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策[17]
#四策 韩信轻功高超,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汉军营地中行窃后又全身而退,又不停歇地飞奔出去很远才停下来。面对张良这个对手,能够赢得如此轻易,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不过眼下除了继续向前走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远方黑黢黢的山脉,比夜色更黑的暗影,俯伏在地。今夜的天空是种肮脏的灰色,仿佛被水稀释的浓墨。站在远离营地的河流边,依然能隐隐听见的人的军营中慌张喧闹的声音、火燃烧的声音。被冷风吹拂着面颊,才感受到一颗心是何等剧烈地跳动着 。
韩信把张良负在背上,沿河行走。这不是回他营地的路,但依然如此走着。很久很久,两人一句话也不说,张良伏在韩信的肩头,十分专心地聆听他的脚步声,仿佛人间再也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韩信时不时看看沉在水中的他二人的影子,忽然停了下来。在二人之外,是漆黑的流水,漆黑的天,远处深深浅浅黑灰色的山峦,心里有种迷路般的感觉。可是张良面无异色,好像他就该半夜三更地和韩信出来在河边,就该舒舒坦坦地被别人背在背上,一切都再正常不过了。
汉营的方向,一片喧闹。韩信派去袭营的人已然得手,汉军的营地里骤然亮起火光,借着辉煌的火光,河水也淡淡地明亮起来,像月光下的涨潮,隐约地能看见他们两个的影子。可惜一会儿下起雨来,营地的火自然熄灭,天公不作美,今晚袭击的一切成效又都失去。天地间又漆黑一片,雨却越下越大。
韩信转头往远处的山岗走,张良柔声问:“迷路了吗?楚军营地在另一边。”
韩信不知为何显得有些生气,在雨中,嘴硬道:“谁不认路?这么大的雨,还怕淋死你了呢!”
张良手中原本握着一把铁莲子要吃,听见这话愣了一下,把手中的莲子都抛到了地上,隐在那荒草之间。
这样,两人就找到一个山洞躲雨,身上都湿漉漉的,水珠沿着面颊不断地往下淌,头发也打湿成绺。火种被淋湿不能用了,只好挨得极近地彼此温暖。外面的大雨渐成瓢泼之势,韩信怔怔地望着外面的大雨,心想:不要停。 他打了个冷战,顺势就揽住了张良的肩膀。
他发呆,张良就扭头看着他的发呆。如果不是为了等待这样的时刻,人生就太漫长了。
韩信凝望着外面的雨夜,说:“当年我在国的时候,也要享受享受,在齐地,在楚地,都养过好些乐人。”
顿了顿,又说:“丝竹吹奏,都没有……这雨声好听。”
张良便自腰间解下竹箫。这箫韩信自然认得,张良平时不事武艺,可剑法都在这一支箫上,平时佩箫如佩剑。韩信曾经和他比武,很没样儿,有时候在庭院里,一个用竹箫,一个用柳枝,不是柳枝缠住了竹箫,就是竹箫缚住了柳枝;有时是进屋,两个人对坐,一个拾起根筷子,一个拔下发钗,一个迅捷锐利,一个轻巧飘忽。斗了一停,没分出胜负,张良忽而一笑道:“茶凉了。”
那是在齐地的事情。韩信新下了齐地,没有屠杀民众来犒赏士兵,百姓们反而纷纷——也许是出于爱戴,也许是出于惧怕。如果猛虎未张口咬你,还是不要侥幸,快快投喂些食物将其喂饱为上。——纷纷地送来粮食酒汤。那之后,韩信给刘邦去了一封信,要一个封赏,以名正言顺地统治齐国。信发出去三天,此事教他的谋士蒯通知道了,对方一把拉住他的袖子,说:“韩将军,可坏事了啊!”
韩信一头雾水,蒯通如此这般地给他分析了一通,他才觉出怕来,可箭已离弦,无可奈何了。他本来在等着刘邦的申斥,可是派去的使者却把张良带回来了。张良见了他,也没有转达刘邦的恼怒,张口只是说:“齐王殿下,您的头发怎么这么乱?”
韩信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结果是更乱了。张良说:“臣给殿下梳好吧。”
就给他把头发细细梳过,重新结好发髻,戴上了齐王的发冠。他左右摇晃着脑袋,看看铜镜里的自己,似乎十分神气,这发冠又着实太重了。张良从背后微微笑着说:“是的,是有些重的。”
那么,汉王的发冠,也是这么重吗?皇帝的呢?
——眼下,张良兴致盎然,要吹箫给韩信听,可是韩信死死抓住他的腕子,怕他跑了。张良道:“那是不敢的,我出去就教雨淋死了。”
韩信又说,怕他暗算他。张良抖抖左边袖子,抖抖右边袖子,将暗器全都抖落在地下。韩信奇道:“有这么多么?我说感觉怪沉的。”但还是不肯放手,张良给他出主意:“您把良的衣带解下来捆住双腿好不好?”韩信坚决地摇头。张良叹口气,索性他二人剩下没拉拉扯扯的还有两只手,就叫韩信替他按顺序按着箫孔,将就着胡乱吹起来,吹得很不像话。张良最要体面,停下来赌气地用箫管敲韩信的头。他二人笑作一团,忽然也不知道是谁先碰着了谁的嘴,在黑暗之中仿佛忽然叩开了一扇门似的,开始了缠绵的亲吻。韩信粗糙的嘴唇,慢慢地擦过他思想了许多年的爱人的脸。他身上那淡淡的香气,犹如羊脂白玉似地温暖。韩信终于放开了他的手,为的是能更紧地抱住他。
在大雨之中,张良又吹起当年在垓下的歌谣:“九月秋凉兮,四野飞霜,昼夜征战兮,终归……”
韩信抓了一把他的头发,又放开,问道:“归谁?归谁?你快说,说不对我可不高兴。”
张良笑得现出酒窝,但在黑暗中,看不分明。他如同说悄悄话一般微笑地道:“自然是归那……窃国的大盗。”
外面在下大雨,劈里啪啦地,一塌糊涂地砸在久未经滋润的岩石和草地上,干旱的土壤很快把雨水咽进去了。这雨下得如此之大,山洞虽然能遮风挡雨,却难免地潮湿气渗透进来,两个人就只好彼此依偎得更紧,用手指去摸索对方微笑的嘴角。
张良好似事不关己似地,给韩信出着主意。韩信说,不敢把他放开,怕他走脱,张良就教给他如何解开他的衣带,取下玉制的带钩,用衣带一圈圈地捆住他的双腿。韩信以为此计甚妙,他双手环过张良腰间,摸索着找到了那枚带钩,却不马上解下,用指腹摩挲着上面的流云纹样,情人的身体温暖而不设防,仿佛一只垂下翎羽的鸟儿般栖息在他双手之中。而那柔美的面容,又带着说不尽的萧索之意,慢慢地闭上了眼睛。韩信就咔哒一下将带钩取下了。衣服都散开来,一层两层三层,薄而繁复,犹如一层层花瓣绽开,露出好一副美人皮囊。张良这人,泰山崩于眼前或韩信在他马上起来跳脱衣舞都不会令他脸红,然而身体较为诚实,韩信生着茧子的掌心不分青红皂白地摩挲上去,就令苍白的胸膛泛起了淡淡的红色。张良淡淡地说:真不老实,良是教你做这个吗?韩信说:我是聪明学生,从来不用老师把话说绝,这一点,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张良攀着他的脖子亲吻:既然如此,来,让我看看,你聪明到什么地步。韩信果然没叫他失望,一条舌头过分热情地钻进来,好像亲人的狗尾巴摇啊摇,带着令人心中发痒的噬咬,轻轻啃着人的嘴唇,分开时两人之间拖出长长的津液银亮的丝。张良用额头抵住韩信的,轻轻摇晃,呢喃般地道:看看你……
韩信抓起他的衣带,一圈一圈地真的动手缠起来,两人乱闹之间,张良连鞋子都踢掉了,光脚趾在衣裾下若隐若现。韩信知道他最要脸,从来不肯衣衫不整地示人。当然,他自己看过,不知看过多少次。这是他的特权。他把张良的发钗拔掉,揉乱他的头发,又死死地把那衣带剩下短短的两头打了个结,大功告成,这下他可走不脱了。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杰作,他就发现,这样令自己很难称心随意地做他想做的事。洞里这么小,两个人抱在一起,张良就坐在他胯骨上,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轻轻地哀求似地磨蹭,并且在他耳边说:使用我。他从不命令韩信,从来放手随便他爱干什么,不过一旦下了这样的命令韩信就难以拒绝。他从背后亲吻张良的后颈,隔着长长的凉凉的发丝亲吻到了温热的皮肤和突出的骨,令人浑身发痒,一直痒到尾椎骨,在骨头尖尖上爆出一个火花。张良回过头来找他的嘴,一个天旋地转令人不知道世界为何物的长长的吻,吻完了两个人都靠在一起喘气。这山洞这样小,天地这样小。一个馒头都要分三口吃,爱却这样小,小得两张嘴就能塞下。韩信哼哧哼哧地解衣带上那些死结,忽然张良从衣袖里抖出一堆暗器,他就拿了一枚飞刃来割断了。一段一段碎碎的衣带落下来。完全没有必要割得这么碎。张良马上用双腿缠住了他,你弄坏我的东西了。他说,我也要弄坏你一样。韩信说我的就是你的,到头来还是你自己吃亏。张良说倒也有理,你几时开始这么讲道理的?说着就一咬,咬得韩信舌尖都出了血。韩信做委屈撞,大着舌头往他口腔最深处钻,将受伤的舌尖埋在张良舌根的软肉里寻求安慰。
一会儿他发现了能让自己更受安慰的办法,张良和外面的雨夜一样湿润,但十分温暖,比这山洞还要窄小,爱情不过是一个私字,藏在很深很幽密的地方,非把两个人变成一个不能发现。张良那些层层叠叠的衣服给扔得到处都是,在两人身下被弄得皱巴巴。两人如泛舟般地一起一落,丝绸的衣料也水浪般起伏。外面下大雨,他们在里面下小雨,小小的雨,汗水淋着彼此。当年也是一位楚王在梦中梦了神女,一个梦通了另一个梦,一场雨连着另一场雨。江淮水深,无梁可渡,临水远望,思归而已。思归思归,他悄悄地说:你可知南征北战有什么乐趣?张良说,你是不是正要告诉我?是的。我要告诉你:唯一的乐趣就在于忽然发现自己特别傻。我走过那么多地方,今才见了归处。他把头埋在张良的颈窝,深深地吸气,一阵淡淡的烟雾般的香气。张良的手穿过他的头发,梳拢了又散开。那还等什么,他说,来我这里。
这山洞太小了,一不小心就把胳膊腿伸到了外面的雨里,必须把两条长腿蜷缩起来,甚而缠到对方身上;必须最柔软地弯折,拥抱着对方。起起伏伏,翻云覆雨,对做爱好像有很多粗俗但干脆的形容,到现在才知道那些都复杂,只不过是深深深深地委身于对方中间。让他将自己接纳,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最需要的紧得喘不过气来的怀抱。他又非要把张良也用双臂紧紧扣住,好像要把自己当作那条割断成十几片的衣带赔给他似的。现在轮到张良说:你可知我在想什么?韩信没说出口:我知道。我知道你要更多更窒息的亲吻。更多更多密雨一样狂骤的爱。我也是。
在爱的狂热过后,两个人在这逼仄得脚抖伸不直的山洞中相拥,借那情爱的余温取暖。张良忽然说:“韩信。”
他的声音是前所未有地严肃,韩信不由得直起腰来,要正襟危坐地听他说话,可是山洞的顶太矮,一下子撞到了脑袋。张良又笑了,声音也软下来,殷殷地道:“韩将军,良是为了……和你说说话。”韩信心想他二人岂非已经说了一晚上的话?眼下他不想说话,他想地老天荒地就这样沉默下去,在大雨中,在这个狭小的山洞里。张良探身出去,伸手接着雨水,一会儿又将手垂下,掌心里掬着的雨水沿着他的指尖和手腕滴落下来。
他说:“韩将军,从此开外,是广阔的天地。良当年逃亡的时候曾经路过这里,当时若是改换另一条路,忘了那一切,做个平凡的人,很多事情就能避免了。韩将军你……莫重蹈覆辙。”
韩信忽然很不喜欢他叫他韩将军。这在他曾经是个荣耀的称呼,表示他有资格得到一切丰盛,和那些心安理得地享受飨宴的人一样。所不同的是,他想要的太小了。张良管他叫将军,一时间又令他隐约感到了痛楚,因为张良从不骗他。从这个山洞出去,未来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一旦启了战端,任何愿望都会变得十分奢侈。所以,兀自相争的他们这些人实在太糊涂。
可是,知道这一点,和能放下,又是两码事。
张良很少给韩信讲他过去的事情。或许是因为厌倦。他是世家子弟,一切欢乐与金钱、名利和地位分不开,可那些东西倏忽全都云消雾散。后来,他在家破人亡之后,逃亡过赵国的旷野,去寻找隐姓埋名在此避祸的韩国横阳君成。韩成性格淡泊,对帝王将相的事业并无兴趣,可也不怕惹祸,就收留了他。张良年轻时,性子也烈得像火,韩成来看他怎么样,住得有无不便,他长发上滴着水,浸透了肩膀,对韩成说:“成哥,我们杀了狗秦王,拿回我们的天下!”
韩成比他大几岁,哄着他道:“那要如何是好?”
张良说:“我有的是钱,成哥,没有钱办不成的事。到时候,我拿钱贿赂,混进秦王宫里去,遇见了他,就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臂,只一刺——”
韩成哈哈大笑,说,阿良呀阿良。
张良以为韩成不能托付大事,星夜离去。着单衣走在深秋的旷野上,寒风砭骨。他忽然打了个寒噤,茫然地回头望去,四野深沉,韩成的宅邸看不见了,即使想走回头路也没得走,于是就闭上眼睛,随便选了条路走下去。
走到了这里。到韩信身边。
雨越下越大,天边滚来了雷和闪电,一时间把两人的脸照彻。韩信对他有无数个心动的瞬间,那种感觉简直令人难以忍受。呆呆地望着张良的脸,心一横,想:若不走你走过的路,怎么能遇见你呢?他慢慢地握住了张良的手,和他十指交握。张良恨恨地瞪着他,道:“韩将军,不要执迷不悟。”
说话间,他的长箫已如利剑般刺到了韩信胸前,张良道:“否则……良还不如在这里就杀了你。”
话虽这么说,他的手却停住了。轻轻一点。只要轻轻一点,就能震碎这个毫不防备之人的心脉。可是他的手指颤抖起来,不能寸进。忽然就把长箫调转过来,将吹口在口中死死地咬着,以平那胸中的愤恨之气。咯地一声,这紫竹的质料被咬碎了,碎片划破了口腔。韩信要伸手给他揩去嘴角的血,被他粗暴地反手打开,自以手背在嘴上抹了一把,将那缺损了的竹箫往地下一掷,扯掉碍事的衣带,自己衣衫不整地钻出山洞,冒雨去了。
韩信凝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又在那洞中枯坐到天明,直到第一缕天光照到了他的眼皮,才伸头到外面张望一下,喃喃地说,可以赶路啦。就从地上把紫竹箫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擦去污泥,揣在怀里,朝外面大雨过后泥泞泞、雾蒙蒙的天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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