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策[19]

#四策 外面非常安静,不疑已经在桌前坐了很久,心跳很快。他在反反复复地琢磨着今天的一切行动,思索有无任何疏漏之处,他想要做到最好。虽然初次带兵就想要达到尽善尽美的程度是完全不可能的,他甚至连跟人交际的经验都没有多少,更何况指挥这样一支军团?但这个年轻人,又很骄傲。他想到了父亲。人人都说,他的父亲张良是帝国最聪明的人,不疑听了却顶多撇撇嘴。对一个智者而言,让自己智慧的名声远播,本来就是最不明智的事情。不过即使一次次地咽下被与父亲放在一起比较的不适,他也还是不会用这种话来反驳对方。他知道大家都需要“最智慧的人在我们这边”这个幻觉作为安慰。

可是,最智慧的人,往往也有他那超越尘世的课题要思索。

直到差不多想到脑子发痛了,他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端起已冷了的水杯。透过门帘的缝隙看向外面,夜晚黑暗寂静,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没有事情就是最好的事情了,说明他多少还算是做得较为成功吧。但危险的时刻远远未曾过去,只是现在,多少可以躲在这寂静之中稍作休息。

这个年轻的军人今年刚刚满十七岁,参军不过半年,一开始,因为他身材并不强壮,而遭到了轻视和欺侮,不让他参与日常的工作,而把他打发去打杂。过了半年,才得到与刚刚进营地的新兵一起守门的职责,与他一起执戟守卫的士兵还在为这低微的工作闷闷不乐,孰知这对不疑而言还算升迁了。

就是这样一个无名小卒,忽然发现,自己成了这个国家最强大的一支军队的实际掌控者。

刘邦征陈豨,是带着将叛徒撕碎的狠心去的,对项羽的恨也未必能超过他对陈豨的恨,好歹项羽可没背叛过他。此番为了对付陈豨,他几乎带上了大汉朝所能够动用的最精锐的力量,而途中又生变故,陈豨竟然自动地走来投降。为了证明自己的诚心,他将自己带来的部队无条件地交由皇帝检阅并收编,现在,这可以说这就是大汉朝唯一的军队,它的掌控者可以驾驶这辆沉重的战车碾碎面前所有障碍。无论是对一个顽劣的,崇爱那些英雄事迹的少年人,还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家来说,这都是一个无与伦比的诱惑。这种诱惑可以令不够坚强的人覆灭,也能使人在一瞬间长大。

不疑刚好足够聪明,也足够坚强。

——如果没有什么讨厌的东西总是来打扰他严肃的思绪的话。

辕门之外,击鼓声声,在深夜听起来尤为刺耳。张不疑把亲兵叫进来,道:“告诉吕将军不要再敲那见鬼的令鼓了,没的扰乱军心。让他快来见我。”

说完,就坐回原地,尽量做出一副大将的威严样子以待面对吕产,直到现在,他都为自己竟然和吕产结成了同盟而感到奇怪。两人在京城的时候差不多从未见过,后来在军营里,作为守门人的不疑倒是经常见到吕产在附近晃悠的身影,有时候他想偷偷溜出去喝酒,就用那漫不经心的神态,把一串铜钱悄悄放在不疑手心里,不疑心中好笑,但还是放他走了。

不过,他倒对这家伙不感到讨厌。这也许从很久之前,从吕产穿着咯吱作响的皮软甲,忽然从栅栏边冒出来,用一根手指贴在他的嘴唇上,悄声地求他放过自己,给了他铜钱,又把一些从酒馆里带来的肉干分给他的时候起,就注定了吧。

不一会儿功夫,吕产那张笑盈盈的脸就在帘子后面出现了,他走进不疑的这顶继承自刘邦的华丽营帐,四处看了看,道:“大将军,你好威风呀!”

不疑道:“你有病吧!大半夜的,让不让人睡觉了?”

吕产含笑瞥了他一眼:装束整齐,面前摆着案牍书卷,一点也不像就寝的样子。不疑丝毫没有显露出说谎被拆穿的尴尬,直直地望他,等他的解释。吕产道:

“自古以来,辕门击鼓都只有一个用途。”

这用途就是示警,三岁小孩儿都知道。不疑道:“只是不知道你究竟是在示警呢,还是打草惊蛇?”

虽然话说得很直,然而口气并不太严厉,他与吕产自整个事变起就密切合作,自可以说是亲密无间。对吕产这个人,也是了解且信任的,知道他虽然嘴上笑嘻嘻,心里还是有数的。但依然要听他解释。吕产这人的性格十分跳脱,有时候想到就去做,并不与他商量,然而往往他所做的,也都是不疑想做的。

吕产道:“大将军,你好端端长着眼睛,怎么不自己看呢?”

说着,就替他一把将帘子掀开,外面夜色沉沉,并不为吕产方才发疯了的一阵鼓声所惊,整个营地中一片死寂。不疑走到营帐门口,看到卫兵还在旁边持戟守卫,便将这些人遣开,与吕产站在一起。

一支警醒、有力的军队,是不会像聋子一样对示警没有丝毫反应的,只有埋伏中的猎手才能忍受虱子在身上爬。不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外面冰凉的空气,扭头道:“鼓槌呢?”

吕产一直将鼓槌提在手里,仿佛知道他会用上似的,此时就递给他。不疑双手攥着鼓槌,走过去,绕过简易的栅栏,奋力敲起辕门外的大鼓来。一下、两下、三下。这下,沉默的营地是不得不醒来了。按照营中约定俗成的规矩,敲击大鼓,百夫长及以上的将领要在一炷香之内集合。一下、两下、三下。

不一会儿这些人都来齐了。这些人都是跟随皇帝南征北战过的大将,还有汉朝的罪人陈豨本人。如今军容齐整,都在他这么个小毛孩子的面前集合。不疑把鼓槌扔了,手心已经见汗;转身却仍然故作云淡风轻地笑道:

“诸位睡得好香呀!”

在某些事情上,陈平的意见是永远不会错的。密密的情报网令他如有千手千眼。此时韩信看罢了写在帛书上的对汉营军情的报告,他却还不离开,而是把营帐的帘子放下,又将守门的人遣走——细作这种东西,张良也会用。

韩信知道,他是要向自己报告一些重要到不适宜写在帛书上留下证据的事情了,很有可能是张良已经开始攻击,但他一点也不紧张,微笑道:

“我不在的时候,不疑那小子想必做了些惊人的事情了吧?”

陈平好像有点苦恼似地,站在那望着他。因为把帘子放了下来,营帐里显得光线暗淡,令陈平的身躯被黑暗所笼罩,恰如他在楚营之中所处的位置。但他那双眼睛,却将明亮的光投射在韩信的身上。这个人看起来很简单,会为了最无聊的笑话开怀,但偏偏令他看不透。他也不明白为什么韩信要把张不疑留在皇帝的军中,而自己赤手空拳地,拉着萧延这种铁杆的皇后派跑回来。一个理智的人不会像韩信那样行动,但同样的,理智的人们中间,没有这样一个热情冲动,屡建功勋的韩信。

他摇着头道:

“真是……搞不懂你们。”

韩信轻松地说:

“世上亦有陈先生看不懂的事情吗?”

“大王别取笑臣了。”

陈平颓丧地说。所有令人不明所以的情感和冲动决策,都让他不适,再往下深想,只是平白跟自己较劲而已。为了确认自己选择的君主至少还没疯狂到会影响接下来也许将会十分漫长的战争的地步,他又追问道:

“要是臣当时不打算协助您,您又该怎么办?”

“这个嘛……”韩信说,“可是你会的。”

陈平彻底拿他没办法了,只好转向下一个话题:

“臣将要给您带来一些消息;有些很惊人,所以要先确认一件事:您为什么把大军留给陈豨,而自己孤身回来了呢?”

韩信理所当然地说,“因为这样最省力。”

“省谁的力?”

陈平觉得自己今天一天里感到震惊的次数未免也太多了,简直已经有点败坏他智囊的名誉。

“天下。”韩信说。 他继续给陈平以解释:

“如果我在杀死陛下之后,留在那里,号令三军,首先杀一些人示众,我想,以地位而言,那个人大概会是樊哙吧。然后重新整顿三军,做完这件事,会死多少人呢……接下去与陈豨汇合,借他的力量彻底压服不服从我的人,或者借已有的力量压服不服从的他;再浩浩荡荡地打向长安,也许一切都会更容易。但陈豨这小子,最大的弱点就是不会见好就收。长安的土地和权力,没准儿会令他眼花缭乱的……对他来说,最大的奖赏方式就是烧杀抢掠,而……长安是一座多么美丽的城市,不该遭遇这样的事情。如果我们以这样的大军向长安压来,就彻底没有平安的可能了吧,那时候又该死多少人?像洪水一样庞大的军队,要淹没一座城池,我自己恐怕也没有能力阻止。”

他又轻轻地叹口气,道:

“这番话是不是近乎谈笑?最重要的是,手握一支那样的军队,我的心是否还能保持平和?这些,我都不知道。所以,我想在闹到不可收拾之前,至少应该先试一试。就以我韩信的名号……试一试。”

陈平瞠目结舌地听他说完,那表情也不知道是哭是笑,最终只无奈地叹息一声。

韩信道:

“我说,你给我带来的是那边的消息吧?怎么样,我有预感,张不疑这小子能干得不错。”

“这种信心,是因为他父亲是留侯吗?”

“我姑且也还算认识张不疑本人吧!和他父亲有什么关系。”他又笑了起来,“怎么说呢,这小子老向我抱怨,说,在他爹那儿什么也学不着。”

“留侯果真没有打破规矩么?他一向很谨慎,不会连能自保的力量也不传给自己的亲生儿子。不过,臣又觉得,他这种人即使不为了承诺,也不会多么热心于教导出一个继承者来。”

韩信笑道:

“果真,就是这样。”

只要一谈到与张良有关的事情,他就显得十分热络。既然他这么爱听,陈平就告诉了他一件约莫三十年前发生的事情。那时候,张良还是个少年人,因为秦皇帝毁了他的家,就辗转到了东方的仓海君处去,将自己的万贯家财献给他,请求他的帮助。仓海君十分厌恶想要挑起战争的人,但看他实在聪明可怜,就指点给他在风云变幻的时代中能靠自己的意志搅动时代之潮的道路。据说,张良在他那里获得了一切令人生畏的知识,同时也发誓再也不将这知识传授给其他人。为此,他自然也不准生育子嗣,因为子嗣总不可避免地要从那血脉和父亲的耳濡目染之中学到什么。

韩信若有所思地听着。

在那之后,仓海君对他很满意,就将能号令天下的虎符传授给了他。

“虎符?”

“传说就是这样讲的。那是还在与项王对抗的时候,臣从一位南方来的宾客那里听到的。这‘虎符’究竟是什么东西,臣也不得其解。在传说中,简直像司命的簿册一样,能蛮横地主宰人的命运。”

“大概不会是那么玄妙的东西。”韩信说,“因为我知道……他有很多伤心事。”

两人不再谈论这个话题。韩信向陈平问到他身后不疑所率领的那支大军的情况,他一一回答,竟然好像亲身在其中生活,随军再度穿过中原地带广阔的荒野一般。

据陈平的情报所推断出的事情经过是这样的:皇帝大军行至上郡,身染重病,一命呜呼,加上老资格的樊哙将军战死,前前后后,军中很是乱了一遭,全赖刚刚被拔擢为千夫长的小留侯张不疑和本就受皇帝宠爱的吕氏子侄吕产护持,军心才未散。本以为这样一支群龙无首的队伍,要想击退近在眼前的陈豨,可谓难上加难,已经打算采取退避之策,然而陈豨竟然效仿古时候负荆请罪的故事,孤身一人来到了汉军营中,自陈并无一丝反心,眼下等同于是他害了皇上性命,心中实在悲痛欲绝(扑在皇帝棺材上痛哭了一番)。眼下愿护送陛下灵柩回京,而后向皇后娘娘请罪。于是两面合兵的不容小觑的大军就朝长安来了。

这支队伍如今名义上的统帅,并不是自称罪臣的陈豨,而是那初出茅庐的张不疑。

韩信笑了笑说:“陈豨倒不失精明。只可惜气量太狭小了些。”

陈平道:“您倒也不必担心张不疑的安危,他背后还站着留侯呢。”

“把他留在那里是我的决定,和张兄有什么关系?” 韩信说着,轻叹了一声,“如此,他有甚三长两短,岂非我的罪过?

陈平虽然很看不惯他这副中邪似的样子,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对留侯,怎样揣测都不为过。况且,我们的暗桩得到确切的消息说,那边去了使者和书信,要合作起来夹击我们。您在把张不疑留下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呢?”

“我啊……我想,保命的功夫这孩子还是有的。那时候,我把他留在那儿,并不是为了让他做挡箭牌或别的什么,而只是不想让他见证我将要在长安做的事情,也许会令他幻灭的。我想,张兄大概也这么想,才把他遣出去。”沉吟半晌,又道:“他们走到哪儿了?”

“不日便抵荥阳。”

韩信笑着摇了摇头,“陈豨心急呀。但怎能把荥阳让给他们……这事似乎还需我亲自来。萧禄如何?”

“留侯的指点,还没杀。”

“着人帮帮他们的忙。”

“是。”陈平领命,就要退下。

“哎,等会儿,”韩信又把营帐撩开,看着外面湛蓝的,高而远的天空,刚刚下过雨,“这事不急。你知道猎人怎么狩猎猛兽的吗?”

“臣不通武道。不过想来,无外乎是猎犬、刀箭、捕兽夹之类。”

“有了这些东西,三四个猎人足以狩猎整个兽群。打猎场面可大了,很好玩,陈先生你一定要看看这个热闹。”

韩信说着,脚步轻盈地率先走了出去,“走,带你打猎去。”

吕释之听到线报,喜形于色。

“你是说,小留侯已经掌握了主动权?”

喜得他回身朝张良拱了拱手,道:“谢留侯!留侯早布下棋子,智计果然天下无双!”

只是即便是这个时候,还总让人觉得他是话里有话,想到前几日他那句:有两个儿子实在好处多多。尤其是皇帝死得蹊跷,这时候掺和在此事中的所有人都格外可疑。但就算再可疑,权力在谁手中,谁就能涂抹真相。

张良正拿小刀削一个什么东西,淡淡道:“小儿顽劣,实在是胡闹了一通罢了,还要让他在皇后娘娘面前请罪呢。”

吕释之道:“哪里哪里,小留侯实在是少年英才,何罪之有……”

“一个小孩子,即使勉强能挥舞大刀,也必然无法圆转如意,迟早伤人伤己。唯有尽快将这把刀从他手中夺过来。或者……”

——将那柄刀率先击碎。

张良吹了吹手中那东西上的浮尘,吕释之终于看清是一个小玩意儿,惨白,上面还隐隐透着血丝,没清理干净的骨髓透出血肉的暖意,却令人遍体生寒。这原来是支骨哨,是什么东西的骨,则就不清楚了。

张良将它递过来,道:“拿着吧,以后会有用的。”

吕释之呆呆接了,凑在鼻子底下嗅了嗅。他杀得人多,熟悉血肉的味道。后来,因一时也不知道他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故而干脆不去想,直接把话题岔开到他最关心的事情上,追问道:“留侯日前所说的‘机会’,究竟是什么意思?将令郎安插在陈豨身边确是妙着,可是,您又怎么保证他能让陈豨听话?留侯,若真有通盘的计划,还是告诉了我吧!岂不知学生这两日为了战事,着实气苦。”

张良只是微笑,吹了吹自己的指尖和刀锋碎屑,“臣知道将军已经写好了文书,要求陈豨等与我们两面夹击,击败韩信。”

“文书有什么问题么?”

“没有问题,所以臣已经替您先送出去了。送给——”

他微微一笑。“且看罢。”

他竟然是打算将哑谜打到底,不欲再吐露一个字,只是站起来说:“臣去看看两位萧将军。”说罢,就这么走远了,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和萧家那两个榆木脑袋好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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