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策[20]
#四策 函谷关中,驻守在关卡之前的营地比以往要热闹得更多了。这是由于韩信带来的三千人,与灌婴的兵马混编了起来。不过,由于皇帝原本就带走了太多人马,函谷关口防务严重空虚,因此这三千人的加入并未令营地显得拥挤,反而有种热闹充实的氛围,让人看了心里高兴。但这热闹是假的,实际上人心忡忡,虽然韩信并未表露出一丝将有行动的迹象,但这更令人不安——总不能一直堵在这个四战之地啊。
大敌当前,每一件事都不简单。陈平就已经近乎于焦头烂额了,一边在一座座营帐之间疲于奔命,一边纳闷儿:我这究竟是图什么?而所有人又不肯仅仅因为他的忙碌就令他省心一点。说实话,这种时候最想要的就是也有个什么靠得住的人供他使唤使唤,就像韩信使唤他一样。
陈平走着走着,想到这里就叹口气。
是啊,当然,他曾经有个非常得力的助手,但现在看来,恐怕是再也见不上他的面了。希望他不要恨自己,似乎完全是一种奢望,但这是没办法的事。而且,萧禄在启程之前,真的向他点头致意,仿佛在说:我明白的。
你明白个屁!陈平愤愤地想,看到地上的石子儿,忍不住想一脚踢飞,因顾及形象,忍住了。户庸侯用间如执棋,为了更大的胜利而抛弃某几枚棋子是很常见的事情,他自己也在棋盘上,也早已做好了如有必要也将为胜利献身的准备。但那真的是第一次,在他通知某人去死之后,对方说:我明白了。比他大喊大叫、拒不配合更让陈平头痛,只好他本来和萧禄并没多少交情来安慰自己。但交情分明是有的。由于皇帝的派遣,他在旧年深秋时来到函谷关,很快就迎来了冬天。山间冬来总是早些的。
那时节,虽然营帐里并不缺少炭火,但望着缭绕的火焰,一种没来由的烦躁依然袭击了他。让他不顾外面的冰天雪地,而走出营帐,在没大有人的地方反复踱步。营帐之外,悬崖四立,无处可逃。又是风口,树木都被狂风吹得朝一个方向伸展臂膀,一排排冰柱向下悬挂在树枝上。
长安的方向,依稀还有簇簇灯火点亮着。这里离长安非常远,每一簇灯火,都代表着一座小小的城池。陈平忽然渴望回到长安去,渴望在这个夜晚找个什么人谈谈。哪怕只是讨论天气都好。这种无稽的愿望让他自己都感到好笑,冷嘲地对自己说:真是被灌婴那小子烦透了。
灌婴勇武有力,虽然不通兵法,但也很明事理,和他共事倒也不算太坏,只是常有概率被此人气得两眼发直。一谈到比一日三餐更远的事情,对方就简直不可理喻,说出许多胡话来,平白让人生气。可是,由于寂寞,陈平又免不了总是去招惹他。有时候他自己也觉得可笑,继而又陷落在挥之不去的烦躁当中。
有时候,他又梦见自己回到了还在乡下的时候,举目四望,无边无际的茫茫的原野,令人心生绝望,而乡里的人都说,陈家这小子太过狂妄自大,其实未必会有什么出息。在他想要说话的时候,人们往往越过他而寻找陈家“真正当家做主的人”的身影。那时节,拼命读书、巴结、混迹于乡里稍有权势的人之中,他真怕自己混不出头来,一辈子就这样了,一辈子也找不到什么人谈谈。
虽然实际上——就像现在这样,根本也不知道谈什么。
远远地,灯光恍惚着。陈平凝望着黑暗中的那一点。渐渐逼近的灯光,犹如远方的一座座城池向他而来,但那当然不可能。朝他走来的,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提着灯的人。
在摆出警戒的动作之前,陈平认出了那张被灯光照亮的脸。
“萧先生?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
来人是萧相国的长子萧禄。因为此处风大,一路走来,整个人已显得凌乱不堪,宽袍的袖子里鼓鼓地涨满了风,仿佛乘风欲去。陈平看到他,就意识到自己大概也是这样的。他理了理袖子和头发,向萧禄一拜。萧禄把灯笼放在脚下,虽做一般的文士打扮,此刻却以军人的姿态向他还礼。
“户庸侯折杀小人了。”
萧相国一贯以稍显笨拙的厚道人形象出现,他的长子却是个伶牙俐齿的家伙,陈平在京城见过他,知道他有几分厉害,因此虽然明知道他来多半没有好事,心里依然觉得很高兴。礼毕后,萧禄自动地开口回答他的问题,从袖中抽出一卷东西来给他。展开一看,是皇帝的委任状,要他来协助守关的任务。陈平敏锐地察觉出,这恐怕是皇后的安排。只是不知道她是怎么促成这件事的。女人家做事的方式常常令陈平感到不可思议,但又偏偏确实有奇效,对此你能有什么办法。
“去拜见过灌将军了吗?”陈平问,“说到底,他才是主将,要是还没去拜见他,估计要骂的。”
“是,已经见过灌将军了,他告诉我您在这里。”
陈平微笑起来,“看来,灌将军对军情倒也没那么迟钝嘛。”
“小人之所以私下前来拜会先生,是为了要转达这个。”
说着,萧禄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陈平两根手指夹了过来,拆开来看。为了避嫌,在他打开信封的时候,萧禄就已经自行远去,却把灯笼留给了他。他大概以为是什么机密的军情,自己无权察看吧。但那不过是一封家信而已。
陈平微笑了一下,仔仔细细地把简单的书信从头读到尾,又从尾读到头,并将跌落出来的红叶再度放回信封之内,提起灯笼,也追逐着前一个脚步,往营中去了。
……天还暗着,远远地灌婴匆匆走了过来,看见陈平就把他拽住,说:
“这算怎么回事?”
陈平哎呦一声,瞪了他一眼,灌婴语调高起来,道:“怎么,连说都不叫说?”
当然大概有一百种说服他的方法,不过,陈平一向是选择最有效率地让他闭嘴的哪一种:“你和大将军说去。”
说话了。陈平就是有本事一句话把他堵死。不过他心中死不服气,走路的脚步重了几分,劈里啪啦地往外冒恼怒的火星子,好像一口热锅。他十分敬佩韩信,所以此刻的茫然更加强烈。韩信来到函谷关时,他一时义愤,认为自己是在搭救落难的大英雄,现在发现大英雄似乎就是做苟且之事没有被旁人发现的人。
当晚前去汉军袭营时,韩信告诉他:不必让萧禄回来了。陈平最善于用间,这么做的用意不用想也能明白。灌婴一向不喜欢陈平所擅长的这些东西。 他又免不了去想,回到汉军营地中的萧禄,又该以什么样的立场出现呢?也许他甚至活不过在汉营中现身的第一个时辰。
陈平没大有心肝,也许会为死人而惆怅,但该做的事情,他一件也不会省略。所以也懒得出言解劝,这就是为什么留侯户牅得一人即可平天下,刘邦却还是同时需要他和张良两个人。他陪灌婴走了一段,看似神情平静,其实正绞尽脑汁,走着走着忽然说:“你这木头,难道吕释之就能把萧相国的亲儿子杀了?”
“吕家的人,”灌婴嗤之以鼻,“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难说。”
陈平心想这话倒一点不假,这白痴讲出来的话有时候意外地令人难以反驳,他计上心头,从袖中掏出一团绢帛来说,“你瞧这是什么?”
灌婴不识字,又心烦得恨不得给他多捣点乱,说:“擦屁股的?”
陈平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好容易才说:“是我截下来的,萧禄萧大人送到对面去的密信。原来他是……”
灌婴平地上一跃而起,只瞪着他;过了一阵儿,才说:“你说!写的是什么?”
根本不存在的东西,陈平一时间倒也编不出来,就斜了他一眼,道:“擦屁股纸么,上面哪会有什么字。”就自顾自地溜达远了。当天稍晚些时候,大家再在大营中相见,灌婴的精神明显好得多了,大概已经安慰自己萧禄既然本是细作,不会因此被杀。只是欺骗了他,实在可恨,下次遇见,却要好好揍他一顿。
他这人就这么好糊弄,精神危机一秒钟就渡过去了。
楚军明显地缺少人手,不仅仅是缺少兵卒,而且缺少将领。要说这样有什么好处,大概就是规矩因此松懈了。这也是陈平的请求。对面是当世另一位用间的高手,按部就班地开展军事会议,简直是给对面可能派来的细作设定了工作的时间表,因此,韩信有可能在任何时候谈起他们面前的战争。
包括现在,灌婴正舒舒坦坦地在榻上伸直了脚,正要伸手拿碗的时候。
上一秒还在谈论弓箭的事,一些有关松油供应上的细枝末节,以及训练士兵们正确、节俭地使用它们的方法,灌婴并且骂骂咧咧地指责着汉军的谨慎。要知道,如果对面一直按兵不动,他们也没有合适的契机能够打破僵局,只能这么拖下去,虽然粮草暂且无虞,可是打仗这门生意,每刻钟都风云变幻,因此速战速决是最好的。陈平问道:
“你急什么,我们的粮草总比他们丰厚,比他们更拖得起。难道说,你还惦记着回家过年?”
灌婴一向说不过他,但这一次意外地嘴快。和陈平不一样,他的家眷不在长安。被他堵了一句,陈平也说不出什么来了,只喃喃地道:
“我那种家……回不回去都没什么区别吧……”
忽然,韩信说道:
“总不能一直等着对面先动啊,如果他们想要时间,我们就更不能给,得推上一把。所以今晚,大家就各自去吧。”
“什么——”
灌婴一口淡酒把自己呛了个死去活来,再一抬头,韩信已经走出去了,坐在对面的陈平冲他耸耸肩。
在函谷关口外屯兵半个月,吕释之再也按捺不住了。将在外,所谋者军功耳,就这样耗着算怎么回事。何况韩信的人看起来也相当耗得起,还是趁现在士气还算旺盛,一举将其击溃是正理。
这么打算了之后,他也不去找见鬼的哑迷督军商量,兀自走出去清点军队,却在门口遇到了布置下的哨兵。那是个暗哨,哨兵三天回来交替一次,不是有十分紧急的事情,不会在还没有接替者的时候就擅自跑回来的。
“将军,”这人告诉他,“敌军——”
吕释之心想敌军怎么了,敌军要进攻了?敌军逃跑了?敌军内讧了?但是对方说出来的话完全出乎他意料:“敌军不见了!”
不见了是什么意思。他就把眼一瞪,但是那人说:“将军可以亲自前去验看。小人伪装成船夫,每日在水上往来,韩将军的部队就靠近自那湖出去的一条河驻扎;今日有人要渡河,渡过去时还好好的,等把船再荡回来,整个营地都不见了——”
吕释之带了一队人,纵马直行十里地,来到了韩信那支数百人的先头部队驻扎的地方,面对的只有一片荒地,连生火造饭的炭灰都没留下一粒。
说是河,其实只是一些弯曲多汊的溪流罢了,在低洼些的地方聚而成湖,这湖,驻扎的军士称它做“与湖”,据说是因为从地势高的地方看去,弯曲的河流拥着那湖,形同一个“与”字。如今在打仗,他总觉得这湖的名字甚不吉利。将领岂肯将胜利白白“与”人?
原本湖上是有个船家来往的,只是后来打起仗来以后,那船家自去逃命,士兵们便占据了他那间草房,仍然日日在湖上摆渡,探听情报。
他仔细探查了周围的痕迹,在荒草之间,终究是发现了一些脚印,更远的地方,还有被扔下的辎重。显然是韩信自度不敌,趁夜偷偷撤兵了——这就是他在当晚的军事会议上做的结论,看上去没有丝毫问题,更加无法反驳,只是张良始终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吕释之没问他在想什么,万一他再说出些什么不好听的,将众人吓退,大好机会岂非又将错失。次日便拔营进了关口,并派人向长安报去喜讯。但当天晚上事情就不对劲了。
先是巡逻的士兵换班的时候,发现的却是该交接的同伴的尸体;继而瘟疫横行,三分之二的战斗力骤然蒸发,经过医官探查,是饮水中有了蹊跷。韩信的计策,竟然便是化整为零,藏身在隐蔽之处,并连在水中下毒这样的下三滥招数都用上了,吕释之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劲:他是如何在活水中下毒的?然而一桩接一桩的事,令他没有细想的时机。此时感到整座谷中,竟然无一处不风声鹤唳,几乎要把人吓出疑心病来,将欲退出这是非之地——这时候就终于知道韩信的几百人藏在哪儿了,韩信手头原本只有三千散兵,加上守关的那批皇帝挑剩下来的杂兵,满打满算也不过五千人。这五千人也许不足以抵挡两万大军,但能将山谷口牢牢地扎起来。五倍攻之,这话到了韩信这儿,竟然是说只要自己有对方五分之一的兵力就敢打包围歼灭战了。
不过似乎也该是天无绝人之路,到大军被韩信围困的第六天,有身份不明的一个青年人前来求见,当时萧延正握着马缰绳长吁短叹,喃喃地道:“难道他韩信会妖术?怎么就能像变戏法一样地将三千大活人变没了?”就忽然有一个声音在身后说道:
“怕什么,戏法我也会变。”
一回头,身后竟然站着一个青年,肩上挑着一条扁担,看上去就是普通的货郎。此刻说着就从那担子里摸摸索索,摸出半只虎符。
“我若变得果然够好,配不配让您带我见一面大将军?”
进得中军大帐,吕释之见了半只虎符,叫人赐坐斟酒,请留侯来议事。这人坐在案边,一手撑着脸,问道:“这个监军是什么人?难道大将军竟不是一军之统帅,还要看他人脸色行事?既然如此,我不如和监军谈好了。”
吕释之倒还没那么容易被激怒,脸色如常地饮了一杯,道:“阁下是什么人?”
“大将军见过虎符了,见虎符如见陛下,在下当然是陛下的人。”
虎符沉甸甸的,凉着人的掌心;诚然,另外半只就在长安,只要请人带回去核验便可;然而长安路远,快马加鞭也至少要七天时间往返,决定却要现在就做。吕释之瞥了他一眼,他接着道:“在下倩平,是陛下的卫卒,大将军没见过我,我却见过大将军。眼下,情势乱得很,大将军如果能听我的话,就能乱中取胜。一个太平的天下里,这种浑水摸鱼的机会可不多。”
吕释之站起来,背着手走了两圈,一个浑身甲胄的大汉带刀带剑地在你面前晃悠,十分之有威慑力,不过倩平只是眨了眨眼睛,一副唉呀妈呀好害怕啊的样子,吕释之在他面前站定,刀刃的阴影落在他脸上。“何处来的宵小,伪造军机重器,口吐狂言,难道是韩信的细作?不如押下去好好审理,重刑之下,何愁不招?”
住了,看了他一会儿,正当吕释之以为自己把他镇住了的时候,对方却哈哈大笑起来:
“有意思,有意思……大将军千万手下留情,真是怕死我了。”
他把那虎符一上一下地抛着玩儿,也像玩似地道:“大将军,你说,如今对陛下最忠心的人是谁?”
其实这个问题几近于没有答案,最不出错的解释当然是吕后;然而也许她只是还没找到机会动手而已。所以吕释之根本不吃他这一套,拔剑抵在他眼前道:“只说你是陈豨还是韩信的人就完了。”
“您不妨猜猜看呢。”
吕释之握紧了剑柄——和这些爱打谜语的东西交流,真是让人不爽。此时,外面慢悠悠地传来一把声音:
“最忠于陛下的人,无论是谁——”
张良挑开帘幕,走了进来,“都不会是倩先生您。这虎符总不是陛下交给您的罢?盗窃虎符是重罪。”
倩平从善如流地道:“那我不敢拿着了。大将军,送给你了。”
说着还真把虎符随手扔在了面前的几案上。又朝张良笑嘻嘻地道:“我道是谁敢监吕大将军的军,原来是水夫人您哪。这虎符是张小将军交给我的,要偷就是他偷的,不关我事。”
张良面不改色地道:“在下教子无方,您见笑了。”
“好说好说。喂,有你们这么招待使者的吗?快拿酒菜来。”
张良竟然也坐了下来,“我来陪倩先生喝一杯。”
“哈哈哈,正该如此,”倩平一把揽过他的肩膀,“哎,上一次喝你的酒,可倒大霉了,说好了啊,这一次我们只喝酒,不赌钱。”
张良端坐着一动不动,眉眼低垂,柔顺之极,又仿佛十分亲昵地朝他扭过脸来,在他耳畔吐息,轻声笑道:“倩先生,您也是此中老手了,难道还不知道?没点赏头不好玩的。不赌钱,就赌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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