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策[14]
#史同 #G #四策 彭大将军披挂上银亮的铠甲,身骑险些将皇帝也摔下去的那匹烈马,检阅了四门的守军。阵仗颇大,倒比韩将军威风多了。站在高高的望台上向下看,一年多的牢狱之灾仿佛是梦中发生的事情。只有点闹不清是否那噩梦才是自己真正的人生。他又想到,韩信也是这样的从五年的囚笼中挣脱出来,不知他所想的是否与自己相同。他要复仇吗?要这天下吗?思来想去,却总觉得都不是韩信的作风。才大志疏,说的就是韩信这种人吧。
长安的百姓其实没怎么见过声名赫赫的韩信元帅,只是路过他家门楣的时候,知道这条街在城中最寂寞也热闹,住着两个门庭冷落然而却亲手铸造了大汉帝国的人。如今其中一户,门上早已长满了青苔。韩将军在长安住了五年,一向深居简出,彭大将军不一样。他雷厉风行的作风,令在大军压境的传言前恐惧的百姓之心安定下来。
彭越的作风,一向是先兵而后礼,首先立下严刑峻法,树立一个典型杀鸡儆猴,震慑了人心,而后广施法外之恩,于是众心归服。当年他在东平湖上打渔,也干些强盗之事,逍遥水上,好不自在。一些好勇斗狠的青年,就团结在他周围。陈涉吴广起事,此后秦国境内烽烟纷纷而起,那喧闹的风,也传到彭越盘踞的那个湖上,于是湖上贫苦的渔夫们,也受够了整天受官府的鸟气,心思活络了要起事。彭越自然是他们心中第一个领袖的人选。
彭越起初怎么也不肯答应,反过来劝大家说枪打出头鸟,还是先看看的好,这些少年们不服气,更和陆上另一伙人百十号地聚集起来,要求彭越领着他们起事。黄袍加身并不总是天上掉馅饼的,前方反而可能有个陷阱等着人把命都丢在那里。彭越推辞再三,终于却不过,就说,好罢,既然大家给我这个面子,明天凌晨在这里集合,违令者斩。听者大都一笑付之,第二天人到得稀稀拉拉,彭越果然要斩,然而法不责众,只一刀就拦腰斩断了最晚到的那个人,此后众人皆战栗不敢对他的话有半分违抗,彭越遂起而有了名声。
如今这样生死旦夕的关头,也有三把火要烧。第一条是巡视四门的军队,第二天就是在全城实施宵禁,违令者罚没充入四门下加固城墙的劳役。从这一晚开始,长安变成了何等黑暗寂寞的城池。次日违反宵禁之人被带到堂上审问,稀稀拉拉的几个倒霉鬼,大都是贩夫走卒之类,为了生计在外做生意,实在来不及回家,首当其冲地被押下去做苦力了。只是其中有一个人,年纪不大,也没什么威严,看上去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小孩子,堂官却不敢处置,一路报送上去,直到大将军面前。此人姓刘名盈,穿着一身黑色的丧服,头上也绑着白色的布巾,彭大将军看见他,便毫不客气地道:
“太子殿下双亲健在,何故戴孝?”
刘盈彻夜未眠,显得疲惫,但还是直直地站在堂下,道:
“将军,所谓披麻戴孝,发乎情者罢了。”
“那你倒是在为何人戴孝?”
刘盈道:“为的是我的小兄弟如意,和张少傅家中的辟彊儿。”
不仅仅有韩信来犯的灾祸,孩子们一个个地夭折,似乎也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是一个多么萧索的秋天。前两天,刘盈埋葬了如意,那时的心灰无法形容,得到消息时,简直如晴天霹雳。不过,赵王毕竟是一位诸侯王,是皇帝最宠爱的儿子,在他染病死后,尸体就收敛起来,等着皇帝的大军回转以后再听他的裁决,看究竟在何处安葬。当然,依律是应该由周昌和他母亲发送回封地的,但皇帝对如意爱重非常,也许就不让他孤零零一个人埋葬在远离家乡的地方,而就近葬在长安,在皇帝自己百年之后也将长眠的地方。
另外,虽然说起来不好听,但如意是大汉开国以来死去的第一位皇室成员,他的丧仪需要格外严谨地进行。因此就请来了通晓礼仪的太傅叔孙通。太傅年纪大了,由一帮徒弟小心翼翼地簇拥着,来到赵王府忙碌。
赵王府十分凄凉,满是打斗的痕迹和怎么也洗不掉的鲜血。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但绝没有人先开口。
刘盈觉得丧气极了,坐在角落里怔怔地看着那小小的棺椁。叔孙通正在对那临时准备的棺椁的形制横挑鼻子竖挑眼。
刘盈看似贵为太子,但性格上的高傲跋扈甚至还不如一般的富家子弟。真要说起来,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中充满了痛苦和失败,他不聪明,不勇敢,文学和武功,没有一样拿得出手的,皇帝不喜欢他,也是应当。但反正从来也没有人问问他是否真的想要当这个太子。其实他的愿望,不过是一家人能和和美美地生活在一起罢了。希望父亲不要那么暴躁蛮横,希望母亲能宽心,希望戚夫人能真正地一展欢颜,希望如意能平安健康地长大,希望薄姬和恒儿,也能过平凡安宁的日子。
这一切都那么难。
望着这个空旷的大殿,昔日里如意骑着竹马跑来跑去的地方,刘盈不知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他狠狠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十分可怜远在军中的戚夫人。原本她也是个神经过敏的母亲,从来不肯让儿子离开她的看顾半步,但这次临走时,如意因感染风寒而卧病在床;旅途颠簸,如果强行要带这么小的孩子上路,说不定会要了他的命。然而现在,她是否知道自己因为一时的怜惜而已经让儿子把性命葬送?或许就在此时此刻,她正思念着儿子呢。虽然女眷们一向被认为是和战争没有关系,但戚夫人也许是最盼着打胜仗的人,打了胜仗,她就能平安回去和如意团聚。
……为了让他坐稳太子之位,这一切根本不值得。
刘盈站了起来,走向那小小的棺椁。至少他要替戚夫人多看一眼如意吧。
原本在大殿中忙碌的人,此刻都围绕在叔孙通身边,看他在竹简上写一副悼词。刘盈默默地走过去,推开了棺盖。因为没有钉死,所以一推就静静划开了。
如意的面容十分沉静,犹如身在梦中。刘盈看着,心中不免又涌出酸楚,伸手轻轻抚摸着他小兄弟冰凉的面颊。但那幼儿的头一下子偏了过去。他的头已然被完全斩下了,此时只是勉强地被放在枕头上。刘盈的心一下子狂跳起来,被悲哀和愤怒淹没。
但这时候,狂怒反而让他变得更冷静了些。他又注意到了另外的事情。
在那死去孩子的后颈上,有一处小小的刺青。一个玄秘难解的符号。若不是死者的头扭过去,他还发现不了。
接下来,一旦注意到了这样的异常,他马上又看到了更多古怪的事。刚刚去蹭如意脸颊的手指上,有细碎的粉末掉落。如果这孩子还活着,这样的乔装,绝不可能被轻易认出来。不过,人一死,皮肤的质地就改变了,这才被刘盈发现了破绽。刘盈心中狂跳,悄悄地又把盖子合上。
在大殿中,提到少傅,彭越知道是昨日在院中哀哀吹箫的张良,笑了,“张少傅家中的人,与你有什么关系?”
“我和辟彊常在一起读书,我待他如亲兄弟一样。”
彭越道:“太子殿下,对您来说,兄弟可不是什么好的字眼,您真有嫡亲的兄弟,他却总想抢您的太子之位。”
刘盈摇了摇头,“如意没这么想过。都是我娘多心。”
彭越觑着这个天真的小孩儿,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那么些耐心。“空穴不会来风的。”
刘盈不说话了,低头站在那里。昨夜他违反了宵禁,被发现的时候,他正独自抱着一个小小的瓦罐,往城东走去。巡夜的官兵见到黑暗中一个人如鬼魅般走过,暖黄的灯笼的光也犹如鬼火,不敢接近,于是在后面跟着,看着他来到城东的山坡上,独个儿挖坑把瓦罐掩埋了,又在那里枯坐到天亮。而官兵们直到那时候才一拥而上把刘盈抓起来;有人来抓他,他也不反抗。其实他当然也没必要反抗,皇后娘娘岂会把亲生的儿子罚没苦役呢。
但彭大将军可不是皇后娘娘。他冷着脸把一支令箭扔到了刘盈脚边的地上。匆匆赶来的刘信刚好看见这一幕;昨儿刘盈趁他不注意悄悄溜走,一晚上差点把刘信的魂儿给吓掉。不过他并未因此就违反宵禁出门寻找,只当刘盈是在哪个宫或大臣的家里,忘了时间罢了。谁知道第二天来了这么一出。他马上对彭越说道:
“大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一向只知照章办事。军法若还不能明了,我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事情能干净利落。”
刘信看他刚毅的脸孔上死板板的没有一丝缝隙,大声叹着冲出去找皇后去了。
刘盈慢慢地蹲下身来把那令箭捡起来,道:“恳请大将军亲自押我到城门去,好令百姓知道,王子犯法,亦与庶民同罪。”
彭越道:“说得好!”
说着一挥手,要左右把他捆起来,左右面面相觑,都不敢动,彭越瞪眼道:“怎么?抗命不遵,又是什么罪?”
刘盈丧气地道:“是我自己要认罚的,你等来锁吧。”
正在一片混乱之际,外面传来刘信的一声大叫,好好的营帐,如此吵闹,又兼连这几个人也使唤不动,真是不像样子;彭越一跺脚,正要骂两句,忽而一个人赤足散发,披枷带锁,走上堂来。刘信在后面跟着,嘴里嘟嘟哝哝:“这都什么事啊!”
来者正是少傅张良。他柔顺地在堂下跪了,听候发落。神态恭谨犹如一个伸冤的民妇,彭越道:
“来者何人?”
“张良。”
“张良是什么人?”
张良抬头望了彭越一眼,似乎被他问倒了。他究竟是什么人呢?从前,他是韩相国的小公子,后来,他是义刺秦王的壮士,再后来是秦帝国的逃犯,而后遇到了沛公,成了沛公的谋士,大汉帝国建立了,他远远地抽身离开,若说他是太子的老师,真正的太子太傅,传道授业,养成刘盈仁爱心性的明明是叔孙通。他张良是这个新世界的什么人呢?
他轻声道:
“我是将军真正该罚的罪人。”
张良的小儿子张辟彊,就在前天夜里突发急病而死。按照当时的习俗,夭折的孩子,应该趁天黑时送到郊外去掩埋,要埋在家的东南方,坟头插一根桑树枝。否则孩子会成为孤魂野鬼,永远地游荡。刘盈听吕后说了辟彊的事情,而在夜里悄悄来到张良家的时候,他正在黑暗中枯坐着,在一口小小的陶罐边。
四岁的小孩子,骨头软,一烧就没有了。活到这么大,最后留下的仅仅是一个盛放骨灰的陶罐。
按照习俗,张良这个做父亲的,应该亲自去把他的儿子埋葬,然而此时此刻,外面颁布了戒严令,他什么也做不了,只有在桌前望着这个罐子。
张良不是第一次经历孩子夭折的事情。当年韩国亡时,他的幼弟正在病中,亡国的阴影笼罩之下,大家心里惦记的唯有收拾东西逃亡,城里跑得干净,像一座巨大的坟墓。缺医少药之下,这孩子就病死了。张良就把尸体用草席卷起来到乱葬岗草草掩埋,自己带着万贯家财到东边去寻找一位能帮他报仇的义士。
十年后他再回到韩国故地,是因为终于以“东南有天子气”的谣言将秦皇帝引出了神宫,即将在博浪沙要他的命;然而他们没有兵器。秦王收天下兵戈,铸成十二座金人,也已经是数年前的事情了,民间已经许久不曾听闻金铁之声。那时,张良就带着他的同伴回到韩国故地,在乱葬岗的一棵大梧桐树下挖出了他幼弟的尸体。尸身至今不曾腐烂,脸色青白,眼珠凝固了,散开的瞳孔犹如两湾墨汁。死者的嘴角似乎含着一丝哀怨,静静地躺在那里。同伴大惊失色;当年张良下葬时,事先放干了死者的血,灌之以铁浆。于是他们就把孩子的尸体背去烧,足足烧了七天七夜,烧出百二十斤生铁,后来铸成了一支大铁椎,在博浪沙要秦王的命。
六国之中,韩国地方最小,方圆不过区区七百里,仍然能跻身七雄之一,是因为韩国的兵甲最利,以至于韩国灭亡、天下尽收兵戈的十年之后,还能拿出百二十斤重的一支大铁椎,以敬秦王。
也许最利的也不是兵甲,是人心。
那时候和现在,张良都是把更重要的事情置于人伦之上的,他没有变。刘盈却不是这样的人。他静静地走进没有点灯的屋子,对张良说:
“少傅……把辟彊给我吧。”
张良一言不发,刘盈走过来,伸手要去抱桌上那个罐子,就像他无数次抱着辟彊一样。抱着这个瓦罐,还感到十分的难以置信。昨天他还能拉一拉辟彊的手。更前些天,他把辟彊放在自己的马背上,两人一起走过新丰的街道。辟彊要一个糖人吃。联想到如意的事情,他始终觉得这些不是真的。少傅一定是在骗他,一定有别的更好的安排,一定有万全之策。他忘了,那代替如意去死的孩子,虽然不是辟彊,不是他所认识和关心的人,可也终究曾经是活生生的,哪有什么万全之策。
张良看起来好像也还是没有动,可是一根算数用的牙筹,把他的衣袖钉在了桌上,不能寸进。
刘盈低头用牙齿去咬住牙筹,想要将它拔下来。张良轻轻地发话了:
“小心点,上面有毒。”
刘盈愣了一下,他想过少傅会任何让他难以回答的话,已经决心无论他说什么都要做自己该做的事;可是少傅一开口还是把他说愣住了。刘盈结结巴巴地说:
“怎么……怎么会有毒呢?”
“臣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能杀,又怎么不会往暗器上涂毒呢?”
刘盈摇了摇头。虽然张良说的是实话,他却没怎么在意,“杀了亲生儿子”之类的语句,不过以为是张良灰心之下的丧气之语。只是心中对人生无常的哀怨难以形容。低头咬住牙筹,把它拔了下来,然后张开双手,冲张良微笑起来,“没毒。”
张良的声音似乎非常疲惫,“谈这些无益。回去吧。宵禁要开始了。您不能自乱阵脚。”
“少傅,我听人说,夭折的孩子如果不立即下葬,是会变孤魂野鬼的。”
张良厌烦地说:“我死了也变孤魂野鬼陪着他好了。”
刘盈沉默了一会儿,他的期待已经冷了下来,但还是试探着说:
“少傅,我去见过如意了……我知道……知道了……您一定是……把如意和辟彊藏在同样的地方了吧!”
在黑暗之中,张良那难以捉摸的明亮目光,望着他。他伸出手来,不知要做什么,刘盈不自觉地退缩了。但他只是轻轻把陶罐往刘盈的方向推了推,忽而起身下拜,倒把刘盈吓了一跳,“臣谢过殿下仁心。”
——“将军要罚,就罚我好了。”张良淡淡地说,“从前秦商鞅申变法,太子犯法,便罚了他的两位老师。此事既是因臣而起,叔孙太傅年纪又大了,是张良该当的。”
刘盈道:“不可!”然后又支支吾吾地编理由,“孤……孤行百事都万万离不开张少傅这个智囊,要是少傅去服苦役了,孤有事该向谁请教?”
“他去干点活,又不是去死。”彭越说,“太子当然还可以像往常一样,想问什么就问什么。若是嫌城墙下面脏,叫人跑腿便是。再说,一个少傅不能去修城墙,难道堂堂太子就可以?”
刘盈年轻,被人几句话说得哑口无言。
彭越又道:“这样吧,久闻留侯深通兵法,当此四战之时,确实也离不开留侯这样的智囊,不如就把四十天苦役,改为四十军棍吧。”
刘盈站在那里,还有点稍稍松了口气,刘信倒差点跳起来了;刘盈没在军中待过,不知道四十军棍是什么概念。张良倒淡淡地道:“谢大将军。”
然后也不要人带,他自己就站起来,还是光着脚,往外面走去。彭大将军上任一把火就这么烧在了他身上。那天菜市场倒是极度地热闹:彭大将军雷厉风行,就连当朝的留侯犯了法,也不放过,在菜市口罚四十军棍示众。刘盈没敢去看。只在人散去之后,沿着那条路走去;去时的路,走到一半,尘土地上的脚印已经染了血,从菜市场又一步步走回到留侯家中的一条路上,就更是血迹斑斑了。刘盈在留侯府门口踌躇了半晌,终于没有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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