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策[16]
#史同 #G #四策 彭越派出的那两路追击的兵马出发三天以后,张良终于从他那有流水修竹的院落起身前去拜会大将军。两人谈过以后,他点了一队人马,要往函谷关出发。彭越也承认他下的是一着险棋,要一个靠得住的人坐镇。若不是明眼的人,也许连其中的危险都察觉不到。比如被他派出去追击韩信的吕释之和萧延。萧延刚刚受过韩信的追杀,对他的厉害依然心有余悸,也许会以谨慎甚至龟缩的态度行事。建成侯可就难免轻忽。他一心只想建立功勋,把一切都牢牢抓在手里。人生一世,还有什么比这更光荣、更紧要呢?他和那个没出息的萧延可不一样。
很显然,长安城前不是合适的决战之地,这里太空旷,韩信的兵力也太分散了。他并不是逃跑,而是要与长安方面的敌人速战速决,因此就需要一个合适的决战地点。想来,函谷关正合适。此处地形犹如一只口袋,只要把两端扎紧,就能做包围歼灭的打算,问题只是谁是打围的、谁又是被围的。
张良要去监军的事情并未大张旗鼓,去送他的人只有刘盈和彭越二人罢了。而一直到上马之前,他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不由得令人在心里打鼓:等他慢悠悠晃到函谷关去,两边早就厮打成一片焦土了。而且刘盈发现张良甚至连马都不会挑,竟然选了匹腿短的花牝马。可是这想法就在张良翻身上马的一瞬间消散;这个从来都只是在檐下安坐的文臣的身手竟然能如此矫健,若非亲眼见过,实在难以想象。看得刘盈在心中升起艳羡之心,想要学会这一身的好武艺。他要是会武功,那随外面怎么打去吧,他只要护着自己珍重的人一路逃跑到平安宁静的地方就可以了。至于什么做天下的君主,一呼一吸都牵涉到许多人命运的帝王……那样的重担,他实在担当不起。
张良骑的马算不上一等一的好马,他带的那一队人手,也并不是最出色的,然而就是这样一队东拼西凑的人马,偏偏就能后发而先至,在函谷关口反而截住了彭越的军队,不许他们贸然进入这个看起来已经惊慌失措的韩信完全无力把守的关口。吕释之也比他早到没两天,正派人进去探了两回,自以为已是万事俱备,接下来只要想办法让萧延不要来碍事,自己能拿首功就好。可是这天早晨巡视军队的时候,却发现从远处长安方向飞来一队人马,为首的竟然是留侯。他的心立刻沉了下去。
留侯是他所彻底捉摸不透的一个人,所以总觉得有他掺和的准不是好事。果然他下马来展示出彭大将军写下的帛书:当真是来碍事的。吕释之一口气不上不下,挤出笑来:
“我等已经准备万全了,留侯来得巧,可见到大军一鼓作气之盛况。请。”
张良淡淡地道:
“建成侯看起来很有把握……”
建成侯本该在前面引路,却有点脊背发凉。让精通暗器的张良走在他后面显然不是一件明智的事情,于是就热络地笑着把他让在前面。不过一但真的这样做了,他马上又从张良的神色中读出一种被愚弄的感觉;没来由的恼怒也在他心头升了起来,张良说话又不太吉利,气得他在心里直骂娘。
但无论心里如何气恼,表面上还得装出一副殷勤的样子,欢迎彭大将军新任命的监军。就在营帐里摆起了酒。此时张良辟谷已久,在粮草吃紧的军中好容易凑出的满桌盛宴,他一筷子也不动,桌上上有这么一个人物在,气氛就变得十分尴尬,一圈人左看右看,愣没人敢下筷子。好在吕释之早就知道他的脾气,他自己也无心客套,就推开饭菜,开门见山地道:
“留侯有什么指教?”
张良自然知道他心中不痛快。将在外,后方还要派人来掣肘,这种感觉实在不好受。但眼下又何曾便是计较个人感受的时机,于是他也只是开门见山地谈正事:“韩将军已经先一步进入函谷关,将军有什么计较?”
吕释之听他这意思,是要插手他统兵之权,不免有些着急,搬出彭越来压他。可惜,张良也是彭越亲点的监军,这一招没什么用处。
“我是遵从彭大将军的命令办事,并非轻敌冒进。料想韩信经过几次失利,兵力折损,万难抵御我们两路大军的包抄。他虽然是韩信,可韩信一个人,岂能抵挡千万人马?五年过去,韩信的剑也钝了啊。”
“韩信机变狡诈,他所作出的不敌之态,只不过引将军上钩罢了。”
“留侯的意思是,韩信费尽心机,把我们引进函谷关?”
吕释之冷笑一声,“函谷关据天险,又依傍敖仓,得到了函谷关,就是得到了天下最大的粮仓,长安乏粮之困可解,请问留侯,他韩信疯了?倒是韩信如果据住了关隘天险,一时半刻攻不进去,长安就像一只被扎住的口袋一样束手无策了。因此,如今发生的事情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韩信不是不想守护函谷关,而是根本守不住。就他那点兵力……只盼他不要狗急跳墙,放火再烧了敖仓……”
张良微微一笑。他的微笑能表达一万种微妙的含义;此刻他漫不经心地把玩一根筷子;忽然极快地出手,吕释之只感到耳边一阵劲风,筷子已经直直地插在了一位送酒来的侍从的咽喉,登时就要了此人的命。
吕释之又惊又怒地扭过头来,却看到他依然还是笑,好像世上再没有什么值得挂心的事情,竟然还很满意似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道:“良并不是劝将军龟缩;相反,正是要为将军取胜。”
他的目光犹如中夜的月光,凉凉地淌过地上的尸体:“首先,从除掉您身边的细作开始。”
吕释之大惊之下,奔过去提起尸体来检查。死人已经不能再告诉他什么了,可是他的怀里,有小小的楚营的铭牌。这是交换情报所必须要用到的东西。然而这分明只是一个布菜的侍者,很少有机会走入大殿中来,他平常的工作,只是为沾将士们分发干粮。引入若不是意外,像他这样低贱的人,是没有资格上大殿来的。吕释之若是韩信,绝不会收买这样一个没有用的人。——大概正因为此,他不是韩信。
此人堪称毫无破绽,但还是犯了致命的错误,而且是犯在留侯的面前。那就是在捧着盘子退下的时候又抬起眼来,迅速地扫视整个大帐。他那细作所特有的精明的目光掩藏在细眼睛的迷糊神色之下,依然被捕捉到了。
用间,是陈平的手笔。出其不意地在敌方的阵营里安插自己的人,这种事情陈平总能做得非常巧妙。张良注视着地上的尸体,反而笑了,见到陈平的计谋,犹如见到老朋友那样亲切而熟悉。他和陈平的关系一向不坏。
韩信的人不多,只有区区三千人马。这三千人,却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在节节的败退中,他几次地告诉手下的士兵们,假如对他韩信心有疑虑,可以离开。不少人反过去投靠了长安。到现在,他手下只有这三千人。然而,三千精兵,已经足够他反过来包围彭越的两路大军——当然,这计划在旁人眼里一定是痴人说梦吧。但韩信从来不管别人怎么想,这是因为别人也从来不听他怎么想。他希望长安能识相些,早日投降,这样,就能尽量少一些死亡,但当然了,这只是奢望。
韩信带兵,就像陈平的用间一样,调度周转,巧妙非常。这时候他仿佛变成了一个工匠,终生致力于如何用最少的血和泪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当年,勾践用来吞并吴国的,也是三千精锐的越国甲士,吕释之不是阖闾,他的三千士兵也不是精锐的越甲,因此倒也足够了。
背后有脚步声,落叶被踩得咔嚓脆响;正是他等待的人来了。长安的两路大军在关口前面按住不动,韩信决心给他们一点刺激。陈平和灌婴在函谷关中驻守颇有时日,两人早已带韩信实际走过了此地的每一条小路,让他对地形了如指掌。一旦将大军引入其中,就是瓮中捉鳖的局面了。
问题只在于,他们的这条大鱼,始终不上钩。因此,计划好了今夜袭营,先乱离将士们的军心,找到他们储备的粮草一网打尽,让他们即使想逃回长安,也没有一路的口粮,就只能硬着头皮进入这座关口了。
陈平来了,走到他身边,附耳道:“今晨的急报:留侯来了。”
韩信笑道:“我早认出他来了。”
他的笑容很轻松,有时候陈平倒也奇怪他怎么笑得出来的。他们的一切计划里面,可没有考虑到张良这个最大的变数。这并非是陈平策划的失误,凭常理判断,他认为张良既然推动了韩信拜将,又是他的亲儿子张不疑帮助韩信逃跑,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懂什么,说其中没有张良指点才奇怪。因此他一直以来的揣测是,即使张良不打算协助韩信,至少也不会翻过来和他打擂台。然而时至今日,张良一一破除了他的猜测,竟然亲自前来督战了。
当然了,即使一开始就考虑到这个可能,也没什么意义,因为根本不可能在策划之前就先考虑到留侯的反应。这是个比十个刘邦还难以预测的人。
陈平道:“怪不得吕释之能按兵不动到如今,原来是留侯的指点。既然对面是留侯,那又有所不同,将军,我们还按原计划行事?”
韩信道:“这一计本来就是行险,便犹如火中取栗一般。如今火既然比想象中的要大得多,就不要指望还能拿到那么多的栗子吧。传令下去,今晚的奇袭线路要改变,把灌婴叫来,听我吩咐。”
“是。”
陈平答应了一声,刚要退下,眼光却又多心地转回来:“将军为何又披挂上了?”
韩信倒也不瞒他,“今晚的奇袭,我要亲自去。”
“那灌将军……”
“他也要去。他在明,我在暗。因此,让他把动静闹大点。”
他并没有往下解释怎么个明暗有别法,可是陈平已经明白了,就给韩信取来一件新的盔甲:“此物乃是当年秦宫中流出来的宝物,虽然说不上刀枪不入,然而材料特殊,织得极细密,对付暗器之流,又有奇效,将军请。”
他特意点出了“暗器”二字。敌军之中擅暗器的自然就是张良。
韩信道:“我若要死时,什么盔甲也无济于事。然而我现在还远远未到死的时候。”
话音落时,他的人已在半里开外了。陈平手捧软甲,望着他的背影微微摇头,却也笑了,他也知道,韩信还远未到死的时候。
不过像韩大将军那样对自己的性命有这样清楚的认识,总归是难得的。这一边的吕释之就要日夜悬心自己的脑袋;张良杀死韩信安插在他身边的细作之后,他在函谷关口再也不敢寸进,只是合萧延一起将队伍密密地扎营在谷口,盼着皇帝的大军赶快回转,堵韩信一个进退不得。
他越是想要得到一个万全的消灭韩信的计策,就越求之不得,从前觉得天衣无缝的计划,细细想来满是疏漏,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去请教张良,这在他的计划里乃是下下策。因为张良的建议从来不对他解释,而无法理解的决策,即使再有效果,也不能令人放心地使用。然而,在眼下这个时候,也不由他顾虑这么多了。
张良却要他做取舍。
“什么取舍?”
“伤亡的取舍。”张良平静地回答。他这人有时候显得相当冷酷。
虽说是督军,不过,大概看出了吕释之并不准备分给他任何权力,他也不着急,每天只是在自己的营帐中呆着,偶尔出去溜达两圈,几乎不会客。吕释之特意安排他住在自己附近,着人看着他,然而几天下来他倒十分安稳,按理说应该见一见另一位将军萧延的面,但除了刚来的时候就督军到来的消息向萧延通传了一声之后,两人也并无接触。萧延倒想来拜会,但因启程之前他爹担心这个唯一留在身边的儿子被建成侯玩死,千叮咛万嘱咐他除实在必要外少做多看。
吕释之对他这种极度的言简意赅,耐心已经到了极限,不客气地道:
“怎么说?”
他认为张良是在为辟彊的事情怨恨他。但自认为问心无愧。那晚以后,他确实没有对辟彊做出任何不利的举动,说到底那只是个无关痛痒的小孩儿罢了。真正的赵王如意已经被掉包这件事,他自然是要告诉妹妹的,吕后听了,长叹一声,什么也没说。大概,她也不会再做什么了。所以如果张良为那天晚上自己有片刻挟持了辟彊就怨恨他,那实在是愚不可及。
他们之间的气氛已经有些剑拔弩张。张良却骤然开口道:
“建成侯,我答应了皇后娘娘,要做这些事……扶持太子,打退敌军,要让长安城在许多年之后,依然是一座繁华和富有生气的大城。就像……昔日的洛阳一样。放心吧,我不会做多余的事情的。”
吕释之郁闷地望着他。
“你和娘娘有什么交易,对不对?”
“那不算交易吧……只能说是……必然的取舍。改日再谈吧。”张良匆匆地说,“今天有今天要做的事情,您要多注意晚上的动静。因为韩信的兵力不算多,却十分精锐。他一路走来不是逃跑,而是一种特别的、极有效率的练兵。他优先会采用的动作,就是在夜晚的奇袭。您记得吗?打赵国时就是如此。”
吕释之听从了张良的建议,一天里忙得要起火,然而仿佛老天真的那么爱和他作对,他的营帐竟然真的着了火。仔仔细细地检查了布防、兵马、粮草,偷偷绕过临时搭建的栅栏亲自确认有没有士兵玩忽职守或者发牢骚……骑马回程时正看见傍晚的夕照下,自己的营帐火光冲天。于是又起了一切忙乱去救火不提。
萧延的军帐离吕释之不远,他们并未真正合兵,建制还是分开的,只是驻扎得近了些罢了。听到了消息,他就去慰问倒霉的建成侯。也不知他们究竟怎么搞的,着火的营帐那边竟然到入夜还十分热闹。
张良营帐的所在稍微僻静些,他的帐子十分简陋,看起来像为堆放柴火之类的东西临时随便搭的。就连袭营的人也想不到要往这边来。那边安静,这边就越发显得冷落起来。
子时,张良送走了一批议事的将领,自己坐在案前,对着一盏明明灭灭的烛光,开始在一张丝绢上写些什么。军中物品一概粗糙,烟气逼人眼目,韩信在灌婴等人的护送下悄悄潜入,因为陈平的调查,竟往张良这边长驱直入而来。他伏在营帐木柱子的阴影中,对营帐中的景象看不太分明,只能间或听到一两声咳嗽。
深秋的夜晚颇有几分凉意。张良一边写,一边时不时地伸手呵气。他那朦胧的背影,看得韩信心中猛烈地跳动。忽然,他好似察觉出什么似的,为一些极细微的声响所惊动,停下了笔,四处张望着;韩信立刻摒住了呼吸。却见张良伸手轻轻探向几案另一端的阴影处,一只小老鼠钻了出来,并不怕他,甚至还吱吱地上前来啃吃他写字的布帛。
张良轻轻伸手抚摩着小老鼠,用极亲昵、极低微,近乎耳语的声音笑道:“原来是你这小贼。”
这样的语气,也曾在他和韩信之间有过。那究竟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啊。
韩信心中一动,指间已然弹出两片飞石,打熄了烛火。霎时间一切都被笼罩在深深的黑暗之中……张良终于转过身,面对着从藏身处走出来的韩信,他用两指捏着那写有军机秘密的布帛,递到韩信眼前,笑得微微露出酒窝来,道:
“要就拿去。”
韩信的双唇动了动,望着他,在黑暗中,依然睁大了眼睛,深深地、深深地凝望他。他有太多的话要说,可最终只是嗤了一声,向那小老鼠扬了扬下巴:“这样的小贼才偷宝。”
说话间,他还是忍不住伸手去,握住了张良的手,他的手凉凉的,手指不自禁地在韩信手心里勾了勾,像一颗不安的心,正在屏息颤抖。韩信抚摸着他的手指,谨慎地扣着张良腕上的脉门。张良本可以反手将他扭住,但却不动。仿佛他贪爱韩信的这一点若有若无的轻柔触摸。
两人这样面对面站着,静了一会儿,韩信又开口道:“像我这等大盗,将要窃国!”
张良还是笑微微地站着,且看他怎么个窃法。韩信看着他,光线很暗,需要睁大眼睛仔细辨认,看到他和从前每一个瞬间都一模一样,时间留在他身上,回忆也留在他身上,而终于又隔得这么近,又握住他的手了。张良也看着他,忽然投降地一笑。这样韩信就依然握着他的手,把他往肩上一扛,将这国之重宝,大摇大摆地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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