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策[10]

#史同 #G #四策 混乱渐渐平息,张不疑推开身上的女人,匆匆整理着自己的衣服,他心跳得很快,不知是因为好险骗过了皇帝的将领们,还是这女人身上的温暖气息。女人倒没他那么焦急,任由自己的钗裙散乱,歪在床上,在皮肤几乎已经融化,散发出浓烈臭味,又和香粉之气混合在一起的尸体的旁边,如释重负地微笑着。这差不多是她第一次将喜怒形于色。

作为皇帝最宠爱的女人,她常常陪伴在刘邦身侧,因而不疑也颇见过她几回,总觉得她脸上的笑容好像是画上去的一样,总没有什么变化。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呢?即使面对皇帝的尸体,不疑的心中也没有恐惧,然而他总在戚夫人温柔的目光中退缩。此刻她虽然没有看他,但不疑第一次感到戚夫人也是活生生的。

不疑走到门口,轻轻把帘子挑开一条缝,向外看了看,樊哙那帮人都已经走了,他这才松了口气道:

“多谢夫人为我解围了。”

戚夫人说:“小郎君有什么打算?这一招下次就不灵了。”

“没有下次了。”

戚夫人立刻作出受了惊吓的表情,不疑笑了,能让戚夫人做出点激烈的表情,他就觉得很得意。把头发拢了两把,才道:

“我之所以要拼命瞒那么久,就是在等樊将军进这个套,如今他已经不能再有什么施为了。”

“那就好。”戚夫人淡淡地道,手指有些神经质地捏着丝绸的被褥。不疑说:“夫人还是同我出去走走吧,这儿——这尸身的味道——”

“我就在这儿守着。不过是尸体的味道,我闻惯了。小郎君的事情还没办完,就快点去办吧。那之后——”

不疑心知她的言外之意,朝她做了个揖:“不疑保证夫人能和赵王殿下团聚的。我爹出了上半题,我如果对不上来,岂不是太没用了点?”

戚夫人对他笑了笑。被这样的美人报以一笑,真会令人顿起怜惜之意,舍不得让她的任何愿望落空。

不疑想到前一个晚上,戚夫人就是在这个晚上向他坦白一切的。皇帝的尸体在旁边睡着,而他被戚夫人强硬地搂过来,枕着她白玉般的手臂,由她如枕边絮语也似地和盘托出。

打从如意在即将出征的前一天病倒,她就知道吕后已经在打算让一切赶快结束。虽然吕后妒恨得发疯,而她在皇帝面前得到的宠爱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比拟,可是她心里知道,如果失去了美丽的容颜,她在吕后面前手无寸铁。

这个时候,她唯有去拜访留侯。作为皇帝的妃子,又有吕后这样一个热心的加害者监视她的一举一动,想要见张良一面并不容易。她唯有在自己的院子里种起一片修竹。那竹子是从城外移栽过来的,当时请了一大堆花匠,弄得锣鼓喧天。后来从她宫外的院墙走过,风吹竹海,能听到一片簌簌之声。

张良作为太子少傅,是常在宫中走动,自然是知道这件事的。戚夫人向来只爱浓桃艳李——也不是真的喜欢,不过是她知道什么能够更好地衬托自己的容颜罢了。如今她却反常地种起了竹子。

翟翟竹竿,以钓于淇。岂不而思,远莫致之。

于是几天以后,张良就来拜访她了。

表面上的理由,是应承了皇帝,到了该给如意开蒙的时候了。刘邦对他肯应承多做些工作分外惊喜和诧异,甚至先把拜师的礼物都替如意准备好了,源源不绝地送入留侯府邸。

张良去见戚夫人的时候,还带了几个仆从,一个赶车的老头,一个随侍身边的女子,还有一个特意挑选来为如意做伴读的孩子。

如意和那孩子对坐,犹如照镜子一般。戚夫人望着两个孩子,含泪冲张良拜伏下去。张良只淡淡地道:“夫人不必拜我,拜她吧。”

他身边那女子站得直直的,手揣在袖子里,随时攥着她的武器,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用冷酷而精明的目光打量着屋子里的一切,只是不去看带来的那与如意相貌相似的孩子。

戚夫人又深深拜下:“妾……感谢您的恩德。”

那女子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再摇一摇头,把目光落在屋里熏香的炉子上。

少傅张良去拜访他新学生的母亲戚夫人,带去了一位替学生挑选的伴读,两个孩子却合不来,又原路带了回去,仍旧送回了他在长安城外的家。但他身边随侍的那位侍女倒深得夫人喜爱,这位侍女是赵国出身,是夫人的同乡,因而被夫人留了下来,要她同她做伴儿。也许是这位侍女实在太可心,一向淡泊的张良竟然不肯相让,只好让家里的车夫每天把侍女接来接去的。

刘邦也听说了这件事,感到非常好笑,又含着言外之意,仔细地问张良是否打算续弦。张良一向淡薄,然而被问到这个问题,也叹口气。

——“小郎君定能青出于蓝的。”

杀人和欺骗,这样的青出于蓝还是不要的好。但这句话不疑没说出来,只是暗暗地想:这些事情,如果是父亲在这里,能做得好些吗?张良做事的方式,是不疑刻意规避的,也许因为这个原因,他甚至想不出张良会有怎样的作风。

不疑转身出了营帐,叫人备马,竟然孤身一人,朝樊哙离去的地方疾驶而去。

后面还跟着一个大喊大叫有这种大热闹你他妈怎么不知道叫着我啊,苦苦追赶的吕产。

兵荒马乱之中,樊哙一阵冲杀,人头从他的长刀底下飞了出去。挥舞武器的时候,他和被砍倒的人同时发出一声大叫,那人头滚落到地上,尤在喊叫,好像还没意识到自己死了;而后一只马蹄踏来。

人头惊恐的叫喊之外,樊哙也叫了起来。他的声音甚至比对方更绝望。不仅知道自己必死无疑,而且身后的这些人都是他带累的。因为过分的激动,他连伤口的疼痛都感觉不出来。

樊哙在军阵中冲杀,并不是想要杀出一条生路。骑在马上,远远看去,四周乌乌泱泱的人影挤满了山谷,人一旦多到这种地步,骑兵能发挥的作用就很有限了,骑马不如步战,骑马的樊哙因此非常显眼。樊哙之所以还没用下马,是因为要为他的士兵撑着一口气。只要他们抬起头来发现他还在冲杀,就总还有一线希望。

一声大喝之后,樊哙喊道:“王籍!”

这是一声非常懊恼、悔恨和愤怒的叫声。就是王籍把他们所有人都带进了死地。在山谷南面确实有路,然而是一条断路,死路,绝路。这比根本没路还糟糕,至少如果是后者,他们也就不用把自己陷进这样的险地当中去了。

樊哙喊了王籍的名字,只是意气上头,其实人那么多,血几乎糊住了他整张脸,他根本找不到王籍,更无论把他砍做十六截。但是王籍的声音,偏偏在他身后响起。

“末将在。”

樊哙猛然转身,这才发现自己几乎已经退到了万丈深渊旁边。王籍拄着一把长枪,站在那里。樊哙先看了看,他的枪尖闪亮,上面并没有血迹,不由得下意识松了口气:至少证明——他没有杀伤自己的兄弟。

但他依然是首罪,樊哙把大刀横在他面前,他一点也不躲闪。樊哙怒道:

“那么多兄弟因为你这个叛徒而死,现在又装的什么大义凛然!”

王籍一点也不惧怕他的刀锋,“樊将军,您带着弟兄们冲锋陷阵,大碗喝酒,是豪杰。韩大将军裂土封疆,却是世之英雄。这条命就给韩将军使了!”

樊哙失声叫道,“韩将军?是韩信!是他要你白白害了这么多弟兄的性命?韩信若是这么个行事法,他算个狗屁的英雄豪杰,老子必取他项上人头!”说着眼睛都红了。今次一起陷在陈豨军中的这些将领,都是敢于和他一起去陛下面前讨嫌的,这种情谊比同袍之情甚至更加可贵。在战场上横竖死伤的只是一个,陛下面前说错做错,可就是诛九族的诛连之刑。失去这些人,让他非常痛苦。没有了这些人的支持,他就算侥幸活着回去,也难以再在军中立足;皇帝也有了新的宠爱信赖的将领了。

在打仗的时候,他还敢在皇帝面前直言进谏,可是如今天下已定,即使偶有风浪,他却没有之前的勇气了。以前,打胜仗是赢,但现在,讨得皇帝欢心才是赢。

可是韩信呢?韩信是不受皇帝宠幸的,甚至可以说是受尽了猜忌与百般折辱,皇帝只盼望他有一点点僭越的动作,立刻能够杀之而后快。如果说而今谁能得到皇帝的欢心谁就是赢家,那么韩信这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为何有人肯为他抛头颅洒热血呢?

樊哙几乎是打了个寒噤;不知是否是悬崖之上太多寒冷的缘故。或者说,一个人赢了一辈子,自以为巧妙地在每一个关键时刻都站对了队,到头来却发现没法问一问自己的心:什么是赢?而赢又如何,输又如何?

樊哙的刀在他眼前,王籍这个平日里多少有些贪生怕死畏畏缩缩的小人物反而笑了说:

“韩将军现不在此处。他几天前就回长安去了,樊将军。眼下,也许连长安都拿了下罢。”

樊哙倒抽了一口凉气:“怎么可能,陛下怎由他——”

话说到这里就已尽了,樊哙在一瞬间明白了一切,冷汗顿时比鲜血更透彻地浸透了他铁甲里的衣服。

王籍仰头看着他,朝旁边让了一步。

“樊将军,请吧。没了你,我们就停手。”

他让出的是一条通往万丈深渊的路。

樊哙回头看看,又茫然地将目光投向眼前的深渊,手中的刀咣当落在地上。他沉默地下了马,朝深渊迈出了一步。

两步。

忽然,一支短箭破空而来,钉在樊哙脚前寸许的位置。一个声音在他头顶响起来:

“晚点再想死的事,怎么样?”

第二箭就刺向了王籍的心窝,他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一头栽到了深渊底下。樊哙抬起头来找寻哪里发出的箭矢,却是在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地方:天上。张不疑乘一只飞鹞缓缓而行,越飞越低——这东西形似鸟儿,能供一人乘坐,飞到差不多城墙那么高的位置就是极限了,一般是供探查敌情用的,比起真的鸟儿来当然是有许多缺陷,比如说会越飞越低,加上樊哙的重量之后就更低了。

这东西还是张良从军的时候做的,一开始大家只当他童心偶发,要给两个孩子做点玩具,直到那东西随风一直越过敌人的城墙。

在汉军的营地里,不乏有见识过秦朝军队那排山倒海之威势的,在与秦军交战的时候,张良不用这些东西。那时候左右战争的,不是这些。

樊哙伸手接住他抛下来的绳子,一下子被飞鹞的力量带得向前迈了两步,两步之外,就是万丈深渊。一下子耳边只有下落带起的呼呼风声,他只顾着拼命捉紧绳子,被绳子把手掌擦破了也不足惜。而杀声,喊声,惨叫声,纷纷地由耳边远去了。

樊哙安然落地,一时间他几乎以为自己死了,现在在做梦之类的。但是张不疑很快也在他附近降落,被那鹞子的线和绢纸部件缠了个严实。樊哙的刀已经丢掉了,只好上去用空手给他扯开。

“不疑贤侄,”他迟疑着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个啊?”

张不疑神神秘秘地一笑,“这都是因为樊将军你想太多。”

“我他妈——”

“好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将军,您要不要和我回去?”

樊哙哼了一声,“我还有的拣呢?”

“当然了,韩将军也不愿意手底下有个不情不愿的。”

樊哙望着不疑,不敢相信他也已经倒戈,不疑替他杀了王籍,有一瞬间,他心里升起了希望,又历时破灭了。

不疑道:

“韩将军的意思是留下将军,可是王籍自作主张。”不疑缓缓地道:“既然他这么有主意,我也可以做一回主。我们不需要这么不听话的人。”

樊哙已经没有刀了,但刀不是他身上唯一危险的东西:

“跟你回去如何,不跟你回去又如何?无论我要去哪儿,不疑贤侄想拦住我,还得回家再练几年。”

“谁说只有我一个了。樊将军最好不要把他们都招惹出来。将军如果跟我回去,那自然就跟我回去了,韩将军的人品,您也是知道的。如果不愿意——”

张不疑朝他让出道路,“那就请吧。”

“……你是说?”

“能活着,还是活着吧……樊将军如果不愿为韩将军效力,那我放你走。将军您的党羽全折在上面了,没了您,他们也不能有什么施为,往后只任我们拿捏。将军您今次就像一个逃荒的人一样,把自己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带上,正因此什么也没能留下……想走就走吧,但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樊哙讽刺地说:“把脑袋留下再走?”

不疑摇了摇头,“我要你带一个人走。护送她一段路程。你知道,我们不能再带着戚姬娘娘行军了,樊将军虽然与我们阵营不同,总还是……还是侄儿信任的人。请把戚姬带走,妥善地安置她和孩子吧。”

樊哙看着他,从他脸上看出一点张良的影子,不由得一声长叹。

“韩信得此谋士,天下是他的了。”

按理说这是句恭维话,张不疑反而摇了摇头。

樊哙不抱希望地问:“陛下现在活着,还是死了?”

“将军喜欢的话,把他的尸骨收敛走也可以。”

樊哙不说话了,他在乎刘邦的尸体吗?并不。即使他对自己说,即使他不是陛下,也总还是那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同乡……即使如此提醒自己,他也发现心中已经毫无波澜。

倒是张不疑话多了起来,在危险的小道上一边走,一边说话。深渊之下竟然仍有道路,也够令人惊讶的。头顶压着窄窄的一线天。

“这儿,就是王籍所说的古道。是有的。不过我们先动了点手脚罢了。”

樊哙沉默着。张不疑状似毫无防备地在前面走,不过他知道,只要他在后面有一点动作,死的反而是他自己。想到这里,不由得又叹了一声。 也许他像灌婴那个傻小子一样什么也不想,倒是好了。如果他什么也不想,就不会去为李左车的事情讨皇帝的不痛快,不会充当前锋,不会带人劝谏,不会试图出奇兵打击陈豨的大军,不会死那么多人,而自己也满盘皆输。张不疑的计策正是不疑之计。

他自然又想到张良,觉得张良就不会像不疑那么刻毒,子不类父——想到这里,樊哙愣住了,慢慢地念叨着:子不类父,子不类父……后背上满是冷汗。

他们走了很久,终于走到了山谷底下,吕产和两匹马在那里等着,这臭小子无聊得在地上画了一个棋盘和自己对弈,在棋盘两头到处跑。张不疑走过去毫不客气地用脚抹掉了他的棋盘,吕产也不生气,一指那两匹马:

“伯父,你挑一匹马去吧。想往哪边走,随你。”

“我吗?”樊哙叹口气,“我真想回家,我家在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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