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策[15]
#史同 #G #四策 函谷关以内,辽阔的平原上,星罗棋布的小城簇拥着长安,向它输送着一座都城的运转所需要的养料。但是,当韩信以他的威仪,令这些小城纷纷望风而降的时候,一切就都不一样了。目前,在三十六座小城中,韩信已经据有大半,包围长安,犹如星星的罗网打捞起了月亮。局势如此,彭越的第三把火熊熊地烧起来了。
隔了几天,刘盈终于又上张良那里去。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和张良继续谈论如意和辟彊的事,也怕自己的一点希望杯彻底打碎,因为张良从来不只因为想要安慰他之类的理由就对他说谎。因此只好生硬地当作没有这些事情,而谈起彭越的战争。彭越的作风雷厉风行,治军严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开始对韩信实行猛烈的速攻,这令长安的百姓惴惴不安。一旦开始打仗,一生中所一点一滴积攒下来的一切珍贵的东西都可能被毫无理由地掳走。但彭越至今只是按兵不动而已。朝中有人对他不满意,以为他怕韩信,但至少刘盈也在松了口气的行列。能少些哭声,毕竟是好事,不过,彭越这样看似严厉的人,也能明白这个道理,实在是太好了。
大概是看出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打进城里来,这座城池慢慢地又活了。
刘盈走神了。忽然听张良说:“本不欲让殿下也在马背上治理这个国家,但看眼下的局势,多知道些兵法总不是坏事。您说,彭大将军的下一步棋是什么?”
刘盈道:“自然是要坚守城门,然后快点给我父皇报信哪!若是能让大军回转,韩将军这一点兵力无法阻挡。而且,已经投降韩将军的那些小城,一但见到父亲回转,也会像当初轻易向韩将军投向时那样倒戈的。”
张良不置可否,又问:“那韩将军又如何?”
“他定然在做攻城的准备。”
“攻城的时间呢,做了什么准备,预备用什么东西打开长安牢不可破的城门?”
刘盈愣了,“少傅,我又不是二位将军肚里的蛔虫。”
张良道:“那就不要瞎猜了,还是吃果子吧。”
两人坐在廊下,风吹着泛起淡淡涟漪的水塘,又钻进高草堆和竹林里沙沙作响,每当这个时候,都令人不能不想起辟彊。
前方军情紧急,刘盈却来找张良吃果子,因为这果子是他母亲吕雉要他带去给少傅的。果子本身当然很好,在缺乏粮草的长安,实在是极其难得的东西。只不过张良杖伤未愈,吃不得这么凉的东西,刘盈心里装满了事,也无甚兴趣,那一盘果子就这么在面前放着,凉凉的,还挂着露水。
刘盈又试探地说:“我……我有一件事想问少傅。”
张良叹口气道:“不得不对殿下说实话:不会了。”
“少傅知道我想问什么?”
“殿下想问陛下会不会回兵来救。”
“正是。”
刘盈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不说话了,用一根短棍在地上乱画,忽而想到辟彊当日也爱这样乱画,又把短棍抛下。
两人又漫无目的地谈了一阵,刘盈道:“少傅真的不和我一起去前边看看彭大将军是怎么整兵的?”
“不放心的事,我才会亲自去。”
言下之意既是他对彭越很放心;然而这不意味着他就完全撒手不管,一封一封的文书不断从外面送进来,他这个小院也变得热闹些了。每一份文书,张良都在批阅过后,再交给刘盈看。刘盈忽然道:“少傅,我觉得……不该这样龟缩不进。”
“殿下想同韩将军一较高下?”
刘盈正色道:“正是。这一招,韩将军带兵打出汉中时也曾用过,当时,汉王地处偏僻,外面有章邯的重兵把守,可韩将军还是出来了,根本原因是章邯不知道他会走哪一条路,只好分散兵力,在每一条路都做把守,故而韩将军能举大军一鼓作气。现如今韩将军守在渭城,渭城只是一座小城,他所号称降伏的城池,加起来也比不上长安的宏伟非凡,如若我们集中兵力各个击破,并非难事。”
“说得好,殿下能想到的,韩将军也能想到,如果他事先想到了这一点,退回函谷关,又如何呢?”
“那么我们就更能把他一举赶出去了呀!”
“函谷关据敖仓之利,我们却缺乏粮草。”
刘盈迷茫道:“那彭将军收缩兵防,倒还是上策了?可是我们的粮草……”
张良微笑道:“今晚再看吧。“
说着把手递给刘盈。刘盈还在犹豫,张良又道:“或者明晚。不过我是没有精力陪你们熬了。”刘盈才恍然大悟地抓紧了他的手,把他从地上扶起来,送回屋中。又对自己十分着恼,竟然一直没有发现张良是在强打精神,看他镇定自若的样子,还以为已经没事了,只在心里赞叹习武之人的强韧。他在床边蹲了一会儿,一直盯着张良看,看得他反问一句“臣的脸上有什么好看的?”
刘盈道:“少傅,请教我武艺吧。”
张良摇了摇头,“臣不过会些轻功暗器之流,上不得台面。堂堂太子殿下,学些下九流,实在不该。彭大将军的一身兵法,才是你该学的。”
然后竟然就完全不搭理刘盈了,只摆手让他去。
刘盈上城楼去见彭越,这几天他天天在那里。他母亲也在,问道:“盈儿来了,怎么没带些随从?少傅可好?果子他爱吃吗?”
刘盈道:“母亲,有刘信一个跟着我就够了,少傅很好,您送的果子他很喜欢。”
吕雉就满意地点点头道:“盈儿终于会说谎了。张少傅真是位良师。”
刘盈险些被他娘一句话噎死,道:“娘,君子应该坦坦荡荡,盈儿不该骗您,您也不该说这种话……”
“生在帝王之家,不会说谎,很容易没命的。”
吕雉凉凉的目光越过他转向城墙外高远的天空,一队大雁飞去了。
刘盈又对彭越道:“彭将军,教我武艺吧。”
彭越道:“我现在就正在教,从幸而重新被拜为大将之后一直在教,太子殿下没学到吗?只是我的武艺不是拳脚功夫。”
刘盈伤心地说:“我不想学大而化之的兵法,只想学学拳脚,有朝一日保护我在乎的人罢了。”
他就不再说话,径直沿着长长的城墙上的步道走远了。吕雉望着他的背影,她曾在刘盈不想学武艺的时候对建成侯说过:总有一天这孩子要变成他父亲那样的,所以不急一时。
现在,那个不急的一时,似乎已经到了。
就在今夜,建成侯吕释之带兵突袭了渭城旁边的一座小城,将这座城池烧杀殆尽,抢掠而归,驱赶着城中的百姓,犹如驱赶一群牛羊。这场突袭真如闪电般劈开了投降的城池对韩信的信心,也大大出乎旁人对彭越的预料。原本看他收缩城防,连出城巡逻的队伍也免去了,还以为他是那龟缩之辈呢。焉知当年留侯点定的皇帝可以与其共功的三人之一,哪里会是庸手?
在这样的关头,韩信最好的做法,似乎就是退。可是一朝退却,他刚站稳的脚跟就会像落潮一样被冲垮。
所以他并不退,反而进。
渭南就是离长安最近的一座城,再近似乎就只有近到长安城里来了,然而以一座小小的渭南攻打长安,完全是螳臂当车。彭越在营帐中走来走去,神情中也很有些兴奋。韩信是真正配得上他的对手。彭越此生何其有幸,能有这样一个机会。
吕释之在外面整队,要半夜去袭扰渭南的城池。长安人口众多,兵力相比起来也足够,分出几队来并不是难事,可是渭南就不一样了,即便韩信在其他城中能调来兵马,城池本身的容纳力却有限。虽然如今这包围之势看起来十分稳当,其实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这些城池实在是太小了,小得难以联合,小得太容易被各个击破。
双方都心知肚明,韩信最终是会退兵的,只是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样的情形之下退兵。
在退兵之前——当然以他的作风,是要送给彭越一份大礼。
灌婴一拍桌子,“将军,你疯啦?”
陈平说:“灌将军,您不会说话就不要说。”
“你有没有听到?将军刚才说要把函谷关送给彭越!”
“我又不聋。”
“听到了你还跟没事儿人似的!”
陈平好整以暇地道:“有什么好着急的呢?你难道觉得这份礼物不丰厚,彭将军会不喜欢?”
“老子为什么要管他喜不喜欢?他高兴老子就不高兴了!”
陈平又叹了口气,“说实话我都烦了,每次有个什么事儿我都要再和你解释一遍,你我成那街上耍角抵戏的了。”
韩信就在一边听着,竟然一点也不生气,还笑呵呵地说:“是啊,灌将军和在我麾下的时候一样。”
陈平道:“那时候谁那么好心和他解释?”
“没人给他解释。过两天他自己就忘了。”
“原来如此……”
陈平忽然明白自己才是这个屋子里真正的笨蛋。此时灌婴已经披挂好了盔甲。即使他闹不明白韩信究竟想干什么,韩信的指令他也还是会不折不扣地执行。
韩信算定以地理而言,下一个被长安袭扰的城池就是渭南。因此每天晚上灌婴都全副武装地巡逻,今天终于碰上了,得以出城去迎击前来袭扰的吕释之的部队。韩信叮嘱他,在城门口装作不敌的样子即回,他的演技十分生硬,又兼心中不平,口中一直大骂不绝,令建成侯有种被狗平白无故咬了一口的感觉,浑身不适。灌婴也算得上是真人不露相了,平时大家都是同事,不知道他竟然有这样的文武双全。
经过这样的大败,韩信似乎也不得不撤兵,从渭南一退再退,然而似乎心中又有不平,常常对长安发起徒劳的进攻,基本上无甚成果,只平白折损了兵力,逃跑的也有不少。若是早在两军对峙时他就撤走,那时韩信的兵力还令彭越有所忌惮,不敢轻易追击,然而现在情形又有不同,是以他放开手脚全力追击。甚至还不断地追加兵力,从两个方向包抄韩信。
做这些决策时他并不过问任何人的意见,所谓三军主帅,就是要独断专行,不让任何人扰乱自己的决策。张良也明白这一点,因此刘盈来看他,看他是假的,找少傅疏解心中的担忧才是真的。他只是一笑道:“彭将军自有计较。”
这几天他过得倒当真闲云野鹤,又在家里拔草玩。刘盈对不疑有了深深的同情和理解,虽然实际上他俩不熟。然而这一天张良说话的时候,偏偏是难得地打起精神在镜前梳洗,束好了长发,站起身来道:
“论下棋,彭将军是国手。我如今就当一回他的棋子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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