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策[09]
#史同 #G #四策 斥候回报,在前方二十里开外发现了陈豨的前锋。
进来传令的是刘邦手下大将、舞阳侯樊哙的副将,姓王。几天之前,他因为试图劝谏不要对李左车施以肉刑触怒了皇帝,眼看着刘邦要发火,手已经放到了面前的青铜酒壶上,这玩意儿要是砸脑袋上可不是闹着玩的。樊哙马上姿态利落地跪下,自请率一支精锐做前锋查探敌情。毕竟虽然已经当机立断地分了兵,然而在座各位谁也不是陈豨本人,无法预测他的行动。就算真那么倒霉(当然这话谁也不敢说)对上了陈豨的主力,那也能首先接敌,在陛下马前先立一功。
——当然皇帝自己不那么认为,樊哙退出去的时候,他还在直着嗓子嚷嚷:谁说我们没有陈豨的人?韩信就是陈豨的奸细!连着他妈的张子房,合起来一起坑害朕!
樊哙听到这里赶紧走了,皇帝连留侯都骂了进去,可见神智不能算太清醒。他再留在这里,等着也骂到自己脸上么。
他在外面的沙土地上走着,琢磨着这回事儿。对这场出征,所有人心里都有自己的把握。但通常不会认为张良是站在韩信这一边的。大家都觉得既然皇帝杀人之心昭然若揭,那张良推荐韩信,就是给他递刀子。但樊哙总觉得事有蹊跷。五年来,刘邦要真心想杀韩信,可以在他喜欢的任何一个时间点,何必煞费苦心地把他带出来呢?要樊哙来说,他认为大家都高估了皇帝。实际上他并不如自己看起来的那么老当益壮,要收拾陈豨,他还真就需要韩信。
张良在拉刘邦进淮阴侯府门的时候,是否想到过这件事?樊哙虽然常年担任前锋,看似是个粗人,实际上为人谨慎。他当年做狗屠的时候连给哪家哪块肉多一两少一两的都仔仔细细地计算好,何况如今一举一动都牵涉到军国大事呢。何况他又有一个优点,由于谦虚,在考虑事情的时候,他通常认为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自己能想到的,旁人一定也能想到。而那又是深通兵法,名满天下的张子房。
那么,张良是在皇帝和淮阴侯之间做过取舍了?那个被他放弃的人,又是谁呢?
樊哙没有继续想下去,因为这时候那个惹皇帝生气的该死的姓王的又迎了上来,告诉他兵马已经齐备,可以去执行他们的任务了。樊哙立刻转换了思路,绷着脸把他痛骂了一顿。
“你他妈有几个脑袋?”
王籍这小子也是拧巴极了,看了他一眼,仍然不肯认错,垂头说:
“那,就这么看着?”
樊哙想到李左车那残缺的尸体,震悚得说不出话来。他叹口气,“谁知道……真变成那样?都这样了,咱们该做的,就是谨慎些,不要触怒皇帝,步李左车后尘才是。”
王籍没再说话,两人各自骑上马带队前行。
于是,一晃已经是三天之后了,樊哙和自己精心训练的一支骑军深入前方隘谷三十里,果然(所有预料里最糟糕的那一种)发现了敌军的痕迹。于是什么也顾不上了,赶紧跑回来报告,对陈豨的路线,韩信说的果然不错。王副将火急火燎冲进营帐里,劈里啪啦说了一通,却见樊哙一副沉思的样子,两眼望向破了洞的营帐顶,就说:
“将军,你要在这里把魂掉了,可不好办。”
“去你的。老子是在想啊,”樊哙抖了抖缰绳,扭头看了看身后幽深的隘谷。“陛下本来就猜忌淮阴侯,咱们回去一说,说这个陈豨的路线和他所说正相合,岂不是更招猜忌了?人哪,不管是什么人,都经不起他那么琢磨啊。三军阵前,我们先自乱马脚,唉。”
王籍也沉默了一会儿,说:“将军,没有咱们这事儿,他就不猜忌了?将军不要因小失大,保全大军要紧。这要是咱们后面的大军中了两边的山崖上的埋伏,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将军赶紧传令回兵吧。”
樊哙瞥了他一眼,总觉得他这人自从出来以后说话就怪怪的。随后一点头说:“是倒是。但有没有更好的法子?”
他虽然也与皇帝一样,是布衣出身,没有念过书,然而自有一种朴素的智慧,凡事总是要想一想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皇帝的策略则一般是到处求救,为之奈何为之奈何地问)
副将看他不肯快下决断,又说:“我的将军,再说……别嫌小人多嘴,您怎么知道韩将军就诚呢?万一他是想把我们大军引进这山谷里,到时候联合反贼,把口子一扎,不就完蛋了吗?”
樊哙没好气地说:“他活腻歪了?遇到这种事情,就是刀架在脖子上,皇上也能先杀了他。你以后给老子长点心眼子,遇事仔细想想!你不怕死,我还怕呢。……哎,我说你小子咋回事,咱们出来之前,你还整天韩将军长韩将军短的,和韩信喝顿酒,把你他妈的魂儿都喝丢了。现在是咋了?”
副将缩了缩头,不说话了。樊哙说的不仅是今天在皇帝面前的事,还有他在酒席上顶撞韩信,非要和他比武的前科。王籍练得一手好枪术,向来爱同人争胜,要不是韩信不和他一般见识,现在小命早已不在。当时他也是喝多了,事后叫樊哙翻来覆去骂了好几遍才晓得厉害,少不得做个几晚上的噩梦。奇怪的是骂完以后,他竟然对韩信有了非同一般的敬爱。不过这种事,樊哙在和韩信一同作战的漫长岁月中看多了,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稀奇的,只是偶尔觉得自己要有这本事该多好。
樊哙在营帐里团团转,唉了一声,“怎么就不能把留侯的脑子借来一用呢?”
他想起刚破秦关,入咸阳宫的事情。刘邦看章台宫室富丽,想在那里歇息,樊哙进言说,与天下相比,这点钱财只能算是蝇头小利,陛下如果只想当一个富家翁,大可以在这里宿下就是了。然后挨了刘邦一顿骂,直到张良也如此劝说,他才讪讪地笑着说:“那就算了,算了。”因为骂错了,就赏了樊哙五千金,着人送到他扎营的地方。
金者,是对货币的称呼,其实就是铜,五千铜也不是轻与的东西,要拿个车来运的。傍晚,樊哙挨了刘邦一顿骂,一路骂骂咧咧地回转来营地的时候,看到远处逆着夕阳刺眼的光,一辆牛车晃晃悠悠地朝他驶来,车上堆着一座比夕阳更耀眼的金山。樊哙想:陛下不愿做富家翁,我是很愿的……金山上还坐着一个张良,盘着腿,手里拿着他的箫管子,车行到樊哙面前停下,张良吹了一段活泼泼的小调,樊哙问:
“这是什么曲儿?”
张良说:“这是萧大人挨骂。”
原来萧何进城之后什么也不帮刘邦干,任凭城中乱作一团,他自己倒一头扎进御史大夫府去一通横抢,刘邦把他找来臭骂了一顿,等知道他抢的甚至还不是值钱东西之后,骂得更凶了。当下樊哙和张良笑了一通,知道有萧何陪骂,他就高兴多了。樊哙把张良从车上接下来,说:“还没和张先生喝过酒呢,今儿高兴,可不能推辞。”
“何况,”他拍着那车的车架子,说:“现在我可付得起酒钱啦!”
张良说:“樊将军言之过早,你这车不够良喝一顿的。”樊哙早料定他不会喝酒,只笑他吹牛,结果酒还没开始喝,俩人已经划起拳打下赌来,看张良能不能在一顿酒里把这一车金子花完。
张良倚车站着,笑得眼光都融化了一样,说:“将军还有什么要补充的?你这赌约可是漏洞百出。”
樊哙想了半天,加上一条:“不准浪费!”
张良笑得更好看了。
咸阳城中烽烟不熄,老百姓都诚惶诚恐地躲着士兵,谁也不知道大军将要拿他们怎么样。张良和樊哙换上平民的衣服,走在咸阳的街道上。一路有些士兵冲进人家里抢掠,樊哙也并不阻拦,对他们这些出来打仗的来说,打一场仗,还不就是为了军功和城破之后好好抢上一顿?这会子他并不去抢,是因为他知道这时候抢了也没用,横竖带不走,那一车金也是如此。这也是为什么他忽然提出要请张良喝酒。
半路上碰见了张良的部将韩信,那会儿张良还没拜在刘邦帐下,他的身份是韩国的申徒。这个韩信是他当年在故韩地游兵时从当地发掘出来的一位将才,也相当能打,不过后来只被大将军韩信把名头全盖过去了。有了大将军韩信之后,军中就管这个韩信叫大韩信,大将军韩信年轻一些,就是小韩信。军中汉子有时候相当无聊,爱争个大小,但韩信被叫了个小,也没有意见,笑笑地就应了。
这会儿,韩信骑着匹马,看见了他们,只道好巧,顺势把张良拉到马上,自己跳下来牵着马和樊哙并肩行走。
张良对咸阳轻车熟路,一晚上差点把樊哙下巴惊掉下来。本来他是想:一坛酒撑死了十金,就是把金子融化了倒进坛子里喝,也不用五千斤哪……当年樊哙娶他的妻子,吕雉的妹妹吕媭的时候,老丈人也算个财主,才陪嫁了三百金。
张良就有那个本事一晚上给他造完。要美女捧杯,要丝竹悦耳,要象牙箸儿金玉的盘。樊哙在桌子底下算账,把手指头都掐紫了,算到最后竟然还不够。此时张良吩咐了韩信几句,他就下楼去了,樊哙拉着张良说:
“张先生,咱快走吧!”
张良也不问他为什么要走,就和他从二楼的窗户里跳了下去,两个人骑着韩信的马,一路跑回军营,跑到一半,知道店家就是发现了也不会追过来了,这才哀叹一声:
“对不起韩先生,之后我一定向他赔罪。”
张良没心没肺地说:“不必担心他,他要逃跑总比你我快。”
营地里竟然军容肃整,黑压压的,被风一吹,加上心中实在懊恼。樊哙酒已醒了,说:“张先生,再也不敢了。”
张良说:“樊将军欲做富家翁,可知道富家翁之资,也不过转眼就空了。”
樊哙叹了口气,“不敢了,不敢了。花这么些钱,我得卖上好几万斤狗肉,真是要命。”
张良笑,“有命在的话,这点钱倒也不算什么。”
他们就进去见见主帅,刘邦一张臭脸,张良劝他收敛点,他这才放下美女好酒,闷在这军营里睡草席,结果张良自己跑出去喝酒,令他好不憋屈。不过竟然有些士兵见他这个主帅竟然如此清廉,甚至放弃屠城,和他一起待在营地里,抢完回来的那些,姿态也较收敛。这就是为什么城破的第一天,军纪竟然好得不像话,也算因祸得福了,所以刘邦脸色倒并不那么难看,只是仍然要白话樊哙两句。
张良说:“樊将军做东,给沛公买了好东西回来了。”
樊哙刚想他那一车金灿灿的钱都给造得一丝不剩了,不知道张良这话从何说起,忽然从外面响起轧轧车轮之声,原来是韩信带数十个酒肆一起搬空了存货,给刘邦的三万大军,每一名将士都分到一碗酒喝。三个人一起站在营帐前,看将士们闹哄哄地分酒,樊哙却只想逃跑。
一会儿韩信拍拍他的肩膀:“樊将军——是不是把酒钱会一下啊?”
他记着樊哙把他扔下顶缸的仇呢,所以还是跑晚了。樊哙苦着脸看向刘邦,刘邦一摊手:“你要做财主,我不打扰你积这个德。”
樊哙大叫一声:“我就剩这身战甲和里面的裤衩了,要就拿去!”
闹到最后,还是张良出来解围。且说几位酒肆老板正和樊哙拉拉扯扯;忽然众人眼前光华骤现,看向张良掌中,竟然托着一颗盈盈的夜明珠,竟有巴掌那么大,传说古时候魏惠王向人炫耀他有宝珠可以照耀前后战车百乘,这颗宝珠正像那传说中一样把四周都照得清清楚楚。惠王正是以这宝珠向齐威王夸富,威王却说,我有治国的良才,可抵明珠千万,弄得人家惠王好生没趣。
一时间鸦雀无声;张良笑了笑说:“这颗宝珠,可否抵账?”
他一只手背在身后,将拿着宝珠的那只手朝刘邦伸去,宝珠将他的容颜照耀得惊人地美丽:“请沛公为酒家分此宝珠吧。”
刘邦当即拔出腰间的太阿长剑,一剑朝张良手中的宝珠劈去。这宝珠就捧在张良手里,一不小心可是会把他整只手都斩下来,可是他一动也不动,定定宁宁地笑望着刘邦。那一剑斩到,一丝余力也没伤到张良,刚刚好将那宝珠击得裂作数片,片片光华璀璨的碎珠自他指尖坠落,由酒家分去不提。刘邦大喜过望,迈上一步,抱起张良来转了一圈,说道:
“别人尽可有他的宝珠去罢!老子得了张先生,比一颗珠子可宝贵多了!”
张良说:“沛公。”
“嗯?”
“把长剑收了鞘里去罢,削断良的衣带了。”
汉军在咸阳驻扎月余,百姓纷纷民心向之,将士们自己也都觉得刘邦仁厚,后来千里迢迢迁徙到汉中地,一开始军心竟然也没用散,正是这个晚上张良用一颗宝珠买来的。
樊哙死跑了一天路程,回了大营,要面见刘邦。皇帝竟然还没消气,依然摆着副架子,只派了一个受宠的小孩儿来听他说话。樊哙给这孩子赔笑:
“侄儿啊,让我见见皇上吧。”
这孩子一撇嘴,“我说伯父,你以后说话可得小心点儿……看把陛下气的。”
樊哙心里一咯噔:他干什么了他,就这么些天都不消气,不就是附和着王籍,多嘴让皇帝少用点肉刑吗?赶紧让吕产把他走后的事情全都说说,吕产倒一点也不含糊,七嘴八舌地讲得好不精彩,中午又收拾了一顿丰盛的,让樊哙先吃饭,差点把他灌得撅过去。到晚上,樊哙按捺不住了,站起来说:“就算皇上把我也拉出去砍了,我也得去!”
吕产撇撇嘴,“您去吧,别说我没提醒啊。”
他说完,其实怕得要死,指望樊哙能被他唬住,没想到他就这么径直走了出去。这还能怎么办呢,只好是张不疑自求多福了。
然而这一招竟然还真的奏了效,樊哙当天没去觐见,第二天游说了一整天,到晚上,才联合了几个和他站一边的将领,先是一起在外面跪了几乎两个时辰,皇帝根本不理,后来甚至一起大逆不道地去闯皇帝的营帐。
可是大步走到营帐外间,他忽然迟疑了一步,就这一步,门口的卫士就把长戟横在了他胸口。
樊哙长叹一声,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闯进项羽营帐,顶撞霸王的热血上头就什么也不管了的莽撞汉子了。
何况就在此时此刻,他还听到里间传来一阵咿咿呀呀的令人听了脸红耳热的行房而女子呻吟的声音。樊哙一时大怒,一下子推开卫士,大步迈了上前,透过合严实的帐子能够看到女人白花花的肉体……屋子里传来一阵浓郁甜腻得令人作呕的香料与酒精混合的气味,忽然一只鞋子猛然朝他砸出来,樊哙躲过鞋子,长叹一声,退了出去。
他走出去说:
“点兵吧。今天我也得——将在外,君命不受了。”
樊哙带着他的前锋军,约莫两千人,走到了发现陈豨军队的那个隘口,可是却是绕在谷口南面。
这地方很险。背靠悬崖,下面是深渊流水,一旦被大军压上来,他们这起人就只有跳下去喂鱼了。这样的地形是兵家大忌,樊哙虽然没有读过多少兵书,可是他也打过多年的仗了,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他敢行险,是因为副将王籍告诉他,他在与周围的农家接触的时候,偶然知道了这里有一条古道。
他们这点人,想要阻拦陈豨的大军是不可能的,但还可以把自己当作一支奇兵奇箭直插敌人心窝。
出奇兵的战法,正是当年韩信帐下的参谋李左车所擅长的,想到他的惨死,樊哙的心就沉了下去。
他甚至有点同情陈豨。
“你带人从那里下去。”
樊哙扬鞭指点道,然后又回过身去,“剩下的跟我走。”
他一向是个大嗓门,然而此刻说话声音并不大,面色沉重。这里的人都是他信赖的,能够不怕被砍头诛九族地和他一起去闯皇帝大帐的人。让这些好兄弟和他一起去送死,实在于心不忍。
但也许——也许还可以不必死!只要那古道还可以通行……
樊哙一咬牙,首先打马冲下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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