩的游戏,倒让萧延吓了一跳。

“萧将军……”吕产轻声说,“别介呀,我好心救你一命,别不识好歹。”

他竟然又从怀里摸出一副帛书来,“将军不识字吧,我再念给你听好了,”说着就念了起来,“百夫长吕产,为人忠厚,行事稳妥,今朕命你速带人回京传朕密令,速速出发,不得有误。”

念罢了,将那帛书仍然递给他,萧延呆呆地接了过去。

吕产问:“还烧吗?”

萧延摇了摇头。

“你该明白了,这帛书其实是下给我这个军中唯一的吕家子侄的,我本想你什么也不知道,接了诏书就走,对你还好些。顶多旁人告我矫诏,和你无干。其实,我连到底要传什么令都可以告诉你,对你们萧家来说,不是什么好消息。萧将军,你如今唯一的生机,就在皇后娘娘身上。替皇后娘娘把事情办好,将这个人带回长安,娘娘自然不亏待你,萧何大人年纪大了,将军不会想让他不得安度晚年吧?怎么样,还想见皇上吗?”

萧延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吕产复又叹道,“我求求你快走吧,我可也是在冒着生命危险救你,赶紧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吧,你跑的越远,我的生机也越大。萧将军,你自己三十好几了,我可还年轻得很,我不想死。”

萧延看他这样,一时间甚至起了关切之心:“你……你怎么打算?”

“现在是子时,天一亮我就要大喊大叫萧将军你逃营了。你可别怪我在这里把事情推到你头上,横竖你们快些走……等回了长安,一切就好办了。我则在这里有我的法子解围。唉,姑姑总是给我一些难办的事情。”

萧延扭头看了看身后跟着的几个人,终于一声长叹,打马一跃便率先出了营门。几个人快马加鞭,到了天亮的时候,已经过了天门关,再一次回到了中原的土地上。

天渐渐大亮了,萧延知道自己已经跑得足够远,心也定了下来。不过眼看那使者比他还急,连连加鞭,快马在原野上疾驶,他跑得飞快,远远在萧延那队伍前面。萧延在后面跟着,起初觉得好笑:这使者怕不是皇帝身边哪个只会动嘴皮子的幕僚,虽然也能随军而行,却似乎丝毫不晓得行路之道,一个劲儿地往前猛冲,不一会儿就该精疲力竭了。

说到这里,不知道皇后娘娘和陛下之间有什么关窍,真叫人一头雾水……眼下看来,似乎是皇后娘娘却要从皇帝手下保住他们萧家。这时候他也就想起了今年元旦时娘娘的使者特意上家里来赏赐的事情,似乎稍微说得过去了。

使者的马远远跑在前面,比萧延还像在逃命。本以为这么跑法,那人的劲力撑不过一个时辰,没想到他连人带马却似乎越跑越有力,倒让人惊讶。不过就他这个行法,到不了日中天上,就是人还有力气,马都要被累垮;疲马容易失蹄。萧延催了一鞭,向前与那使者并肩而行,说道:“大人,慢点行路,方有长力。”

“抱歉抱歉,我好久没有活动筋骨,一时得意忘形了。”

这使者说笑着,朝他转过脸来,激烈的狂风掀起他的兜帽,露出寒星般明亮的眼睛。一见之下,萧延瞪大了眼睛,失声道:

“韩……韩大将军!”

韩信的声音很轻,“嘘,小点声。萧将军,我怎么不该跑快点?你我二人都是逃命,都不要去想回头的事情。”

韩信的一只手松开了缰绳,在武人长而有力的手指间,夹着一片水红的刀刃,色泽明亮,那一片刀光仿佛是从美人唇边撷下来的。不过萧延无心欣赏。他当然看得出韩信只要手指轻轻一动,顷刻间就能要了他的命。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也没什么大事,”韩信笑道,“不过是要将军尽武人的本分,听我号令,否则死。”

忠义和性命,他萧延当然是选性命了。然而和韩信扯上关系是否能活命?萧延自己就是相国之子,他非常清楚所谓高处不胜寒的滋味。这个世上,皇帝最猜忌的人莫过于韩信和萧何,如今看来,皇帝实在已经开始动手收拾韩信本人了,万一……

“韩将军,你……你背叛陛下……“

韩信开口打断了他,“将军,我知道你带出来的这十二个人,都是军中的马术好手,”说着就把十二个人的姓名和籍贯都说了一遍,熟悉得好像和他们在同一条街上抬头不见低头见住了一辈子。就连萧延自己也未必能说得这么流畅和不假思索。韩信五年不在军中,他的名号已经渐渐淡去,士兵们的忠诚渐渐被对皇帝的崇拜取代,没想到他竟然对几个大头兵也了解得这么清楚。

这样的人,实在不可与之为敌啊。

萧延心中已经偃旗息鼓,韩信又循循善诱地道:“吕将军冒着性命危险搭救我们,虽说他自有计较,萧将军现在若是回头,是想把他最后一线生机也断送吗?”

这一连串的事情让萧延混乱不堪;他本来就是纯粹的武人,不善于思索这些精细的事情,平时基本上是他爹和大哥说什么他就做什么,虽然人是三十多岁了,恐怕还能被吕产这样的少年人摆布了去。甚至眼下真的担忧起吕产的安危来了。

韩信好像知道他的心意似的,道:“也不必太过担心,陛下总不会把娘娘的亲侄儿杀掉的,你我可就说不定了。眼下只有日夜兼程,赶回长安,求娘娘搭救。萧将军,你说是也不是?”

萧延咬着牙,知道自己已经彻底上了贼船,竟然又在坐骑身上加了一鞭,马步飞扬起来,竟然还跑到韩信前面去了。

辽阔的原野之上,一队骑士在飞奔着,队列被拉得长长的,如箭一般地直朝长安疾射而去。头顶天色迅速地明亮起来,朝霞眨眼间就染红了整片天空。

天亮了。

天亮了,一大早的吕产就在军中嚷嚷起来:“萧延将军逃营啦!萧延将军逃营啦!”如此冲进了皇上的车驾,前一天晚上皇上似乎心情不佳,喝了个烂醉,现在敢冲进去的也只有他了。

宽敞如房间的辒辌车里没有一位不可一世的皇帝可以回应他了。刘邦的尸身被安放在榻上,那个刺杀皇帝的夜晚出来倒炭盆的女子坐在旁边,正是皇上的嫔妃戚夫人。她正用一方浸满了浓酒的帕子擦拭皇上的尸身,好让它腐烂得慢些,即使是面对着一具开始发出异味的尸体,她的笑容依旧淡淡的,好像没省得发生了一件多么改天换日的大事一样。可是她的美丽曾经震惊朝野,她的怀中曾经像拥抱着一个婴孩一样地藏匿过传国的玉玺。

张不疑提剑站在一边,冷冷道:“你捣什么鬼?给他干粮和马,悄悄把将军放走,什么事都不会有,干么要背着我来这一出?”

吕产笑了一笑,“别这么欺负人嘛,玩,也要讲公平。你放走了你的将军,我姑姑那边可一张牌也没有,我只好救下这个傻不拉几的萧延,好让她孤儿寡母的有个依靠。至于他能不能回到长安,可就不晓得了。——啊,也给韩将军的旅途增添一点趣味。”

不疑把刀拎在眼前,隔着一线明亮的刀锋,打量着他。

吕产说:“你可要想好。”

他迈了两步,就到了不疑跟前,可是却没有向不疑出手,而是把一只手搭在戚夫人的后颈上,轻轻笑道:

“你敢杀我,我就第一时间杀了她,没人帮你遮掩,你看着办吧。”

戚夫人柔顺地将脸颊扭转过来,轻轻地在吕产年轻的手指上蹭了蹭,他一下子仿佛被斩了一刀似地跳了起来,撞到了车顶,痛得面目狰狞。

不疑伧啷一声,归剑入鞘,但还是扁扁嘴说:“你这人不仅无聊,还两边下注,卑鄙!”

“你张家就不是两边下注?你爹是什么人,现在何处?”

不疑哑口无言,索性不理他了,一屁股坐在榻上,忽然抓起一只铜壶狠狠地朝吕产砸去,吓得他马上从窗口翻了出去,他人精明,武功倒稀松,随那铜壶一起飞出,几乎摔在地上,甚是狼狈,吃了一脸的土灰,还差点被后队的马匹踏中。后面的人见吕小将军这样的地位都被皇帝一壶砸出来,更不敢去打扰了,不过这一段行军甚是顺利,也实在没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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