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策[11]

#史同 #G #四策 天还没亮,在这种时节,所有行人都行色匆匆,但韩信手里提着一根竹竿,只是慢悠悠地走,浑身松弛而悠然。

他浑身上下也都没有什么特别的,银两也没带,身上穿的只是寻常赶路人的粗布衣服,风尘仆仆。发髻散乱,用布条随便扎着,胡子也有几天没刮,看起来落魄得很。但他的眼睛是亮的。一种野兽追赶猎物的光芒。他在孤身追捕萧延一行人。

韩信知道,他们起初有十二个人,后来行险走小路的时候,坠下山崖摔死了三个。那条路上,有一处的石头已经非常不稳定,这是陈平告诉他的。

那一行人死跑了两天两夜,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又被远处的冷箭干掉了两个。韩信出来也急,随手抄起的是一把小卒用的短弓,那种弓很软,略一使劲就断了,断了就被他随手弃在地下,这就算其他人捡回一条命。

余下的七个人继续往长安赶去,他们走到长安附近,这里有许多小城,众星拱月地簇拥着富丽壮阔的长安,供给它一切所需,绫罗绸缎、粮食饮水,长安只需要端庄地坐落在那里,彰显帝国的繁荣富丽即可。在这样的时刻,还会成为长安的盾牌。

萧延先是带人投奔了渭城县,城虽然小,但毕竟算是天子脚下,也是相当富庶的城池。这座城被皇帝赐给戚夫人做汤沐邑,举城的赋税,都供给夫人生活所需。因为这一层关系,这里的县令对皇帝是非常忠心的;渭城紧紧依傍在长安脚下,把这么重要的地方交给他打理,大概皇帝对此人的信任也非同一般。

萧延带人到了渭城,都松了一口气,牵着的疲马也弯下脖子拼命喘气。七个人彼此看看,都有劫后余生之感。萧延勉强笑了一下,给他们打气:

“到了渭南,我们就安全了。快与我叫开城门,我们去求县令援手。”

往日里,见惯了长安富丽的这些人,是不会把渭南这样的小城放在眼里的,只觉得它城墙低矮,人丁也疏;可是如今黑暗当中,高高的渭南城门似乎是无法逾越的天堑。黑压压地,似乎随时会朝他们倾倒下来。

萧延看着这道城门,嘴角不由自主地抽动起来。他实在太紧张了,心里翻涌着糟糕的预感,简直让人想吐。

黑暗当中,整座城池都在沉睡。这么一群人来到城门楼前,侦察的角楼上竟然没有一丝动静,一个随从靠过来,对萧延耳语道:

“将军,不对啊……这怎么这么静呢?”

萧延略一沉吟,道:“也许对我们来说竟是好事。如果韩……韩大将军已经串通了此间县令,现在应当是对我们严阵以待才是。现在防守这么松懈,可见是许久没有个等闲事了。”

对方笑道:“如此便好了,将军,我信你了。”

萧延一点头:“叫开门吧。”

要把一座沉睡中的城池唤醒,着实不太容易。萧延一声令下,他们就都拔出背后的大斧来,朝城门砍去。砍的不是厚厚的木头制成的城门,而是熟铁铸造的门环。这是不至于对门真的造成什么损害的,只是钢铁相击,发出非常响亮的声音。刀刃和铁环相摩擦,那种声音简直让人头皮发麻,几乎感觉自己的脑壳被什么钢铁巨兽一口咬碎一样。

砸不到三下,城头就亮起了火光,和无数严阵以待的刀锋箭簇一起,这哪里是没有防备——这种防备,用来对付五百骑的兵马都绰绰有余。

后来,他们又在长安城郊外的密林里,误中了猎户的陷阱而损失了剩下的第四个人。

而韩信,这个凭一己之力追杀他们的人,始终也不过就是拿着一支竹筒,慢悠悠地走着而已。

他没有马,比萧延他们要落后一天的路程。不过他会抄近道。萧延不可能从函谷关一路跑回长安的,他一定会在路上寻求帮助,想来就是渭城了,因此他从一开始就直往渭城来,竟然比萧延他们还早到半天。渭城依山势而建,靠山的那一边防守极其松懈,城墙矮得形同儿戏,身手好一点的随随便便就翻过去了。

因为是渭城的南边,所以叫做渭南。正值深秋,到处忙忙碌碌的,是一派丰收景象。韩信帮一户人家干了半天活,换了一顿饭吃。

他们家有个女儿,生得朴素而健美,带着她的小女儿守寡在家,吃饭的时候,一个劲儿地给韩信添饭,叫他能吃就多吃。韩信也不客气,这种麸皮饭即使对吃惯了这种食物的人而言,也简直是种折磨,但他吃的很开心。这户人家只把他当作一个赶路的旅人,为他的好食量而高兴。而因为对方问什么他都答应着,在这种“郎君你是不是……”的句式下,这一家人竟然就给韩信拼凑出完整的身世和动机来,只当他是来长安城做生意的。就劝他做生意不长久,还是务农的好。什么都赶不上务农啊,像他们家的姑爷,就是想发大财,出去做生意,半路上遇见了汉王的军队,汉王打完了仗,沾血的刀刃都不擦,就在尸横遍野,热血升腾成蒸汽的战场上论功行赏,他立刻抛下生意去追随汉王,要得那俸禄赏赐,然后就没回来。

吃着吃着,一个男人拄着拐杖来了,他少一条腿,在乡间泥泞的道路上走得非常艰难,并于这家人的茅草屋门口一跤摔倒。还是这家的女儿看见了,飞奔出去,喊着“阿哥你怎么来了”,把这个浑身泥泞的男人搀扶进来。

这人看见韩信,愣了一下,“这是新姑爷?”

女人说:“阿哥你说什么呢,这个是韩郎,去长安做生意的。帮我们收了一上午的麦子。”

那男人坐下来,也捧了一碗饭,就说:“好好,我还想,家里没有男人,农活怎么办呢,这才过来了。”

然后就细细地问韩信一些问题,无非是他哪里来的,要上哪儿去,打算做什么生意等等。韩信据刚才瞎编的又讲了一遍。这男人又说:“我打仗的时候,军中有一位韩大将军,和仁兄同姓,真是举世无双哪!”

韩信嗯嗯地答应,那人又要说什么,他妹妹冷冰冰地说:“阿哥,你出门打仗,让嫂子在家差点把眼也哭瞎了,自己落得个这种样子。大将军打仗和你有什么相干?快休提。”这人被他妹妹一顶,也就不说话了,只是轻轻地叹息一声。

乡间也没什么娱乐。中午日头太毒,睡也睡不着,都到树下消磨,即使此时已经飘起了雨丝,这些农人也毫不在意。要过多少年——几百上千的岁月,有一个诗人在这里送别他的友人,也是对着细雨和青青的草地,吟道:渭城朝雨邑轻尘。

树下有个老翁教给孩子们唱歌,歌词大概是他自己编的,竟然颇见文采,遥听去只觉音律和睦,非常动听。可是随着走近了去,听清了歌词,就不是那个滋味了。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舂谷持作飰,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 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由无忧无虑的童声唱起来,显得甚至有些可怖。大家就都让孩子们别唱了。招待韩信的那户人家说,这教给孩子们歌儿的老人,本来还是村里的教书先生,姑爷死在军中,女儿在乱军中被糟蹋之后,就多少有些不正常了,现在的人,他一概不认识,只当自己还活在十年前,女儿女婿都活得好好的。他今年八十有二了,当年乡亲们要给他过八十大寿,他发了疯拿拐杖打人:自己明明是七十二,姑娘才二十一,哪里就八十大寿!

毕竟乡民心思淳朴,又尊敬高寿之人,再则也习惯了,所以还不至于因此就驱赶这老人,不唱歌,又若无其事地让老人讲个故事来。除此之外,这里也再没旁的娱乐了。可是这一家的残疾的儿子,忽然开口问道:

“老丈,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打仗?”

大家都瞪他,这老人捋了一下胡子,慢条斯理地说:

“当年啊,很古很古,没有你和我,没有咱们大家,也没有我们这个村子的时候,天上的天帝就给世间的一切定下了规矩。世道一乱,就有人生出坏心眼儿。这些坏人,就像秦始皇那样,想要霸住整个天下,得要人整治啊,这天帝就会说,让兵仙下凡去,杀尽天下一切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吧!于是兵仙就下凡来大开杀戒,其实倒是救世呢!”

“那他把一切都杀尽了,怎生收拾呢?”

“问的好。那天帝是何等聪明,我们这些凡人是没法揣测的……他又在人间点化那有慧根之人,把这任务就交给他,让他收天下兵戈。等兵仙杀尽恶人,这个人就出来整理了,再破碎的河山,他也能整理起来……”

“那这两个人,同样是天帝派来的,可在人间,岂不是要作对了?”

老丈笑道:“神仙的事儿,咱们怎么知道呢?也许那兵仙是个明事理的,就说:‘杀了我吧,我在人间的事已办完了。你好好儿的在这收拾,往后到了天帝座前,我俩还能相见……”

韩信听到这里,一言不发,霍地站起来走掉了。

长安周围凡三十六城,俱是当年留侯拿着地图圈点定,韩信没有一兵一卒,不过是走到城门前,客客气气地对人家说:

“我是韩信,请把城门打开吧。”

去往长安的路上,凡是他所路过的城池,都将城楼上飘扬的旗帜换成了一个“楚”字。

第四天傍晚,他终于走到了长安城下。这座囚禁了他五年的城池,他还没有好好在外面这样以一个自由人的身姿看看它。上一次他来长安的时候,是披枷带锁,被刘邦押进来的。那是个飞雪的晚上,城门口黑压压一片,也许有许多暗箭藏在黑暗中,但这些森森的杀意全都引而不发,只有张良提着灯在外面等他们,纷飞的雪花落在他的黑发上,染就了一片斑白,仿佛他们毕生的愿望,就在此刻完成。

车驾在门口停了一下,等着城门打开,张良走到他面前,没说话,就那么看着他,手扶着车窗。韩信咽了一下,问:“你冷不冷?”

张良问:“你饿不饿?”

然后又都不说话了。韩信想给他捋一下有点凌乱的头发,一抬手,却响起了哗啦啦的镣铐的声音,他只好又把手放下,不敢再动了。他在张良面前发过很多宏愿,当然,韩信是从不食言的人。他说要带张良第一个走进攻破了的楚军的大营,他做到了。而如今风光的时日都已过去,披枷带锁地来到长安,他对别人愤怒,在张良面前只觉得羞愧。

张良自己把手伸向他,轻轻地用手背贴了贴他冰凉的脸颊,然后那只手又悄悄地溜了下去,摸索进了他的衣袖里,然后一声锁链的轻响,那镣铐悄无声息地松脱了。张良收回手,对他微微一笑,退开一步,对车夫道:“走吧。”而后目送韩信的车进城。他总不让韩信看他的背影。

就是在这样的儿女情长之间,忘却了那城池的庄严。

韩信的左手按了按右手衣袖,里面硬硬地藏着一把断了刀尖、拆去了柄的匕首,便露出一丝微笑,几乎难以觉察。体温将冰冷的刀刃温暖。

他抬起头来,在夕阳下,看到那美丽的长安城,庄严的长安城,白玉铺砌的台阶,青色的严整的砖石,上面爬满了绿藤,暗红的大门高逾两丈,韩信看着这一切,轻轻地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嘴角。

张不疑带给他的那个吻,他到现在还仔仔细细地记着它的力度和触感。没有这个吻的时候,他觉得什么都无所谓,现在有了,就忽然平生第一次感到了饥饿。只有活着的人才能感到的猛烈的饥饿,只有活着的人才能享受的不满足的折磨。他想要活着。

韩信拿着那根竹竿,像一个最普通不过的赶路的人,慢慢地走过长安城外的原野。长安城中早已对他的到来严阵以待,弓箭手在城上一字排开。列了三队,可以时刻不停地降下箭雨。

韩信对刀剑视若无睹,走到了城下,仰头道:

“长安城,立降我,莫等韩信下之。”

士兵们面面相觑,拉满的弓都颤抖起来。忽然人潮涌动,从中走出一个人影来,素色衣服,打扮得很简单,长发挽在脑后,一路由士兵们为他让开道路,他就走到了城墙前,手搭着望楼上青灰色的砖石,对韩信说:

“我也给你一次机会。”

看到这个人,韩信几乎眩晕起来;在这世上他要求的本来不多,可是一切一切——只要看到他,心里就陡然升起所有那些狠心反心野心不虞之心,所有火焰狂热地烧起来。看到他才意识到江山广大,流再多血去夺取也值得。看到他就回忆起那个吻,粗糙的,其实和他没什么关系的吻。看到他就遗憾得几乎心痛。

韩信把竹竿拄在地上,说:

“留侯要给我什么机会?”

张良轻轻地说:“放下你手里的东西……”

“然后呢?”

“然后……”张良抿了一下缺乏血色的嘴唇,可是也为韩信露出一个微笑。也许他们之间将有一场恶战。然而他毕竟为能见到韩信感到高兴。韩信能来到这里,就说明他抛弃了心中那无比正直善良的一部分,为了活下来,来到这里再见他一面。在未来向此刻看来,如今发生的一切也许不是什么好事,但还是不妨碍他为此单纯地感到高兴。

他说:

“然后,来我这里。”

韩信听了,大笑起来,说:“张兄忒小瞧人了!”张良只是摇头。

这也许就是韩信所做的最大的错事。

长安守军不多,韩信却能调来数城的民兵,因此这边不敢出城贸然开启战端;而民兵实际上未经过什么训练,长安又是如此的固若金汤,韩信自己也是不敢妄动的。僵持到晚上,惊恐的长安城不敢睡,韩信又只身脱离营地,隐身在城墙的黑暗里,慢慢地走,手指一一抚摩过城墙的砖石。

他也懊恼自己被软禁那五年里心灰意冷,又饱尝爱的折磨,竟然就没有仔细研究过城墙的布置。夜晚无星无月,他绕城而走,寻找突破的地方。这时,沿着城墙,响起了幽幽的箫声,呜呜咽咽,始终不曾断绝。他追逐着箫声来到一处,城墙在这里造得较矮,张良也攀上城头,犹如明月高悬,令人疑心那冰清玉洁不染尘埃的月亮,如何就坠落到人间,又在水中破碎。晚上风大,把他的衣摆和发带都吹得飘摇不止。

韩信看到他,从背后抽出一把长弓,就对他射出一箭,箭矢倏忽飞去,一下子射中了张良的发带,那丝绸随箭矢飞去,张良的长发因此飞散开来,他伸手挽住长发,对韩信说:

“将军失手了。”

韩信仰头凝望着他,良久才说:

“你这样比较好看。”

张良愣了一下,喃喃地说:“是么,我自己不知道。”

慢慢地松开了捉住头发的手,长发一下一下地被风梳拢,犹如流水中的藻荇。

韩信后退一步,打量了一下,说:

“张兄,这墙又不高。”

“不高又怎样呢?”

“你跳下来的话,我就接住你。”

张良低垂了眉眼,“这墙若是再高一点,又如何呢?”

韩信说:“那我只好受点痛啦。”伸出双臂,真的摆出姿势来要接住他。其实张良轻功独步天下,真要跳一个城墙,也不用他来接。张良笑着摇了摇头。韩信又问:“哎,有火把没有?”

张良说:“要火把做什么呢?”

“我看看你。”

火把在城头嗤地点燃了。瞬间把张良美丽的容颜照得清清楚楚,让韩信真想一下子去杀去抢去烧去咬碎去斩断。得到这一束光芒作为暗号,城头上忽然立起排排弓箭手,一时间万箭齐发,暴雨般朝韩信落下来。韩信抓起他那根拿了一路的竹竿,拨动机括,一把千机铁伞顿时崩碎竹片撑起,青铜的箭矢撞上熟铁打造的伞面,纷纷坠落。

张良还袖手站在那里,微微笑着低头看韩信,他将火把拿得离自己非常近,为的是让韩信看清一点,火舌一时撩着了他的发梢也不在乎。在火焰橙红的光芒下,这个夜晚与五年前那个雪片纷飞的夜晚又何其相似。

在纷纷的箭矢声中,韩信打着伞,深深地、久久地看着他,忽然转过身,朝广阔而黑暗的原野走去。张良静静地目送着他,一只手按着石墙,指尖也发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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