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策[13]

#史同 #G #四策 韩信打着伞,走在月光之中。千机伞机关巧妙,是韩信临行的时候陈平塞给他的。他的路数看起来诡谲,其实不做没有把握的事。萧何与他恰恰相反,从沛县县令手下的狱吏一直到大汉帝国的丞相,全靠他一次次危险的赌博都押中了获胜的一方。但人不能一直把胜利握在手中,因此萧何在数十年来始终提心吊胆地等着桌上的所有筹码都被收走的一天。

在出发追踪萧延一行人之前,陈平见劝不住韩信,也就不再勉强,叹口气掏出这么一个玩意儿来。这本来是他守关时闲来无事,叫人打造来的(按理说函谷关不是个太荒凉的地方,还有灌婴这样的同辈人可以聊天解闷,但他和灌婴聊不到半时辰就感到有被其气死的风险),此时还是个实验品,想想韩信到了长安,长安城居高临下,惯用的就是那密密的箭雨,此物必能用上,就拿来给了他,且告诉韩信这玩意比他那个破斗笠好用多了。韩信就从旁边取了一根原本要用来修篱笆的竹竿来,将伞收起来往里面藏住,扛在肩上走了。

但是当他闯出箭雨,发现这伞的伞骨都已经被猛烈的箭雨撞折数根,已经收不回去了。他举着伞四处张望,看到在密林中,大树底下有一朵合拢的小花,就要被夜晚的山风吹散了花瓣,就把伞撑在它头顶上,自己空手走了。月光如雨一般沿着伞面淌下来,滴落在小花霜白的花瓣上。

他还是徒步走着,天亮时走回了渭城。还是黑黢黢的夜晚和低矮的城墙,但已不想走进去了。从在刘邦面前抖落锁链开始,他的心中就非常不安,隐隐感到做了错事。善始方能善终,一桩以欺骗、杀戮和……李左车血淋淋的尸体开头的事情,大概不会有什么好结局。当年韩信做齐王,项羽派了一个说客来挑拨他和刘邦,韩信对使者说:我们在此以天下为棋盘而争斗,我们的每一个行动,都会流传后世,如果在此做了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事情,后世的人该如何看待我们?当他们想要行那不仁义的事情的时候,如果因为想到我们而感到心安理得,那我们的罪过即使让长江奔流上千年都洗不清。

他从刘邦的圈套里活了下来,可是却感到愧疚。不是对死者的愧疚,而是对后人的愧疚,他给他们开了一个坏头。

可是,都已经走到这里来了,若在此处停下,也是无处歇脚。他只能一直往前走了,直到再也走不动为止。前面也许是条绝路。但绝路好歹也是路啊。生的渴望,总是这样的愈浇愈烈。

这一次进渭城,韩信是被恭恭敬敬地请了进来的,渭城的令尹亲自出来迎接,令尹是戚夫人的本家,因而在皇上面前有几分面子,让他打理这座丰足的城池。他亲自跟在韩信身后,战战兢兢地等待韩大将军发落。

就在韩信徒步前往长安城的那一天,曾经去见过这位戚令尹一次,想要他的襄助,韩信要的也不多,无非是一匹马、一点人罢了。戚令尹分明不折不扣是皇帝的人,这一招实在很险,无论戚令尹是一个忠于皇帝还是一个见风使舵的人,都会选择把韩信捆起来送交长安,可是戚令尹没有这样做;他既不帮皇帝杀韩信,也不肯向韩信投诚;躲过背后的三支暗箭之后,韩信不仅只手叫下了长安周围的十六座城池,而且毫发无伤地回来了,戚令尹看到他,就不自禁地出了一身冷汗。其实韩信的长相绝不是骇人的那种类型,相反,他笑起来有点像那种不善稼穑,收成与其他人比起来总不怎么样的庄稼汉。

韩信看人还是很准。戚令尹不是忠于皇上的人,也不是见风使舵的人,他不过是一个拿不定主意的愚蠢的人罢了。和这样的人交锋很没有意思,普天之下,只有张良配做他的对手。这不是智力上的问题;陈平的计谋与张良不相上下,可他圆滑,不会像张良一样屡屡做出些傻事。

韩信倒也不发落戚令尹,对方战战兢兢地献上印鉴,他就拿了。发出去的第一道文书,是昭告天下:韩信在此。

韩信是个笨嘴拙舌的人,他说出的话,都像石头。攻城的时候,投石机是最可怖的武器,从头顶落下,犹如雷霆,可是雷霆只在人头顶号啕,都说天罚,说天灾,可是有谁真的见过天雷下来将人劈死?投石车落下的纷纷石块,才是不折不扣的灾难。

渭城的面积还不到长安城的十分之一,两相对比,犹如猫儿匍匐在猛虎身侧,但韩信将它变成了攻打长安的桥头堡。长安城中人人自危,竟是有些乱了。渭城也乱,不过是一种狂乱,坚信自己即将见证伟大的事情的人都会有那种狂热,要是让他们面对一堆火,他们知道不要蹈进去,可是对这样的事情,却毫不犹豫地投身其中。

韩信步行巡视着这座城池,哪个地方适合建造高台,在哪个地方修建密道,城门可供多少兵力一涌而出,他都一一看在眼里。但他看得最多的,还是隔着云雾和原野、如玉带般的护城河,与此处遥遥相望的长安城。

韩信登在城门楼上,百姓们仰望着他;韩信则望着那高高的、云中的城池。以凡人的目力,看不到城门楼上,是否有他心里惦记的人。他——高高地站着,手指搭在石墙上的样子。一想起来,心中就烈火燎原。

爱的感觉,实在是有些痛的,让人咬牙切齿,恨不得扯出来丢掉,就像胸怀偷来的美玉,怕人戳穿,怕人惦记。有时候想要干脆放下这重担,又实在舍不得。爱就是人从天上盗下来的火。

灌婴在他身边陪着,似乎是要学他的样子,从韩信身上学到点东西。他就也一直瞪着那片旷野,就这么看了半天,对韩信说:

“将军,我们眼下是不是杀进长安城去?”

韩信微微一笑,“不然还等什么呢?”

——不过,也许不用杀。

灌婴不明白他后一句是什么意思,只好又看向前方的旷野。

“这就要看先皇的了。”

陈平的声音疏朗,在薄雾中也能传得很远,他人刚刚登上城楼,可是声音已经飘到人的耳中。

灌婴马上扭过身去,看到是陈平,大笑说:“就知道是你,你小子老是鬼鬼祟祟的。”

陈平咬着牙说:“在下这叫出其不意。”

“你难道不是从后面冒出来的?”

“……就是罢……”

韩信没说话。陈平替他说。

“韩将军名气之大,已足以不战而屈人之兵。如今京城空虚,将军来此不到三天,三十六城,已得其半,皆因韩将军之鼎鼎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要无有那不知死的坏事,长安城就是将军的囊中之物了。不流多余的血,此为孙子兵法中的上策。”

他轻描淡写地说出了韩信师承,韩信的表情依然没有什么变化。陈平接着说道:

“在下之所以说要看先皇陛下的,看的正是他的狠心。当年先皇陛下杀尽功臣,到现在,竟没有为长安留下一张底牌,建成侯和萧何那几个儿子,不过是中庸货色。只有一个人例外,他就是长安最后一线翻盘的可能。如果那人已死了,只要围城不出一个月,不必动用一兵一卒,长安定然不战自降。”

灌婴追问道:“要他还活着呢?”

韩信笑了笑,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那我就要让他亲自投降。”

许多死囚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要求的都是酒,或者一顿饱饭,或女人。但彭越想要一扇窗户。

当年他在东平湖上打渔,那真是一段逍遥快活的日子。天空那么一眼望不到边,下面的湖水却那么清澈见底。高兴了就把衣服脱了跳下水去。那时候穷,只能穿得起粗布衣服,而且他这样还算是好的,至少有衣服穿。可是水……水比最名贵的丝绸都更柔软,比他烧杀抢掠之时得到的一切女人都更温柔。他从小是一个湖上的孤儿,水教给他一切,教给他爱来自于了解,他和湖水正是互相了解的,和那些女人却不是,她们有的抗拒他,有的奉承他,可是眼中却都带着挥之不去的恐惧。彭越看着她们,有时候会想:假如是他,毫无权势,在战争中失去了一切,落在匪寇的手中,他一定也会尽力做任何能讨对面欢心的事情。多可怜啊。可怜得他真想一剑杀了她们。

后来再怎么名贵的丝绸他也都穿过了,很多人争抢着讨他的欢心,却一直没有醒悟到原来他在那时候就已经拥有一切,一至于此。现在他多想回到他的湖上啊。

彭越自从被吕后骗回京城,又被刘邦关押,如今已经一年有余了,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还活着,认为以皇帝的手段,必然已经早暗中赐了他死。皇帝确有此意。某一天他星夜前来,身上带着夜晚的凉意。彭越嗅到这种味道,知道外面是天黑了。在这里没日没夜地关着,有一点外面自由的空气,他就很满足,所以贪婪地嗅着。

皇帝手里还提着一壶酒,把酒壶砰地往栏杆上一撞,脸本来沉着的,忽然笑了,道:

“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刚认识的时候?”

他们自然是在东平湖边遇见的。彭越当时是盘踞水上的强盗,听说沛公屯兵在此,就亲自去投靠,刘邦喜出望外,愿意与他合作,彭越却说:群龙不能无首,三军只能有一个主帅。就把所手下所有兵力全给了他。刘邦大为震惊,半晌才问:“你要什么?”

彭越哈哈一笑,说:“我的鱼还在火上烤着呢,我得回去翻翻面儿了。”

彭越的烤鱼,实在是千金难买的。

如今没有烤鱼了,皇帝用一壶烈酒招待他。隔着栅栏,两人碰杯。

不过那时候,刘邦又终究没有杀他。并不为别的,只是他忽然喃喃自语道:

“妈的,真要杀了一个烤鱼这么好吃的人……”

皇帝把毒酒倾倒在地下。

——“我敬彭将军一杯。”

吕后柔柔地递过一杯酒来。

她不过是小家碧玉出身,早年其实甚至可说是个老实巴交的乡下女孩子,不像戚夫人那样婉转承意,所以常常对那个“小狐媚子”咬牙切齿。可是如今在摇曳的烛光下,隔着栅栏递过一杯酒来的吕雉,目光显得那么柔软,纤纤素手,艳丽的眉眼,带着淡淡的倦意,看得人心里也软,想要原谅她不慎露出的爪牙。

彭越叹口气道:“这又是何必呢。”

“为了我大汉的江山社稷,务必请将军……”

“不是说你。”彭越打断了她的话。说罢又低头一笑:

“是说我自己呢。”

他弯腰用嘴去就吕雉递过酒杯来的手,手腕上玉镯叮当作响。吕雉的手穿过栅栏的缝隙,喂他饮尽此杯。这是大汉的皇后,容颜还未老,在人间多有磋磨,是她害彭越经历了这一年的牢狱之灾,是她给彭越带来了许多糟糕的事情,可是这样的一个女人,是能和她一起在人间的悲哀前静静地坐一会儿的。她能给他多么宝贵的理解啊。为了能和这样的一个女人并肩去趟地狱的火焰,他甚至能在天堂的门前转身。

彭越饮罢,道:“当年在东平湖上,日子过得多快活!”

吕雉道:“当年,我家老刘不过是成天混日子,他总是对我说,总有一天让我过上人上人的好日子,如今确实是给他办到了。可是帝王之家,哪里有什么快活可言。陛下妃嫔众多,岂不是败坏夫妻之道?有时候,我也想做回沛县小小的农妇。”

彭越哈哈大笑:“陛下这等人么,天生是要做大事的。再说了,就算他还是一个小小的亭长,听说你们乡里稍有姿色的姑娘,都被他弄到手了。”

吕雉也莞尔一笑,“他敢,看我不拧着耳朵把他提回家去。”

两人四目相对,都说不出话来。

吕雉又斟了一杯酒,送到彭越唇边,轻轻地道:“彭将军,一次毁在我手上,这一辈子,也就为了我吧。”

彭越死死地瞪着她,终于张嘴把那酒杯衔去,仰头一饮而尽。好不痛快!

痛快!他哈哈大笑,笑得满身枷锁一齐抖动起来。笑完了,便正色道:“大将军的府邸,也轮到我去住一住了。”

然而大将军府邸,此刻却是住不得的。彭越由吕后亲自伺候,沐浴更衣,神清气爽地走在街道上。韩信住了五年的府邸,被民间附会了许多传言,像神话中的仙屋,此刻却爬满了青苔。而附近传来一阵阵悲凉的箫声,哭似的,呜呜咽咽。彭越在站在大将军府门前,皱眉道:“是什么人如此败兴?”便飞身跃上屋檐,细细察看。

这声音却是从留侯府中传来的,与大将军府相距不远;留侯新丧了幼子,心情不快,箫声传得远,引得满城百姓随他心中戚戚,想起一生憾事。那都是彭越一生再也不想想起来的事,他装作不知道这是留侯府邸,低头对下面的皇后道:

“皇后娘娘,是什么人如此败兴?”

皇后回答:“想必是什么不知趣之人,我派人使他停下。”

彭越笑道:“那多无趣,不如此人有什么伤心事,叫他来细细说来听听?要真是惨,那倒也罢了。”

张良就这么被传唤来了,在殿前先拜娘娘,后拜大将军。娘娘神情殷切地盯着他。

张良道:“只因臣新丧了幼子。”

彭越偏偏要十分婆妈地仔仔细细地问:何时丧的?因为什么?可是得了什么疾病?死时情形怎样?孩子脸色痛苦吗?张良终于笑了,笑得彭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此前传言已经死了的彭大将军再度出山,长安城民心终于安定下来。假如刘邦心软一点,不杀韩信,那一切都能还如常,大汉的江山还是刘家稳坐;如果他能心狠一些,早杀了彭越,那长安自然早就选择匍匐在韩信脚下。可世事总是这样阴差阳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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