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策[12]

#史同 #G #四策 长安城中乱作一团。本以为熬过了战乱,往下就能有一世太平日子,然而局势瞬息万变,一下子过去数年的积累眼看着就化成了灰。当韩大将军是大汉引以为傲的最好的将领的时候——即使是在被软禁的数年中,他也依然当之无愧地在万人心中领这么一个虚衔——战报说他破了多少城,杀了几多人,劫掠了多少财产,听起来犹如儿戏,而且净是欢乐的胜利。等这恐怖的可能性落到自己身上,才忽然想起来——大家都想起来,这城池是许多人一砖一瓦地和着血和泪砌成,即使它伟岸到仿佛开天辟地伊始就在那儿了。

老百姓们有的躲在家里,有的茫然上街张望。没有人知道将来会怎样。有人寄希望于“宫中的消息”,但宫门紧闭,不露一点风声。

惶惑一时之间占据了所有人的心,就连那门扉紧闭的宫禁之中也是如此。不过,张良倒还是那副神色淡淡的样子,跪坐在几案旁。这是皇后的家宴。皇帝不在,只有吕后面南而坐,虚出左位以表达对皇帝的敬意,即使所有人都对事情有了一个共同的猜测,一旦时机合适,就会撕开这片表面的和平,然后为自己攫取最大的利益。

皇后的坐席边,向下依次是太子刘盈、鲁元公主、随公主一起住在京城的赵王张敖、太子太傅叔孙通,转过来是刚刚死里逃生的下将军萧延和萧丞相父子,以及少傅张良。韩信谋反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长安城,风一样地拦不住。敞开的门缝外传来侍从们窃窃私语的声音,吕后把筷子掷在地上,屋中伺候的侍女们立刻跪倒在地。

她却笑道:“怕什么,你们都说些新鲜事儿,我却听不着,外面是谁在说话?叫进来一五一十说给我听听。”

两名侍女匆匆地跑进来之后,就扑倒在地不住地叩头。吕后说:

“既不肯说话,舌头留着无用,割去吧。”

刘盈连忙起身来拦阻:“娘,别这样。”

他说话底气有点不足;对母亲,他总是这样,刘盈怕母亲更甚于父亲,父亲的狂怒犹如暴风骤雨,伏在地上承受过那一阵雨点终究会雨过天晴,母亲对未来无法开解的忧虑却令他伤心。作为一个被打压怕了的孩子,说话又多少有点心虚。然而吕后微微一笑,挥手说:“还不谢过太子。”

这件事情就算揭过去了。而后听萧延讲述逃跑回来的经历。由于儿子中了这么蹩脚的计谋,萧丞相从头到尾脸色发青,说到夜叩渭城城门这件事时便打断了他,说道:“娘娘,眼下不是追究这些事情的时候,燃眉之急要紧哪!”

吕后倒也没计较萧延的政治幼稚,要求每一个人在任何时候都做出最恰当的反应当然是不现实的,而且对萧延这样的一个人来说,幼稚的反应就是他的恰当反应。吕后并没有让德高望重的相国下不来台,只是顺着他说:“萧大人以为如何?”

萧何十数年来的主要工作就是为刘邦保障后勤,所以他考虑事情总是先从粮草开始,于是就顺着这条思路分析道:“娘娘,我长安城本不是如何固若金汤的城池,当初兴建此城时,并不欲令它成为一座孤城,而使周围三十六座城池拱卫之,犹如众星捧月。单论城池之坚,长安固若金汤,天下无二,可是粮草以往都是由周围的城池中运来的,这……”

吕后道:“既如此,萧大人,你说说,我们的粮草足够多少时日?”

萧何把手里的筷子捞在手中,又放下,再捞起来,如是数次,终于道:“最多半个月。”

吕后又笑了,她不笑的时候,面容严肃刚毅,令人望之生畏。笑起来才发现本来是个风韵犹存的美人,让人心生生一跳,“萧大人这是怎么了,当年楚汉相争,弹尽粮绝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如今还有半个月的粮,你就先吓成这样?”

她轻轻提起箸儿,夹了一筷子米饭,在众目睽睽之下慢慢送进口中,咀嚼着,细细咽了,又说:

“有米的时候,吃米。没米的时候,吃菜。菜吃完了还有野菜,野菜吃完了还有树皮树叶。树皮树叶之后还有老鼠蚂蚱蛇虫百脚。守城也不需要那么多马匹。这些都吃完了,总还能挑出些没用的闲人。”

一时间整间空旷殿宇中唯有寂静,就在这寂静当中,张敖忽然嘻嘻笑起来,疯了似的,附耳对妻子鲁元说:“到了那时候,我肯定就是头号大闲人。”鲁元已经听得呆掉。吕后却忽而又缓和了脸色,道:

“不过,在那之前,以诸位之能,陛下钦点的三杰其二在座,一定是可以找到打退韩信的计策的吧?你说呢,留侯?”

就连她丝毫也没有提到皇帝回兵来救的可能性,不免令人琢磨之下心都凉了,既然能连韩信也放走,大概皇帝凶多吉少,何况韩信已经在外面到处散播了不少这类流言。张良依然是淡淡地,道:

“臣只是一介策士,冲锋陷阵安定军心一概不能。”

吕后追问道:“谁能呢?”

“彭越。”

张良说罢,自斟了一杯,对吕后道:“臣敬娘娘一杯。这一着,要落在娘娘身上。”

众人便都露出几分了然的神色,其实这个人选,在场当中不是没有人想过,可是只有张良有提出他来而不伤及自身的资格。彭越也是刘邦手下大将,当年曾在东平一带打渔为生,后来天下乱了就不打渔而做了强盗,钓人是比钓鱼要赚得多。再后来就被推举成了一方义军领袖,直到投奔刘邦。当年张良在下邑画策,提出三个刘邦可与之共分天下的人,彭越、黥布、韩信是也。

刘邦当年对彭越是亲厚中却又很有点轻视的,当此乱世,男子汉大丈夫应当起来做一番大事,可是彭越被他请着喝了一顿酒就将全副身家和盘托出,自己甘愿在刘邦手下做一个将领,显然十分愚钝,岂知道送身家若能送得顺理成章也是本事。和黥布、韩信这两人的张扬作风比起来,彭越简直黯淡得没有光彩,

如今这彭越彭大将军正在大牢里。这个多事之秋,秋风似乎平等扫过每一个人,至少皇帝在猜忌心上面做到了人人平等。彭越功劳不像韩信那么大,也无人相保,收拾他的步骤要简略些,三下五除二就削了他的爵位,放他一介布衣回老家种地。也是他合该倒霉,走在回家的路上冲撞了吕后的车驾,吕后听说了彭大将军的倒霉事,说:哎呀!我家老头子糊涂哇!将军跟我回去,我好好说说他!

回去之后,吕后就对皇帝说:老头子,你怎么这么糊涂!这种人怎么不杀!

不过对刘邦这样一个还想多少顾及些脸面的皇帝来说,杀人的步骤也很繁琐,现在还没杀成,人还关在大牢里。

按理说揭上位者的短总是一件危险事。吕后笑着望过来,张良坦然回望,抬手亮出了他的空杯底。皇后把他研究了一番,终于说:

“好。我陪留侯一杯。”

说着就自己也饮了一杯。此后,宴会的气氛渐趋和缓,吕后对张良问来问去,问他辟彊该发蒙了,选的什么课本,也许该接进宫来,让辟彊和如意、刘恒在一处,横竖他们的年纪相仿。

“恒儿虽说年纪大些,说句不好听的,‘这儿’可不灵醒,一起念始发蒙的课本,倒是正好的。不过,这学问上的事情,我又不懂了,若是说错了话,留侯不要笑话。”

张良道,“臣怎敢取笑娘娘呢?娘娘说得正是。”

“孩子们在外面,可真叫人不省心啊。盈儿和元儿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我还日夜挂心,恨不得把这两个没出息的挂在腰带上,何况不疑在外面打仗呢,不过,不疑是个稳重的好孩子。”

“娘娘谬赞了。”

“当年就说,要不疑到宫里来,和盈儿一同读书,不疑这孩子和留侯一样聪明,也能让盈儿一起沾沾那聪明劲儿。谁知道留侯把孩子送进军中去了。我是妇人之见,可这哪儿行呢?一想到盈儿将来可能也要带兵打仗,我的心呀……”

张良抬眼望她,又垂下眼睫。虽然两人只是在拉家常,但对张良来说,回答每一句话都仿佛十分困难似的。他不是会在皇后的威严面前就发抖的人,因此这会儿显得有些古怪。

“不疑不爱读书,倒喜欢舞刀弄枪的,常说要追随陛下建功立业,我也就随他了。”

吕后十分慨叹地说:“虽然也盼着儿女建功立业,但真到了要抉择的时候,还是觉得,儿女能平安地陪伴在身边最好啊。”

她话锋一转,又道:“辟彊才四岁,就已经能念兵书了,留侯家里可真是文武双全。说什么也要让辟彊进宫来,和恒儿他们做个伴才好,这件事,留侯可是早答应过我的。早在不疑参军以前……那时候不就定下来了吗?”

“不过是能把书上的字一个个念出来罢了,算不上能读懂兵书。”张良苦涩地低声说道,“但是……娘娘说的是。臣遵旨。”

菜要上到第三轮,于是钟室里铜罄响了一声,声音悠悠不绝。但继而一阵杂音扰乱了这柔和的韵律。门口一个小厮冲进来道:

“娘娘,建成侯使者来报!”

这使者头发凌乱,佩剑的带子断了一边,走路时在腿上一磕一磕,慌慌张张地扑进来,带来的也不是什么好消息:韩信要烧尽关中的千顷良田,绝了长安向外调粮之心。

萧何怅然道:

“韩将军是在报复啊。”

对韩信,萧何至今有惜才之心。但有些事情不得不做,因为政治家的心中,所谓“可惜”也不过是种特殊的,或许会有超乎想象的极大价值的筹码。萧何就像看着被自己不慎丢弃的一样收藏品,身价涨得难以估量一样地遗憾。

这种时候,张良反而站起来,仔仔细细地理了一下衣袖,道:

“外面的事情,娘娘不必担心。韩信有三伐之能,臣就有三距之策。”

吕后松了口气,道:“那就全托付给留侯了。你要什么?”

即使对她的亲生儿子刘盈,她也从没说过“你要什么”这样干脆的话。她只对刘盈说“你能怎样”,刘邦说的则是“你该怎样”。如今说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已经准备倾尽这座城池里的所有。

“倒也不要什么,”张良说,“不过,娘娘让太子殿下随我去罢,上一课也好。”

再度站在城门楼上向下望去,感觉很不一样;从前灯火通明的总是长安城,外面的旷野一到夜晚就陷入死寂。现在恰恰相反,远方火光冲天。万亩良田就这样燃烧殆尽,刘盈的心沉了下去,想到冬天要来了。士兵们颇不安定;韩信那边从早上就在传,他楚王韩信将要烧尽八百里良田,不想饿死的,就献出长安。刘盈走在城楼上,感觉自己好像一只待宰的猪。

张良问:

“殿下,您说,这火能烧到什么时候?”

刘盈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憋出来一句:

“您别笑了,盈儿看了害怕。”

“太子殿下看火就不害怕吗?”

不过他真的不笑了,刘盈忽然想到了什么,道:“对了,得开城门!田地被烧,逃亡的百姓……”

可是外面分明十分寂静,隔得这么远,连燃烧的声音都听不到。

刘盈喃喃道:“奇怪……该有逃出来的,无论如何也该有逃出来的……”

他猛地转身冲下去:“刘信去牵马!我们从南门出城看看。”

刘信只来得及“啊”上一声。

刘盈跨马飞奔。忽然汗水整颗地滚落下来,砸在手背上,把他吓了一跳,差点以为是被火星烫了一下。越往西走,越能真切地感到那股热力。就这样一直到了护城河边,实在不能往前进了,火焰几乎有一丈高,热力压着人的眼睫。在十步开外马匹就不愿意再向前走,火焰在河流上涌动,宽阔的护城河几乎成了一道火河。

刘盈睁大眼睛:他看到许多毛竹木材压在河上,又被河水照亮,看起来比实际上的火势要大上一倍。从城上遥遥看去,当然就更加可怖了。

能听见对面不断把木材往河里扔的士兵们动作和说话的声音,一个说:“哈哈,吓死他们!”

周围的人就又都笑了。刘盈松了口气,软下来,搂住马脖子,马也通人性,知道能回到安全的地方,也不挣扎了,慢慢地转身往回走。刘盈任由马儿带着,走了好一阵,才忽然反应过来他刚刚离敌人很近。

那些真的是他的敌人吗?

在马上看着长安城,刘盈不自禁打了个哆嗦,夜风很凉,但他的心却不那么害怕了。韩信打仗从来爱惜一切,不管是敌我哪一边可能有的伤亡,他都不想看到。俗话说慈不掌兵,韩信却能用他的慈心笼络天下。

不过,即使他回去告诉所有人,自己眼睁睁看到了这一切,还是不会有人相信的/即使他能把所有人都带到护城河边去亲眼看看那一切,也许能证明自己所说的话,却无疑会将事情导向最糟糕的结局——为了胜利,韩信必然只能真的开始烧田。

那么今晚,长安又该如何呢?韩信的最后通牒,就在黎明之前,如果他们不做出什么行动来安抚军心民心,第二天一早,他们所有人的头颅恐怕就会统统被挂在城门上。

刘盈在马上叹口气。他的两个老师,张良和韩信,教学方式总是这么让人喘不过气。

往回走的时候,却看到城门大开,一辆又一辆辎重营用的大车经过,车载重很深,马拖得吃力,听木轮轧轧的声音就感到丰足。刘信在城门口等他,看见他,松了口气,虽然刘盈冲出去把他吓得半死,但这会儿倒也没骂他。

刘盈说:“怎么回事?”

刘信喜形于色道:“留侯大人早料到了!这是运粮的车!”

车队大摇大摆地几乎绕城走了半圈,期间不断有护送的士兵们大声吆喝着让百姓闪开。就是死人也能被吵起来,然后得知这个留侯大人早就调来粮食的好消息。车队依次驶入丰平仓,卸下沉重的车筐,由萧何丞相在旁监督,于众目睽睽之下亲自落锁。于是民心大定。

人散去很久之后,萧何还在仓库门口坐着,脚边放着一盏灯。萧何垂头望着地下,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刘盈等了好大一阵,见他始终一动不动,还以为他睡着了,蹑手蹑脚地想绕过他溜进去,萧何却抬起头来望着他。刘盈只好站定了,道:

“萧大人,带我进去看看。”

萧何行了一礼,道:

“太子殿下,粮草入库,就是心放回了肚子里,没有再翻来覆去检视的必要了。”

“我要验看。” 萧何无奈,带他进了仓库。刘盈没点灯,伸手揭开大筐上的篷布,一摸,果然是石块。

当晚刚歇了晚宴,因为这件事,又大张旗鼓地庆起功来。半夜里张良回到家,他家里非常安静,一个年迈的仆人陪着张辟彊玩耍,等着他。小孩精力旺盛,老奴已经靠着门框直打瞌睡,辟彊还兴致勃勃地要玩球。球滚到张良脚下,他弯下腰,把球朝辟彊的方向轻轻推去。

可是辟彊看到爹爹,马上就不稀罕那个球,跑过来扑进他怀里。那个球静静地滚进夜晚黑漆漆的草丛,跌落在水中,仿佛那方水塘中一艘孤独的船只,毫无方向地盘旋着。

辟彊感觉爹爹的衣服烟熏火燎,把之前那种淡淡的甜香都掩盖掉了,他不悦地抬起头来,嘴里咿咿呀呀地抱怨。张良抱着他进了屋,吩咐仆人可以回去睡觉了。他点亮灯火,和辟彊玩了一会儿,辟彊用笔在他脸上乱画,他也不介意。一直到鼓交三更,小孩子当然是熬不过他的,终于困顿,抱到床上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张良的衣服上全是墨水,脸上也是墨水,血在月光下也是这么黑。他坐在床边看了辟彊一会儿,慢慢地解下衣带,动作温柔如新婚的姑娘家;而后就用这根衣带无声无息地将辟彊缢死。他本来武功高强,杀人手法十分轻巧,让那人临死都沉在美梦当中,什么也感觉不到。这就是他独步天下的武艺的用处了。他是个世家子弟,本性里就十分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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