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策[08]

#史同 #G #四策 建成侯吕释之闯进留侯府门的时候,他正喝酒。进门时刚好看到张良面前摆着两副酒具,衣袖稍微挽起来,往对面位置上的酒杯里斟酒,吕释之大步走进来,手里提着一个人头,人头的眼睛还睁着,血尚未凝固,但已几乎流干了,只能一滴滴淅淅沥沥地往下淌,张良看见了,什么也没说,脸上表情不变,只是把酒杯往他的方向推了推。

吕释之也不推辞,就坐在了张良对面,人头放在桌面上。汉朝的人不习惯后世的桌椅,用的是矮小的几案,坐的也不过是几层坐垫罢了,吕释之那么大的块头,气冲冲坐下来的一瞬间好像山崩。他说:

“巧遇留侯雅兴,释之给留侯带下酒菜来了。”

说着,端起面前的酒杯来一饮而尽,酒极醇烈,喝完后咂了一下嘴,道:“想不到留侯大人喝这么烈的酒。”

张良淡淡地说:“军中人都好此,我也就从俗了。”

几案上的人头,摆在杯盘之间。人头鬓发凌乱,经过了一场恶斗,脸都被划花了,皮肉翻开,露出流干了血之后发白的肌肉。眼睛还睁着,只是瞳孔翻了上去,眼白上蒙着淡蓝色的翳,看着有点恐怖。张良用筷子轻轻点了一点从脖颈断处缓慢地涌出来的血,送进嘴里吮吸。吕释之带一点冷笑地说:

“好吃吗?”

张良于是笑着说:“壮士之血,有什么不好吃的。”

释之仔细地看了他一会儿,终于叹口气,道:

“我听说,留侯大人正练那辟谷之术,不食五谷,哪知道血也饮得,酒也喝得,既然已经破戒到这份儿上了,人命又有什么谋不得的?”

张良没说话,视线定定地凝望着那人头,仿佛还在与死人做最后的对视。他那种淡淡的,柔柔的眼神真让人有点心里发寒,就如同冬夜把双手浸在户外的一盆冷水里的感觉。

张良是从沛县起事不久就结识了皇帝,在他艰难的时候与他合兵一处,首先帮了大忙,此后皇帝每一个重要的选择关头,都有他的参与。构筑大汉帝国的每一根梁柱,都是留侯亲自挑选的材料。皇帝对他尊敬有加,把刘盈的教育也交给他,也就等于把大汉帝国的未来交给了他。

吕释之先是想:这个人实在不好拿捏 ,不如趁早除去。可是此时青铜油灯里灯花轻轻爆裂了一声,火星飞起几寸高,张良的眼神追随着灯花,双睫一交,灯影也像在他目光中被剪碎,大概是饮酒了的缘故,双眼亮晶晶的。一缕长发,慢慢地、慢慢地滑落到眼前,他也不去梳拢。

当此之时,这样一个凉凉的夜里,张良和吕释之隔着一张小小的桌子相对而坐,看起来很平静,外面的院子里也万籁俱寂,没有一点声音。张府从来像他这个人一样安静得要命。吕释之看着他,慢慢地想:这样的一个人,太可惜。

吕释之是皇后吕雉的亲哥哥,也是她安插在朝中最得力的一个人,兄妹二人同样的刚毅有力,宛如一体两面。如今戚夫人随皇帝出征,留下赵王如意一个人在京,吕后断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长久以来,赵王母子乃是她眼中钉肉中刺,时时刺得人食不甘味睡不安寝;在这件事情上,刘邦本人也没有什么要令她安心、换一个朝堂稳定的意思,对刘盈这个太子,皇帝一贯的态度是十分嫌弃。

刘盈是在战火中颠簸着长大的,和母亲一起蹲过沛县的大牢,逃命的时候被亲爹踹下过马车,性格很像他的姐姐长公主鲁元,温柔敦厚,没什么脾气。刘邦既然是马背上得来的天下,要不是周围有一大帮忠心的臣子时时劝谏,他也准备在马上治理它。一来二去,他就非常讨厌刘盈这一副婆婆妈妈的脾气,一天到晚把废太子的事情挂在嘴边上。

吕雉是个极有政治智慧的女人,自然懂得盈虚进退的道理,否则一开始也不会容得下戚夫人时时伴驾,她自己却被留在大营里,和萧何一起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抠出军费来,但偏偏在这件事情上糊涂了。她从不要求刘盈投皇帝所好,显出一副慷慨气概来,吕释之曾经提过几次,要刘盈和他一起早起到禁军营地操练,就算练不出什么好武艺,有个花架子,皇帝看着也高兴,吕雉出人意料地替刘盈推辞了,说:

“这孩子迟早要变得像他爹那样。既然如此,不急这一时。”

刘盈平时实在太婆妈了些,骂他或者夸他,他都只知道低头微笑,吕释之有时候都觉得,这要是他自己的儿子,早摁在地下揍了几个来回了,倒也不怪皇帝不爱这个儿子;然而吕雉却对一双儿女心满意足,假如她当初生下来的是一窝老鼠,可能也会全心全意地爱着那一窝小老鼠,连它们的所有缺点一起爱着。

眼下,戚夫人和皇帝都不在京城,这样一个大好机会,放过去才是傻子。吕后自然从皇帝还没走就开始计划着要把这根钉子拔掉。然而她忽然发现:自己似乎动不了这区区一个六岁大的孩子。因为张良架不住刘盈的请托,托人带了一份口信给夏侯婴,后者又向赵王的相国周昌推荐了几个人做赵王的护卫。更何况刘盈为了赵王之事,日日夜夜地守卫在这孩子身边。皇后忽然察觉到这一次真的要对付自己的亲生儿子。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然而……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个傻儿子,是很好对付的。只要让他以为,自己很快就要不管不顾地动手,刘盈果然匆匆忙忙地去找留侯求教,因为这是朝中他唯一可以求助的人。

而就在那个晚上,吕释之带人冲进了赵王如意的府邸。只要不在刘盈的面前,其他人杀就杀了,没什么好顾忌的。

吕释之做了很久的调查,围绕在刘如意身边的卫士们牢不可破,只能强攻。所幸的人他手底下也颇有几个可用的。只有一件事,让他觉得疑心。在昏暗的月光中,突袭非常成功,卫士们一个个被砍倒了,只有一个人始终不肯就死,饶是吕释之亲自与他过招,还是浪费了很长时间。这人身手实在了得,吕释之和二十个好手围攻,才总算拿下他项上人头,可是那人在死前说:“我们已经达成了使命。”说完,竟然不等吕释之结果他,自己拔剑自刎。

吕释之虽然因为家里多少也算个富户的缘故,多少识得字,念过几卷书,但在此之前,他一直把读书识字作为一种为官的技能,从来没有一个词汇像这样给他震撼。

——我们。

这个人,吕释之此前未加注意,因为他并不是卫士,而只是留侯府上一名普普通通的马夫罢了,冲进院子时见此人也在,还在心下暗叹他运气真是不好。

当他们踏着死者的血泊冲进屋中,那个躲在周昌怀里,一起蜷缩在装杂物的箱子里的小孩儿,虽然吓得面色苍白,但总也不肯哭。箱子的盖儿甫一掀开,周昌知道无计可施,爬出来冲他们磕头,一时之间,整个空旷的大屋内,只有头颅砰砰磕在地上的声音。

吕释之转过脸来看这张良。

显然,面前的人是一个强悍的对手,前提是,如果他真的投靠戚夫人的话。以留侯之智,怎么会让戚夫人不带走如意,把赵王孤零零留在京城? 吕释之膝行向前,说道:

“释之愚钝,有件事情实在不明白,请留侯开示。”

张良也不用他点名是什么事,袖手道:

“陛下这次出征,赵王年幼,偶发风寒,因为路途艰险,就没有带他。建成侯在想,体察戚夫人之心,母子分离,本来就难以决断,而带着赵王上路,赵王的病情也许加重,是死,可是留他在京城,皇后娘娘要杀他,更是一个死,而且是立死,速死,不得好死。”

吕释之咽了一下。“正是如此。”

“其实最迟到明天早上,建成侯就会明白为什么了。但是我看,假使不在这里讲明白,大概辟彊就要有个三长两短了,建成侯,能先让你的人把臣的孩儿放开吗。”

吕释之说:“久闻留侯兵法武功皆独步天下,手头没个依恃,释之不敢。”

张良直起身子,倾身从吕释之腰间拔出他的匕首,抓起他的双手,让他握着刀柄,然后将刀尖抵在自己心口上。此时此刻,万籁俱寂,包围院落的刺客们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仿佛天地之间唯有他们二人,在做永恒的对峙。隔着薄薄的衣料,和那危险的刀刃,吕释之觉得自己简直能感觉到心脏缓慢跳动的声音。近了。非常近。只要他愿意,就能将这个危险人物的心剜出来,平自己的恼怒。

吕释之轻轻挥了一下手,马上从远处传来一阵小孩哭闹的声音。

“让你的人全都退下。”

说完之后,张良侧耳听了一阵外面纷纷的脚步声,“还有两个。”

这两个人也被令退之后,张良松了口气,说:

“建成侯手下的人实在粗暴,小孩要哭的时候,不让他哭,可是会出事儿的。”

吕释之不动声色地把匕首往前递去,“释之不敢,还有的是更粗暴的。”

他一把掀翻了小小的几案,打翻了油灯,火光骤然熄灭。把张良摁到地下,抓住他的双手摁在头顶,用匕首比划着说:

“留侯敢让我听到一丝暗器的声响,我就连你的腕子一起钉在地上。”

“知道了。”张良叹口气,“求学的态度是这样的吗。”

“为人师傅的态度又是这样的吗?陛下让留侯大人做太子少傅,您却帮助太子的敌人。”

“这是太子殿下的请托。建成侯也体谅一下太子殿下的心吧。”

“留侯不要拿太子来压我,他一个小孩子懂什么?留侯,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这长安城,皇后娘娘才是说了算的人,满朝文武,都佩服留侯智计无双,你怎么偏偏在这件事情上糊涂呢?保住赵王如意,让他和太子争江山,对你不会有好处的。还是说盈儿那孩子求你,拿留侯智计无双,想必没有你办不到的事情,把你一激将,留侯大人不至于进这种套吧?”

“我出手一次,不是为了赵王,不是为了太子,而正是为了皇后娘娘。”

张良道:

“太子殿下求我从娘娘手下保住赵王,这是他的仁心,也许在建成侯看来不合时宜,但是陛下用残酷得来的东西,非仁心不能守。最重要的,是守住太子殿下的仁心。”

吕释之冷哼一声:“当年博浪沙刺秦的张子房,是这等天真的家伙!”

张良像对待糟糕的学生那样,深深地叹口气,“赵王不会对太子殿下有什么威胁了。因为府里的那个根本就不是赵王。”

“什么?”

吕释之十分惊讶,不由得放松了手上的力道,忽然腹部被张良拿膝盖一顶,顷刻间两人的形势已经转换过来,张良手里掂着吕释之的匕首,轻轻一笑:

“建成侯想知道这个人——”他做了个手势,比向滚落在角落里的人头,“为什么那么拼命地杀吗?因为那是他的儿子。这就是为什么戚夫人能那么大胆地把赵王留在京城,作为一个女人,她只想带着孩儿,平安到老罢了。”

吕释之张口结舌地望着他。张良忽然把话头一转:

“当年,韩国灭亡之后,我在六国四处流亡,在一家赌坊待了半年,所以我很会赌。只听声音,我就知道会摇出多少点数,建成侯想学其中的关窍吗?”

他轻轻俯身,刀尖和两片薄情的嘴唇一起凑到了吕释之耳边:

“那就是——我们会作弊。”

当啷一声,他把匕首扔到了地上,站了起来。方才城外一直哔哔啵啵地发出喧嚣之声,因为这留侯府实在僻静,所以听不清楚,张良就在这声音中垂手而立,脸上带着一丝冷笑。

“建成侯不出去看看吗?”

吕释之这才如梦方醒地爬起来跑了出去,外面禁军的骑士打着火把,乱作一片,呼哨声此起彼伏,吕释之一把勒住一个狂奔的骑士的马缰,马匹一时人立起来,马嘴被嚼子勒出了血。那个骑士一下子摔在地上,刚要骂,却撞上了吕释之一张冷峻得要马上杀几个人的脸。

“发生什么事了?”

“回大人……”

那人支支吾吾地半天说不出来,吕释之踹了他一脚,他才像从心头吐出一颗大石头似地张口道:

“韩信谋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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