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策[07]
#史同 #G #四策 皇帝得国之后,杀起功臣来,功劳大的威胁也大,因而要先杀,为他火中取栗的猫儿,最好还是就这么死在火中。于是就有了种种惨烈的前车之鉴,不免让人心中计较,纷纷造反,如此一来二去,逐渐地朝中无人了。函谷关是险要的关卡,把守住函谷关,也就把守住了关中千里沃野。这等重要的地方,却找不出一个既能独当一面,皇帝又敢大手笔将其放出去的大将来镇守。朝中上下,要说有哪个人皇帝始终是看着顺眼的,唯有户庸侯陈平,况且陈平这个人足智多谋,又常年担任监察之职,由他来制衡那派出去的将领再好不过。
末了,这个守关的人选定下来,就是陈平和灌婴,两人齐心戮力,总算保得一个平静。灌婴为人鲁直,陈平却精细,想必足以把灌婴调理得服服帖帖;而灌婴那个狗脾气想必够陈平喝一壶的。他二人绑一块,刘邦差可放心。
然而陈豨谋反,皇帝一怒之下四处调拨兵马,把函谷关原本就吃紧的兵力又抽掉了一多半,巡逻布防等事简直捉襟见肘。从皇帝带着大军浩浩荡荡地走出关门的那一天起,陈平晚上就再也睡不着了。
早上起来灌婴看见他的大黑眼圈,还要笑话他一通。
这灌婴也算是从皇帝起事起就一直跟在他身边四处征战的老功臣了,然而两次轰轰烈烈的大分封里都没有他,除了他后期就一直在韩信麾下出力,一并被皇帝划作非我族类那一拨之外,不得不说太会说话也帮了忙。
清晨,两人已经在营地里巡视过一遍。灌婴着硬邦邦的皮制的铠甲,陈平倒还散漫地穿他在京城时那文人的袍子。更早些时候,他在乡下也是这样。当年在乡下,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农户家的儿子,甚至连家里那二亩薄田都无权继承。这样的人装模做样地穿着好衣裳,像那些达官贵人一样地四处拜访乡里的权贵和富户,让人看了心里好笑。不过,陈平的大哥坚信他这个弟弟会有出息,于是就自己在田中下死力,供养他读书、漫游,闲散地与每个人交谈。那时节的陈平是个漂亮的年轻人,因此大家虽然都觉得他装模做样,但倒并不讨厌他,只觉得陈家这个小弟恐怕不会如他所说的那样有什么大出息。谁知,后来陈平就穿着这身蓝布袍子,从乡间晃悠到军营里,到汉王的座驾前,到帝国的金銮殿上。
“灌将军,”陈平望着关隘远处,茫茫云海中起伏不定的山势。这么远的距离其实什么也看不清楚,然而对那些依山势蜿蜒的小道,他早都能默然于胸。更远处,还有山下的市镇和其他星罗棋布地拱卫着长安的小城。他对灌婴说:“夫用兵之时,天地人三策,将军知道吗?”
灌婴手里拿着一个饼,诚实地说:“不知道。”
陈平说:“老实说,平也没指望将军知道。将军要是能多动动脑子,陛下也用不着把我派来辅助将军了。天地人三策者,说白了就是天时地利人和。陛下走了小一个月了,就他出关时的状况,将军你说,应天时、合地利、顺人和吗?”
灌婴说:“我看这天气挺好的,往年都是,这个季节很少有瓢泼大雨,适合行军;代地被陛下几个宗室王国的包围,地利也十分之有,至于人嘛,既然韩大将军出山,还有什么不成的!”
说来说去,竟然是天时地利人和无不好得不得了与完美,灌婴是韩信的老部下,对其奉若神明,看样子完全没想到会出现什么波折,只满心等着大军凯旋他就上韩信家喝酒去,好听听韩将军破敌制胜的精彩故事。和这种人搭伙简直让陈平两眼一黑。不过他说话的语调还是很平静。
“依平看则不然。”
灌婴不以为意地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着把手里的饼撕了一半递给他,“吃点东西,堵住你那狗嘴。”
陈平接过半边饼,依然平静地说:
“将军请细想:现在正在九月之期,庄稼就要成熟,然而毕竟还都没有熟,百姓一年种两季麦,一般是吃完这一季粮,下一季也刚好收下来,这才能保证生活安定,不至于饿肚子,这一点,将军从戎之前是种过地的,比我这个不事稼穑的人更明白。眼下正是上一季粮食就要消耗殆尽,下一季粮还没下来,一年里最青黄不接的时候,大军远征,一路要靠周边地区补给,这种情形可怎么办?是谓天不时。劳师远征,陈豨在代地颇有根基,是谓地不利;陛下和韩将军之间隔阂甚深,将军本人又五年没在军中,这五年里,当年跟着一起打天下的老兵基本上都卸甲归田去了,这一帮刚上来的新兵,并不太知道他是哪号人,是谓人不和。”
一番话成功地破坏了灌婴一天的好心情,“每次听你说话我都觉得明天就完蛋了……”
“将军如果不想真的明天就完蛋,还是听平说话吧。”
“照你这么说,陛下点韩大将军做大将,是给自己找麻烦了?既然他根本对韩将军放心不下,带他出去干嘛,总不能是方便动手吧!”
“到底是谁麻烦得更多呢……”陈平叹口气,“我怎么觉得我俩更麻烦呢。”
“你他妈说人话。”
“如果陛下信任韩将军,皇后娘娘会觉得有麻烦了,韩将军愿为陛下所驱策,并不说明他对太子殿下和娘娘也有这样的忠心,娘娘何等精明人物,肯定要趁这个机会打击一下韩将军的旧部,比如你,还有倒霉的和你一起守关的我未必不会被误伤;如果陛下不信任韩将军,带他去,只不过是不放心将他留在长安,那这么干就更不需要理由了。更有甚者,也许还真是方便动手。我敢跟你打赌,陛下怎样,我不知道,但这会儿,娘娘肯定正盘算该找个什么机会把你我二人拿下,好把她自己的亲哥哥建成侯推上这函谷关守关大将的位置呢。”
灌婴干笑了两声:“哈哈,怎么会呢。哈哈哈哈。”
“但愿我多心了吧。不过,看将军你到现在也没捞到个侯位,就知道我多半还是没错。”
陈平说着又重重地叹口气,偷眼看了灌婴一眼,见他面上变色,知道自己这一粒种子已经种下,遂借口巡关,悠然离去。剩下灌婴在原地呆呆地想着。
当天晚上,陈平早早地熄了灯,躺在床上,枕着自己的胳膊,静静地等待。月光从窗外漏进来,在地面上明晃晃框出一片。忽然笑了一声:“真好骗。”
昨天他下山到附近的城镇里溜达,正为如何把剩下的这一万多人用出十万大军的效果发愁,差点让那马把自己带进沟里的时候,一双手及时把住了马嚼子。一个头戴斗笠的男子拦在面前,问:
“大人可要买我的剑么?”
这声音太熟悉了。陈平一时几乎说不出话来。他第一次听到这把声音,是在项羽的大帐前。那时候,他刚刚从魏王咎那里跑掉。魏王这人心眼不好,人也太傻,实在让人受不了。到了项羽这里,觉得项羽这人也还是挺傻,急得范老先生嘴角起泡。不过项王营中的伙食不错,于是就没急着跑。
项王的营帐不是很华丽,但非常阔大。在前面,照例有两个执戟的卫士守护。陈平自从来到楚营,还没有到项王面前去拜见,这一天横竖没有什么事,就去了。
门口的卫士问他是什么人。陈平悠哉游哉地说:
“请您向项王通报:十天前在夜里给失道的兵马指引方向的,就是在下。”
卫士问:
“十天前的事情我也知道,可你怎么现在才来?项王在前四天还念叨你,这会子,他已经失去了兴趣。”
陈平说:“我说小哥,我又不是打算把自己送上项王的床,我管他兴趣不兴趣的?”
卫士沉思地说:“如果是这样,那你更没机会了。项王似乎对其他女人不感兴趣。我对他印象好在这里。”
一个普普通通的——说句不好听的,看大门的,在项王的营帐门口评价他本人,陈平也不知道是该赞扬他胆子大还是什么。卫士又问:
“既然你这么无所谓,为什么还来觐见呢?在错误的时机发生的事情,也许还不如没有。我也觉得你还是不要进去的好,因为你替项王辟开了那条小道,近来有不少人沿着那条道逃营,他正生气呢。”
陈平一听之下吓得差点跳起来,赶紧拱手道:
“那我还是先躲躲吧,谢谢你。”
陈平匆匆说完,已经听到远处碌碌车轮的声音,赶紧溜走了。此后他不再那么迫切地想要见到项王,却和韩信有了些交情。有一天,两人从辎重营领到了面糊,陈平若有所思地盯着碗看。对韩信说:
“按理说,秦关已破,往后没有什么大战了,怎么咱们还吃这个?”
韩信也愁眉苦脸地,但不肯浪费一点粮食,呼哧呼哧地喝糊糊,并从怀里掏出半个饼来,递给陈平。陈平手很准,在乡下给整个村子的人分牛肉,信手下刀,却能分得丝毫不差。现在他随手把饼子推回去,道:
“你自己吃吧。半个饼有什么好分的。”
“真不吃吗?大军很快要开拔。”
陈平一听,知道韩信一定是听到了什么消息,赶紧把饼接了过来。两人闷头吃喝,半晌,陈平发出一声响亮的咒骂:
“妈的!开拔前连顿干的都吃不着!他妈的也忒抠门儿了。”
因此,陈平一直认为自己和韩信也就半个饼的交情。一晃到了大汉帝国的都城,在那险峻的山崖下的市镇,他望着对面的男子,心想:终于来了。
对方问他要不要买剑。陈平问道:
“你有什么宝贝不成?”
那男子从风尘仆仆的斗篷底下取出一把长剑,剑身锈迹斑斑,不像样子。他把此剑插在地下,道:
“这一把,是破剑,名开山。”
陈平挑起眉毛;开山宝剑当然是一个悠久的故事了。传说有刀匠向韩王进献一把宝剑,云其有开山之力,韩王不以为意,拿起剑来随手一挥,剑气竟轰轰然斩断了大殿上的柱子,直在地上拖出长长一道剑痕。韩王大喜,再试这剑,却不复如此神力,甚至转瞬就变得斑斑锈迹,比寻常刀剑还钝了。韩王于是勃然大怒,把那贡献一次性用品的刀匠烹了。韩国已经破灭,这把剑倒一直传到现在,韩信当年住在乡下,四处乞食,那个时候也随身带着这把剑,明明身佩长剑,却从不与人争执,显得这剑只有一个招惹麻烦的副作用,韩信就因此经常遭到乡里血气方刚的其他少年人的嘲笑。
男子又拔出另一把剑,随手往地上一掷,这剑竟然锋利得削开土壤,深深没入地里。这把剑无人不晓,正是刘邦所佩的天子之剑。男子将两把剑一左一右扔在陈平马前,封死了他前行的道路。
“这一把,是立剑,名太阿。”
说到这里,男子把斗笠一掀,冲陈平笑起来:“陈先生,你买哪一把?”
陈平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会儿。他和韩信很久没见过了,有一两年的时间,他一直被困在函谷关,对住灌婴这张老脸,心情实在不美。而心情越是不美,他就对长安城中的事情想得越多。楚霸王曾经被认为是一个无法战胜的敌人,可他也被韩信逼死在滔滔的大河边,本以为长安城是道别的幕布,然而,进了这座城,才是真正的大戏开场。
陈平对这不安定的现状很满意。按理说,临江垂钓之人,有大鱼上钩,就此有了地位、名望和身后万代的名声——且不论后人会怎么看待他吧。——应该知足了。然而,仅仅如此就足够了吗?锦衣玉食与乡间的粗茶淡饭之间的区别,就大到能令人掀起这么一场改朝换代的巨浪,值得这么多人去死吗?人这东西不会有什么长进的,后代当如今日之人一样愚昧,为了这些人的看法,值得他这一生吗?
长安城中,应当有真正的好戏开场。
陈平跳下马来,从地上拔起锈迹斑斑的开山之剑,向韩信深深行礼:
“不破不立,破为立之始;臣,愿为大王破此江山。”
——是时候了。
一阵纷乱之声渐渐起来。陈平依然躺在那装睡,直到灌婴一把推开他的房门,把他从床上薅起来,脸色都变了,说话都客气了些: “陈陈陈陈陈先生……眼下可怎么办?”
陈平打了个呵欠(技艺精湛),奇道:“陈豨打来了?”
“韩信面前,谁怕陈豨!”
陈平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失声叫道:“韩信?”
“在我营帐里,快来!”
两个人一面匆匆走着,灌婴一面告诉陈平前因后果:原来今晚忽然来了一队飞骑,急着要过关,领队的是下将军萧延,而那队伍里竟然还有一个人,就是韩信。他们据说是飞马向长安来传皇帝旨意的,至于韩信则看皇帝颇有杀他之意,九死一生跑回来想到长安请皇后娘娘庇护。
灌婴把陈平白天给他分析的那一段皇帝和皇后的权力纠葛拿出来现学现卖地说:“不知道是什么旨意?难道真叫你这乌鸦嘴说中了……韩将军一旦回了长安,不是死路一条吗?不行,我得劝他不能回去。”
陈平说:“那咱们岂不是犯下窝藏之罪?皇上要杀的人,你有什么办法。还不如回去向娘娘表表忠心。”
灌婴又想不明白了。陈平拱了他一把火,长叹一声:
“不过,这可是险招啊,娘娘的手段你不知道?对她要除掉的人哪里会手软!只望她即使不肯庇护将军,也不要反过来加害才是……”
灌婴怒道:“岂有此理!”
几步走到了营帐前,灌婴一把将帘子打开,跨了进去。韩信被十来个他带来的人围在中间,他自己好整以暇地在地上坐着,端详着手中的一把无鞘宝剑。火光将他的眉眼照耀得如刀削出来的一般。此刻他有种冬天冻湖般的平静,看见灌婴和陈平进来,就对身边的人说:“你们做得很好,现在下去吧。”
萧延一惊;他那说话的口气好像换了个人一样,令人不敢违抗。
人都走光以后,灌婴一步上前,正要说什么,韩信还是盘腿坐在那里,把宝剑指向他面门,淡淡地问道:
“灌将军,韩信在此。今晚我要拿下函谷关,将军是要与我为敌呢,还是……”
只不过他话还没说完,灌婴就单膝跪了下来,说道:“将军说的是!怎么能由你回去向那娘们儿求饶!灌婴听凭将军驱使。”
韩信倒有点惊讶地看向陈平,陈平微微摇头:谁让他演技精湛,效果太好呢……
韩信片刻就整理好了情绪,把长剑系回腰间。
“灌将军请起;我带来的那几个人请将军替我好生看管着。都是可用之材。”
灌婴道了声喏,大步跨出门去,然而外面已经空空无人,萧延倒也不傻,一行人已经抢了军中健马逃走了。
大晚上的,刘盈提着弓箭往外走,现在天色已晚,他却还要跑到校场去,刘信在后头追着他说:“殿下,黑灯瞎火的,啥也看不见,还是回去睡觉吧。”
刘盈说:“我听说武功练到极处,能够闭着眼睛发出暗器、不知不觉取人首级,阿兄,可有这回事么?”
“要真有这等事,仗也不用打七年了,派个武功高强的大英雄去把项羽杀了不就完了?殿下,莫再想东想西的,还是回去吧。”
“既然武功是骗人的,那少傅怎么能那么轻飘飘地就从楼上跳下去走了呢?”
“留侯大人不是说了,他只会逃命的轻身功夫……”
但刘盈执意要去练习。他本来性情温和,皇帝却一天到晚嫌弃他这嫌弃他那,直把他埋藏在本性里的被温柔的天性所压抑下的父母遗传下的暴戾都一点点嫌弃得冒了头。这几天他常常去看刘如意,晚上如意身边有得力的卫士保护,卫士们是张良举荐的,一个个一身好功夫令刘盈看傻了眼,先是去缠磨卫士,可那些卫士一个也不跟他说话,后来他得了闲暇,竟然是突发奇想,自己胡乱操练了起来。
刘信拉他不住,无奈道:
“既然如此,我倒知道在哪里能找到有人能够半夜里看不见也能百步穿杨的。”
刘盈大喜,催他快带他去,这样,半夜三更,城门楼上的卫士竟然惊讶地得知,太子殿下劳军来了。
一面对士兵们点头微笑,刘盈找到了机会就悄声对刘信说:“这就是你说的能找到神箭手的地方?”
“太子爷有所不知,射箭最好的人当然是在最需要射箭的地方。城门上的这几个暗哨,安排的都是百步穿杨的神箭手,夜里有鸡鸣狗盗之徒想偷偷翻越城墙都逃不过他们的箭矢,还不是你要找的人吗?”
刘盈被他说服了,不过既然来到了城门楼,不是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自然要先慰问一下士兵们,正跟诚惶诚恐地跑来招待的守城将领掰扯不清的时候,忽然听见一阵马嘶,零星三名骑士闯到了城下,城门上顿时立起一队弓箭手,拉满弓对准了他们。
萧延在城下大叫了一声:“传陛下圣旨——”还没说完,他那马就倒在地上力竭而死,萧延在地上爬起来,又叫道:“下将军萧延,传陛下圣旨,另有要事相告,快开城门,快开城门!”
刘盈赶快叫人开城门,亲自迎了出去,这其中若是有诈,他有十条命都不够送的,不过萧延确是忠心之人。刘盈在城门口接过帛书,借着斑驳火光抖开来看,跪在地下的萧延自己倒愣住了,这帛书一拿出来仔细看,他虽然不识字,书上到底写了几个字还是认得出来的,帛书被墨水浓浓浸透,分明只有四个字,上面盖着传国玉玺的朱砂印。刘盈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一字字念道:
“韩、信、谋、反。”
他的声音不大,萧延惊道:“韩信谋反!”
这四个字如万钧雷霆,被守城的士兵一级一级地抬进了城中,一时间人耳边声浪起伏,皆是这四个字排山倒海般压来,刹那间便传遍了长安城:
——韩信谋反!
===================== 煤煤的矿场。大家吃好喝好! 邮箱:[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