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策[21]
#四策 长安是大汉帝国的心脏,是所有欢乐的源头、繁华的归所,但居住在长安城中的人们想不到的是,三十年前,洛阳才是世界上最繁华的城池,就连那建立在险峻峭壁之上,最巍峨的咸阳秦宫也比不上它;咸阳没有笑声,而笑声正是一座城市的心跳。
那时节在洛阳,高逾两丈的城墙上面爬满了藤蔓,人人进城第一眼远远看到的一定是那藤蔓上开出的淡淡白花。合上城门,即是对不安的一种围困,因此洛阳城中无人想到战争和离乱,有这么高的楼台、永不褪色的朱红栏杆,这么悦耳的丝竹,这么令人沉醉的曼妙的舞,人人都像那个忧天的杞人一样拼命地作乐。
最高的一座楼上也有最好的酒,但也有许多人不是慕酒的名声而来,却是为了看那楼上的美人的。那楼与寻欢买醉的场所不大相称,叫做松阁。没有招牌,也可以说门口那棵虬劲的大松树就是最好的招牌。关于酒,有许多歌谣称颂,许多有关人的醉态的笑话可以听,关于那美人,也有许多、许多传说,有人说她残忍,也有人说她多情。有人说她美丽非凡,也有人说她只是个愚钝而伤心的女人。
松阁的主人不知是谁,但那吸引了许许多多好色好事者眼光的女子,人称水夫人。传说她有百种情态、千张面孔,难以捉摸,飘渺无情,正如滔滔流水。
倩平是个好诙谐欢乐的人,当时,他所在的那卫所又差不多被完全地毁灭,原本他天天咒骂卫所的规矩,但真的站在那一片废墟之前,又实在不知道该上哪儿去。不过,好歹他是自由了,就决心去寻找他过去错过的一切欢乐。在乡间的土路上,他一面拍打着身上那火灾之后的炭黑灰尘一面走着,遇到水井,就过去洗把脸。正在那井边打水的老丈借给了他瓢子。洗完了,又痛痛快快地喝了一通,问:
“老丈,世上可有天国么?”
老丈也许觉得这个年轻人多少有点精神上的问题,不过还是告诉他,洛阳就是那一切欢乐与丰盛聚集的地方。这样他就上洛阳来了。
黄昏时,他挑着担子进了洛阳城,来看这里的热闹。他自己也免不了要被人看热闹,人群围着他,好奇地注视着他的担子,问道:“你是卖什么的?”
倩平笑嘻嘻地回答:“灵——丹——妙——药。”
说着,就大言不惭地鼓吹道:这药就叫万灵丹,能解百毒,治百病。听者都免不了要瞪大眼睛把药丸在手心里钻研一番,继而发出一声嗤笑, 指出这东西怎么看都只是普通的萝卜丸子,因为凉了,已经不太有食物的香味。倩平对这些嗤笑之声不加理会,把担子挑起来就走,口中嘟哝一声不识货,而后一边走,一边以余光瞥向身后的人,见他果有犹豫之色,就是鱼已经上钩了,就停下来,将衣袖挽起来给人看,手臂上有一处可怖的狭长伤疤,任何人看见了,都免不了要多嘴问一句怎么弄的。倩平早已经准备好了一口袋神秘兮兮的故事:在遥远的东方海上,乃有一座仙山,秦王曾经求取这海上的仙方,却始终不得。而这仙山上,自然有脱俗的仙人,数不尽的灵草仙葩,他倩平历尽千难万险,终于找到了这海上的仙山,就从仙人的袖中,将那灵丹妙药偷盗来人间。
现在听来,乃是一个老套的故事,但他是第一个讲出来的人,面不改色,说的实在有十二分的真,因此很快就颇哄到了一帮冤大头。正当他胡吹乱侃从仙人处偷师来了多么灵巧的仙术,能掐会算——比如你吧。他一指旁边围观的路人,是否最近有点不顺?家里出事了?劈里啪啦说下一大堆,那人脸色由青而白,忽然朝他拜了一拜:真准哪先生!可有破解之策?
这就像是往沸油里倒的那一滴水,整个地炸开了锅。不多时倩平就被人团团包围,那些萝卜丸子早就卖了个精光,他自己则被视为神仙中人,被一只只渴望窥透未来的手拉住不放。忽然一锭金子被掷在他脚下,扔金子的那人说道:
“先生,您既然会看相,看看我怎样?”
倩平打量了他一眼,见站在面前的乃是一个其貌不扬的矮子,一脸的倒霉相,合该被他骗。此人身上的衣服十分光鲜,佩刀更是有价无市的珍宝。众人不觉离这华服男人远了些,知道他与平头百姓并非一路。倩平笑道:“我看哪,阁下像个急色鬼。”
于人群中激起了一片嘶声;即使是神仙,在个“官”字面前也需收敛;不过那人并不生气,道:“果然是个有能耐的。跟我走吧。”
倩平却已经不耐烦了,捡起地上的金锭,道:“阁下可知道,肉包子打狗,从来都是有去无回的。我去也——”
走出去两步,那矮子并未追上来,反而是倩平自动地又回过头:“喂,那位令阁下魂牵梦绕的美人,可否让在下见识见识?”
其实,美丽的人,倩平曾经杀了不知道多少,也曾看着死人的脸容慢慢腐烂,犹如凝视花的凋零。这些,都没有必要和身旁的人讲,他只是用手扶着栏杆一路行走,发出没见过世面的唏嘘声,让那矮子不断发出尴尬的干咳。
大厅里摆着花,开得正在艳丽的时候。洛阳的牡丹,和洛阳的美人,都一样有名。鬓边簪花的美人,钗裙散乱,走下楼来。在众人的头顶,木制的回廊上,露出令人炫目的微笑。
然而她只是那么静静地凭栏站着,没有人注意到她;这里浓缩着一千个不眠的夜晚,赌徒们的眼睛都死死地盯着桌面,大桌上散乱地摊着铜币和两色的筹码,在碗里旋转不休的十八面的茕,往往是两粒一组,在陶碗中捉对旋舞。倩平和那带他入场的矮子挤进来,立刻陷入了一阵令人头昏脑胀的漩涡。饭食、酒气、汗水和香粉的味道,吆喝与女人娇柔的声音,如同织锦的五色丝帕般密密地绞在一起。倩平在这中间是个讨厌的东西:他非要挑着他那萝卜丸担子。连带他来的那人都有点疑惑。倩平把竹篓上的布掀开一点来给他看,里面却是摆得整整齐齐的绢帛。那人好奇地拿起一块来看:“什么东西……女人的罗帕?”
在灯下一张开,却是一副画工极其精细的春宫。
倩平面有得色:“怎样,好东西吧?”
那人的脸就有点绿,把帕子揉作一团掷回去。
周围吆五喝六地押注的声音淹没了两人的这点私语。倩平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座大屋,嘈杂的漩涡在空中掀起了风浪;而那披着鹅黄锦衣的美人,半伏在二楼的栏杆上打呵欠,有意无意地,目光细雨般落在倩平身上。倩平对她眨眨眼睛,她也报以一笑。这一笑几乎能令暗室生光。
那美人就此走下了楼来,来到屋子的一个角落;这里竟然有一张桌子,仿佛为她所准备,以这夜赌场之嘈杂拥挤,桌前却空无一人。美人来在了桌前坐下,好整以暇地由旁边人侍候,点燃了长长的烟斗,隔着烟雾,湿润而漆黑的眼睛夜雾般地被染蓝了。
两人在外围远远地看着。那矮子忽然道:“你真的和神仙学过法术?”
倩平笑嘻嘻地道:“真的,那些春宫只有神仙才画得出嘛!”
矮子不屑道:“神仙吃萝卜不知道放不放屁?……你啊,在大街上的时候,对着那些无知之徒胡说八道,那时候我就看得出,你不怕死。不仅是不怕死,而且还几乎是对死的轻视……”
倩平道:“你有没有想过那是我找的托?”
矮子道:“我总算真的今天第一次认识仁兄你吧?可你看我一眼,就能猜中我在想什么。我想的确实是这个。”
他意味深长地停了嘴,远远望着那女人。倩平道:
“所以,这美人儿是谁?你接下来会把我介绍给她吗?”
“甚至可能用不着我介绍,她已经知道有你这么一号人物进城来了。”矮子说,“这是松阁的头牌水夫人。她已经在此处经营酒楼有许多年,六国依然在的时候就是如此,如今是秦王的天下了,仍然没有改变。不过,她是最近才在众人面前现身的。对她这样的人来说,抛头露面地行动,实在不寻常,但既然有这个机会,我就要抓住。我要赢过她,然后问一件事……一件六国从他们的亡国之祸里得到的教训……”
倩平轻松地笑着:
“老兄,你人够奇怪的,和这样的美人相聚一场,竟然就问这种无聊的问题。你应该问问她晚上有没有空。”
那矮子用一场尖锐的眼神刺了他一下,倩平不为所动,大剌剌地走过去,在水夫人的那张桌子边坐下,像主人似的也请矮子坐下。
“今晚真是难得有好热闹看啊。”
水夫人在洛阳有很深的根基,多年来,洛阳在许多人的手中辗转,但在暗地里一直是她的城池。被倩平这么说,也未能让她露出愠怒之色,只对倩平点头致意,又向那矮子道:
“您又来关照妾的生意了。”
作为松阁主人的,神秘莫测的水夫人,她的身价是很高的。若是能押上十万贯的赌注,就能与她赌一场,倘若竟还幸而赢了,就能向问她一件事,任何事。不过至今还没有人赢过。
赌博生死事;其实都系在小小的两枚茕上,矮子瞪那只小碗,仿佛眼光上牵着自己的命。
这水夫人对那拉拉杂杂的一桌子赌局并不关心,转而对倩平说:“先生,您是卖什么的?”
倩平就把他那些春宫摆出来给她看,水夫人一一点检,看上去很高兴,刚要说话,矮子又大力捅他:“押大押小?你随便一猜,押大还是押小?”
倩平心道一个灌了铁水的茕,押大押小还有什么意义?但还是无聊地敷衍道:“押小吧。”
水夫人一笑,“先生,这已经是第三天了,您还不死心么?”
矮子怫然道:“最后一次。我的钱已经花光了。”
他用难以形容的狂热目光,凝望着那碗和碗中的茕。仿佛自己的灵魂也在那碗中旋转。
茕在碗中停下来了,点数却是大,矮子发出了巨大的、绝望的叹息声,将象牙制的筹码都扫落在地上。水夫人自然笑得很满意。倩平对她道:“欺负他这样的傻子有什么意思?还是我们来玩两把吧。”
水夫人隔着桌子,向他投来目光。一种令人感到自己即将被捕食一般的光芒。不过倩平一向认为自己是没什么好输的,因此轻松地耸耸肩。
“玩什么?”
倩平就拿过桌上画押用的朱砂笔,就在白色丝缎、绣着团纹的桌布上埋头画起六博的棋盘来。这是风行各国的游戏,那矮子喃喃道:“如此儿戏……”
六博是以六根短棍,两面涂色,扔在棋盘上,根据扔出来的色面来确定点数,是模拟水鸟吃虫子的景象。这短棍一面黑,一面红。倩平把六根棍子哗啦啦扔在棋盘上,道:“能和你赌的也只有钱了,不过我没钱,能先借我点吗?”矮子在旁边吱哇乱叫了起来。
水夫人还真的自腕上褪下只翡翠镯儿,递给他。两个人随后就挽袖子吆五喝六地玩起小孩子的游戏来,玩到尽兴还要人拿酒来,动静不小,引得很多人围着看。艳名远播的“水夫人”竟然和一个货郎玩起六博来,实在怪事。
水夫人吃了倩平一个子儿,淡淡道:“先生方才本能吃了我的子,为何又手下留情?您旁边的这位先生,可要急死了。况且,您不会想要倾家荡产地回去吧?”
倩平只是一味地道:“唉呀我又输了,又输了。十万贯花得真是太快了,有点心疼。”
“先生只要赢过我,就不会再将十万贯看上眼了。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即使是传说中到过仙山的先生您也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东西。”
水夫人隔着桌面,深深地望向倩平。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好像梦似的,犹如那宝山已在眼前。倩平所吹嘘过的仙山,就在她的许诺之中。
“我相信,我相信。”倩平笑道,出其不意地把子落在了角落里。“可在下只是个小人物,怕无福消受啊。”
“我要找的正是小人物。”水夫人笑吟吟地望着他,“一个……无人知道的人物。出人意料的人物。不能太聪明也不能太笨。”说着连走昏招,竟然是拼命地要输给他了。
倩平叫道:“哎哎哎不能这样啊!哪有你这么下的!”竟然伸手哗啦啦将自己快要下赢的棋盘全部扫乱。水夫人拿眼瞧着他,神色却已沉了下来。
倩平满地里爬着捡扫落的棋子和筹码,免不了被人趁乱摸走许多。他在地下爬了一会儿,狼狈地攀住桌沿,露一个脑袋来,将大把筹码又撒在桌上,连连告罪自己的笨手笨脚。
六博虽然常被看作儿戏,内中却有玄机。以它在百姓中的流行,连孩子都知道方畔揭道张、张道揭畔方的暗语,指的便是六博中所蕴含的占卜法门。倩平放眼望去,两支短棍,静静地交错着,有人相信那就是命运的轨迹:道玄究张,不宜争胜,否则前路多艰,自然有后悔的时候。
把棋盘掀了,他还一副无辜的样子,道:“哎呀,输了呢!真是比不过啊。比不过。”一边浮夸地叹气,一边连连摇头。
水夫人的笑容渐渐地冷下来,最后消失了。忽然伸过手来,在他面前摊开手掌。
倩平愣了一下,“干什么?”
水夫人道:“不是要和我赌钱吗?现在输了,拿钱来。输了四盘,一分也不能少。”
倩平战战兢兢地把镯子放回她手中。她一下捏碎了,绿盈盈的碎片刺破了掌心和手指,淋漓地流出血来。倩平看得呆了:“夫人……如此好手腕……”
水夫人恨恨地望着他,道:“赔我。”
倩平自知事不好,脚下已经战战欲走,口中却还要和她磨蹭两句:“要钱……没有,要命……”
水夫人道:“要命如何?”
“要命……命也不能给你!”说着拔腿就跑。在此地赖账,自然是没有什么好结果的,被人拉回来五花大绑,摁住了听凭水夫人处置。倩平大呼小叫地求饶也是无用。水夫人用一把水红的刀刃,直直地指着他的面门,那双握着刀的手看似柔软纤细,但只要她想,下一刻就会像剖开熟透了的木瓜一样地戳进倩平的脑袋。
倩平伤脑筋地叹着气,过了一会儿,似乎是放弃了,不再挣扎,而是心灰意冷地说:
“好吧,要杀就杀……只是,我有一个请求。能告诉我……”他又抬头望着面前的水夫人,“你的名字吗?”
水夫人微微地一抿嘴,收回了短刀,之后也不发落倩平,自己上了楼,留下大厅里的这许多人面面相觑。
倩平和矮子又复走在外面的街道上。
矮子当然问:“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没意思啊,就是人死到临头总要知道杀身仇人的名号吧?”倩平微微一笑,“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告诉你,水夫人这个名字,在洛阳的名声,远远比不上昔日在魏国南阳郡。水夫人是魏王最宠爱的姬妾,后来魏国覆灭,她也被当作普通的美人送进了秦王宫,那之后的事情,就不知道了,想必即便国破家亡,人若想做一点事,倒也依然还可以做。……六年前,我曾经在晋阳见过她一次。真正的水夫人,可是那种听到我问她的名号,会毫不犹豫地立刻把刀刺进我脑袋的人啊。”
两人不再说话了,默默地走着,忽然倩平一拍脑袋:“啊呀!我的担子!白白的忘在那儿了。”
矮子劝他:“算了吧,你那些春宫就当赔偿了,咱欠了四场的钱呢。”
“……也是。可是谁跟你咱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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