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策[18]
#四策 吕释之去跑了一圈马,回来时整个人热气腾腾,杀气也腾腾。
不光是运动的缘故,还有气闷。穿着沉重的盔甲,当日的甲胄均由铁片连缀而成,内衬皮革,走起路来哗啦咯吱乱响,仅听这脚步声就知道来者不善。一屋子人于是都抬眼看向简陋的帘子外面。营帐太小,人又挤,呼吸交叠成一大片,让整个帐子都仿佛变得潮湿了不少。大家已经在这儿坐了好半天了,萧延只简单地讲了昨晚上遭到的袭击,他是个务实的人,而且口拙,除了已清点好的损失就无话可说,也就难怪最后大家只好仅仅是坐在这里,面面相觑。
谁也不敢去看张良。
按理说,他简直没立场坐在这儿,简直应该在台阶底下,先解释一下昨天晚上究竟做什么去了。虽然在战时,但汉营之中也不见得就是铁板一块,在座不乏在政治上并不信任他的人。但这些人也一言不发,平白放过了这个发难的最好机会。昨晚那场突如其来、而且堪称蹊跷的袭击,对人们的信心打击太大,这时候,他们不愿再去考验军中最大的智囊,唯一的救命稻草。
因为吕释之不在,所以萧延暂时主持这场会议。他讲了自己这边的状况,接着是军需官上来报告刚刚清点完毕的辎重营的损失,不过结果倒也还好。毕竟晚上黑灯瞎火,即使是有备而来的袭击者,也不能那么精准地掌握汉军营地中的一切。倒不如说,一切都是冲着吕释之来的;先是细作烧了他的营帐,而后袭击者又是从他这一翼闯过来的。建成侯犹如惊弓之鸟;为建立功勋而出来打仗,要是死了,可就什么也没有了。不过他有种莫名的自信,总说:这还不到他的时候。因此干劲十足,一大早就牵马出去了。也不管昨夜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料理好自己手下队伍的军官们纷纷聚集过来,想要寻求主帅的指使。结果就是大家全聚在一处,眼看就要七嘴八舌地当着全营地士兵的面就这么说起来了,萧延赶紧把他们请进了自己的营帐。名义上,他算是吕释之的副手,因此这么做倒还得当。在座虽然有军衔比他高的,也看在他父亲的份儿上,就让他做这个主事的了,毕竟,这只是门苦差。
虽然靠责任主动揽上了身,但要做这些事情,萧延还是感到十分勉强。他毕竟只是个下将军,在这里也和在皇帝的营中,统领自己所熟悉的那支军队不一样。吕释之毕竟也是皇帝跟前的老人了,在他的营地里简直走两步就能遇见个资历比他高的人。好在身边似乎还有个靠得住,能够请教的人。
聚集在营帐中的人们大概是见他老不发话,不免窃窃私语起来。嘈嘈切切的议论声,犹如一层薄薄的灰尘,漂浮在空气里。
萧延忍不住小声呼唤坐在他身旁的人。此人算起来是他的叔伯辈,当年皇帝在沛县起事,最早表示支持的人就是他和萧何。因此,两人也达成了一种无声的同盟,作为帝国的最初两根支柱而默默地在皇帝身后存在着。但到如今,两人都已垂垂老矣,能吸引他们目光的事物,再也不是策马扬鞭去夺取天下,而只是能往家里的库房囤积多少金银绸缎,能过多久的太平安闲日子。
就这个目的而言,曹参可说是倒了大霉。在这场战事开始之前,他原本已经接受了皇帝的命令,要到齐国去担任相国,仅仅因为想要多积攒一些家私,而在京城耽搁了些时日,没想到就把自己卷入了这样始料未及的状况之中。此刻他眯着眼,仿佛在半梦半醒之间。萧延知道老人家毕竟忙活了一整晚,也不好强求什么,只好执着地低声呼唤着。
“平阳侯,平阳侯?……曹伯伯!”
曹参似乎颇不情愿地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道:
“贤侄,大将军怎么还不到?”
萧延毕恭毕敬地回答:
“大将军,呃,亲自追人去了……”
曹参看起来似乎清醒了一点,“追什么人?”
萧延环顾四周,见没有人特别地注意他们,才放心地更压低了声音道:
“昨天……的事情。据说是细作放的火,大将军去追逃跑的细作去了。”
“哪个营出的细作?”
“好像是大将军自己那边的。”
这个结论稍稍令人安心。在这种关头,前有韩信这等强敌,到了他们自己这里,又免不了出内讧,实在令人为前途担忧。不过好在如果是吕释之自己城门失火,也怨不得旁人。基本的稳定,似乎还是可以维持下去。
曹参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忽然扭头看向了营帐的角落。
这是萧延的营帐,因昨晚吕释之的大营着了火,萧将军本来都已睡下,被走水之声所惊,着急忙慌爬起来调度救火,没有什么成效,主要还是靠后半夜下雨。而趁着火势,又遭遇韩信的一支袭营的奇兵,忙得脚不沾地。未了,到天亮,他见吕释之的那顶帐子着实是烧得无法救,遂将自己的营帐腾给了他。
下将军的帐子比之大将军排场要寒碜不少,他虽然说名义上是此地一人之下的副将,但兵力比起吕释之部来说就简直有点不够看的,况且受父亲耳提面命惯了,并不因为这次徒有其表地升官就把排场铺张起来,再说也根本没那个工夫。因此一切照旧。话说他这小营帐本也容不下这许多人,大家挤挤挨挨,盘腿坐着,碰得到彼此的肩膀和膝盖,独张良坐在旁边个矮柜上,头发和衣带直垂到地。昨日大雨他竟也仿佛在大雨里跋涉了一整晚,衣服头发都湿透了,去帐中请他时,还见到他在弯腰拧头发。萧延在他门口一见此情此景,脑子里的词儿立马都飞了,搓搓手,在他门口道:
“监军,众人都在等着议事了。”
张良还弯着腰,只招手示意,萧延就走进去在他面前。张良道:“烦将军帮帮忙。”
萧延就双手握住他的头发。萧延天生也有把子力气,单手能挽住奔马辔头,此时却感觉长发凉凉的,手感正如丝绢,拧下水来,卷住他的手,竟有些无力挣脱。他松开手,发丝就散落去。
张良只道:“既如此,走吧。”
如今,顺着曹参的目光,萧延也望向了张良的方向。昨天晚上,他做什么去了?
吕释之不可能注意不到张良在昨夜的缺席,不可能不追问的。据说,张良是整个大汉朝最聪明、最知明哲保身的人,如果连他都无法在这些风云变幻中保全自身,实在令人心灰。
张良没在看他们,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脚下的地面。
萧延又去缠磨曹参:“曹伯伯,您在看什么?”
曹参却不回答他了。 营帐也渐渐陷入一片死寂之中。萧延因昨日忙了一晚上,之前还暗暗埋怨曹参,现在他自己坐在那也不免直打瞌睡。忽然有位同僚在他腰眼上捅了一下,惊醒过来,吕释之已然到了。
大将军全副武装,手中握着长弓,好不威风。背后的箭简中却剩不个几支箭了。 他走进来,先是毫无必要地仔细观察了营帐中的一切,继而把众人都看得不自在起来,继而便笑道:
“好哇!省得我再去传了。”
又转过身,大声吩咐道:
“带上来。”
左右就将一个东西拖上来,仔细一看发现是人,被吕释之绑在马后一路拖回来的,盔甲七零八落,手掌和脸颊上全是血。箭伤在腿上,可更致命的却在心口,乃是被马蹄踹的。眼见着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活不了多久了。因为营帐里本就狭小,大家纷纷退避。
昨夜大火,韩信派人袭营,吕释之第一时间弃了他的大帐不要,在偷袭者背后穷追,这便是成果了。
萧延这一忽儿却在仔仔细细地看着这个人,总觉得有点面熟,可是因为脸上全是血,不太好辨认。吕释之把这个人拖过去,提在他面前,口中道:
“萧将军,这个人可识得么?”
萧延凑近去看,忽然发起抖来,牙关磕碰了好几下,才道:“大哥!”
吕释之一笑,松了手,道:“我在河沟处追上的他,真是能跑。想必是偷得了我军什么机密,要向他主子回报呢。这次的事情……”
他意有所指地打住了。
萧延手上发抖,把这人扶起来,对方倒还认得他,还能喊他的名字。正是萧延的大哥萧禄。萧延口舌发干,一屋子人的目光都针一般刺过来,把他扎成刺猬,他本来还想辩解几句,但这种情形下多说无益,最后干脆闭嘴,从怀里掏出伤药来往对方的伤口上撒。萧延是个粗人,治伤不太有心得,只知道多多地糊上去,把伤者折腾得一脸只求速死的表情。还是旁人看不下去,叫了军医来,否则好好的俘虏,死了就没价值了。如此把萧禄又抬了下去,萧延在心中叹口气。 平平,然而一张利口尤其厉害,倘若他自己能说话,此刻恐怕已经什么事都没有了,吕释之可能还得好声好气地供着他,可惜。
他忽然被雷劈中了似的,福至心灵地想到:也许正因如此,吕释之要先把他打个半死不活。否则看在萧何相国的面子上,就是天大的事情,也会让他的亲儿子有个抗辩的余地。
吕释之倒并未出言阻拦,眼看着卫兵们把萧禄抬出去,脚步声都听不见了,才忽然转回帐中道:”昨日谁当值?“
就有个将领战战兢兢地出来。吕释之没有丝毫停顿,教人拖出去杀了。回头来若无其事道:”我们有两万大军,韩信只有三千人。我们有后方运来的粮草, 韩信在占据粮仓之前却得挖草根,我们有萧将军这样的大将——哦,我忘了。韩信也有一位萧将军。“萧延恨不得要么一刀把吕释之捅死,要么吕释之捅死他得了,既然他们一个两个的,都这么害怕,皇帝杀倒一片,皇后娘娘还要再杀倒一片,夫妻二人真可谓合作无间。
防备君主的猜忌,也正是萧何对他们兄弟二人家庭教育的重要内容。萧相国从皇帝微时就一直跟随在侧,行相国之权,替皇帝将后方调理得开井有条,保障后方安定粮草源源不断可谓功不可没。若没有饭吃,再多妙计和神功也全是白饶。大概也正因此,皇帝对萧何的猜忌心最大。萧何本来在百姓中声望颇高,四十岁生日宴上,就有人劝酒时出言提点:您这是在与汉王争民心哪!萧何吓出一身冷汗。后来就一个个将家中子侄送去从军,家财散尽都充了军饷。这都不能令刘邦完全满息,他实在没办法,就提了二斤点心去拜访留侯。点心很有名,孩子喜欢,留侯就十分受用,道:”孩子们心最诚,一心一意地只知道吃点心。我们大人也一样,萧大人,我们这起人哪,看中什么,就是什么的奴隶。“
萧何自然也是聪明人,回去之后就听说他放纵家中恶奴,欺男霸女、强占田地,皇帝听到消息,终于高兴了。
从那以后,萧何就十分在意起来。他将萧延安排在皇帝身边,却教大儿子萧禄在吕后一派手底下做事,因此曾经作为吕释之的僚属共事了很长时间。后来吕释之总揽京城防务,就安排他守卫函谷关,做灌婴的副手。想不到发生这样的事情,如今兄弟二人再相见,是这样的情形。
不过,也怨不着旁人什么,既然要两头下注,自然就要承担折损其中一个的后果。 只是骨头打断了都还能再接,人命没了就是永远的窟窿。
吕释之却不再提这个话题了,转身来在大帐正中,道:“用兵之道,十倍围之,五倍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现如今我兵力正是五倍于韩信,又兵强马壮,粮草充足,当一举进攻,将其击溃。诸位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在场诸将都点头称是,吕释之满意微笑,转向张良道:
“监军,你说是不是?”
萧延的心又提了起来。他是没出息,不喜欢看死人,更不想看到张良这样好端端的一个人被拉出去砍头,或者经历其他更糟糕的事情。可是如今吕释之明摆着就是来找茬的。
此刻面对吕释之的追问,张良脸上无甚表情,忽然打了个喷嚏。吕释之道:“监军千万保重。不过,昨晚的火难道也殃及池鱼,把监军的营帐也烧着了么?若非如此,怎令监军后半夜没地方住,淋雨着凉了。”
张良道:“虽未烧着臣的营帐,臣却忧心大将军损失惨重,尤其是那最要紧的东西,丢了不妥,因而替大将军在废墟里翻找了一番。”
吕释之自己也怔住了:“什么东西?”
张良朝众人摊开空空的手掌:“机会。”
列位看官,您若是也有这么一位专爱打哑谜的同事,保不齐也想当场把他掐死,可是又只能低声下气地讨他的示下。张良道:“昨夜韩将军派人来放了把火,想必他是实在无事可干了,竟派出麾下要员来行死土的险着。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必客气将那俘虏杀了便是。杀完之后,再一鼓作气,冲进他大营之中,杀他个片甲不留。”
老实说,吕释之确实是这么计划的,眼下被张良一口气说出来,到他这里已经没词儿了,只好由他摆布,心中既咬得牙花子出血,又暗暗盼着他有什么妙计,能令他稳操胜券,全功还朝。
张良道:“挟着了萧禄,就是挟着了萧何大人。韩信是一等一的聪明人,他不会平白无故地把萧禄用在这等不值当的事情上,必然还有更紧要的原因。譬如说,也许他的真正目的并非放火,仅仅是要将萧禄送给我们,眼下萧将军也在这里,如此军心自乱了。”
“如果借此以细作的罪名将二位萧将军除去,继而威胁到朝中的萧何大人,自然也是个加官进爵的机会。然而,我所说的机会,”他直直地看着吕释之的眼睛:“却是一着将计就计。”
萧延大松了一口气。接下来的话都有点没心思听。如此,兄长的命算是保住了。张良把话说到台面上,现在就连吕释之自己,为了避免构陷谋杀同僚的罪名,甚至也会保护萧禄性命无忧。
但张良的下一句话,还是把他吓着了。
“您说,十倍围之,五倍攻之。若是二十倍又如何?”
吕释之着:“自然是人人一口唾沫,都能把韩信砸死了。”
“好。”张良微笑道,“足以令我们打围的援军,算算时间,也快到了。”
萧延思来想去,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能给他们提供援军。长安的底子,已差不多是被掏空了,唯独能指望的,就只有皇帝的军队。一丝希望也因此在他心中升起。虽说或许皇帝日后将要追问他逃营的罪过,但也是日后的事情了。看在萧何劳苦功高的份儿上,总能为儿子保住这条命的。
一切如果真是如此,就还有希望;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张良那一贯镇定自若的笑容,此刻显得有点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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