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策[22]
#四策 离开洛阳之后,倩平还做了很多多余的事情,其中一样,就是调查那假扮水夫人的人的真实身份。这对他来说不太难。虽然他所在的卫所覆灭了,时代的风云变幻,却不会看在这份儿上就停下来,让人安葬完了死者再继续向前飞奔。他和矮子共事了一段时间之后,又离开他,到南阳本地去了。矮子不太明白他为什么如此执着于这件事。以水夫人的能耐,一个人若能假扮她,也一定是出自她本人的授意。如此说来,不如直接到秦王宫那最深的宫禁之中去寻找水夫人本人罢了。
据说,魏国覆灭之后,她被献给了秦王,而秦王并不太在意,把她和从六国掳来其他美人一起幽禁起来。这些美人里,有些人甚至到死都没见过秦皇帝的面。他原本就对美人财宝之类不太感兴趣,若是知道在自己的后宫之中,有这样一位能左右天下大势的深不可测的女人,一定也只会讽刺地一笑,说:
“那她为何救不了自己的国家呢?”
如今,二十年过去了。倩平终于又面对面地见到了当年假扮水夫人的那位美人。本来好像应该高兴,但其实心里终究没有什么更多的波澜。他还是那么危险、那么激烈,和在当年在有朱红栏杆的高楼上簪花含笑的样子并无区别。这让倩平对二十年的光阴产生了怀疑。
“其实分明什么都没变嘛,”他喃喃地说,“二十年前你是这样,然后在打仗,二十年后你还是这样,依然在打仗。”
“倩先生您也没变。”张良说,“倩先生容貌不老,若是田先生知道了,会惊讶的。”
“幸好他早就死了。那家伙不适合在这个世道活着。”倩平带着些微愉快地回答。“倒很适合你我。在下虽总免不了行骗,不过而今这样世界,大多数人在骗术揭穿之前就死了。”
两人静静地相望着,对方不老的容貌,仿佛一面折射出二十年前旧事的镜子。倩平觉得,坐在他身旁的张良依然美丽非凡,几乎给人一种恐怖的印象。当年,倩平正是因为明知知承受不起这样的诱惑,才匆匆逃开的。但是如今,他却自己往火坑里跳,充当起张不疑的说客来了。比之高楼上激烈愤慨,心中藏着许多悲哀的秘密的水夫人,如今的张监军却静静地坐在这里,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触动他的心。但即使如此,他依然关心着最后一件事,也许是世上唯一值得关注的事:那以天下为注的赌局。
吕释之关心着倩平带来的消息,催促他把发生在刘邦的军营中的事情一五一十事无巨细地说出来。倩平简单地讲了自己认为他需要知道的,大体上,比陈平的消息还更简略些。也许因为实在太缺少解释,在讲到张不疑如今才是军队的真正掌控人而绝非只是陈豨的傀儡时,吕释之差不多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和这帮人一起掺和事儿,他觉得头疼。连带着也怀疑起一切的真实性来,又复用狐疑的目光打量着倩平。也许他是韩信派来的细作——自从张良当着他的面斩杀了一个细作之后,他就简直疑神疑鬼了起来。
但是,也没有人派出细作来,专门到对方阵营里来胡说八道的。比起一个远方的传令者,此时此刻的倩平更像是张良的客人,越过二十年的光阴,走来看他。
张良对倩平所带来的汉营里的消息并不在意。最重要的是韩信就在这里,在面前仅仅方圆十里的什么地方。但机会已经用尽,那下着大雨的晚上的一切,都不会再有了。只有吕释之着急上火,喋喋不休地盘问着。在他眼里,张不疑还是个没用的小孩,也就只能干干执戟守门之类的事情了,至于他那好大侄儿刘盈,也许连守门这样的事情也干不了。
倩平道:“我是倒霉,本来好端端地当个卫士,结果被令郎揪了出来,问我还要命不要。听听,这是有教养人家的样儿吗?都怪我一时不察,露了马脚。”
他又是一阵唉声叹气。
吕释之不动声色,将腰中宝剑拔出几寸。一个送信的使者,是用不着倩平这样人的,他只怀疑倩平是不疑派来,要秘密地与张良交接。
张良瞥他一眼,慢慢地道:“做父亲的,至少总还算了解他的儿子。派倩先生您来,也许不是因为你我二人有旧,而是因为他看不透您,因此给您一个机会,让您从他的网中离去。”
这几乎又肯定地说明了一件事:不疑绝不打算做皇后的臣子,就这样地向长安俯首称臣。他是个聪明而有野心的孩子,要做一番事业。
在这番事业的宏图当中,有没有吕释之呢?他为什么不要吕产和倩平一起来?但若要与张良私下交接,为何又如此地大摇大摆。吕释之实在不明白。
其实,只是因为倩平行事风格如此罢了。
不疑无法被自如地操纵,这件事令吕释之重新地坐立不安。他也是军人,他明白不疑那迫切地要建功立业的心,甚至更甚于张良。
对军人来说,他生涯最大的期望就在于执掌军权,用武力令人敬服,继而可以得到他渴望的一切:名声、权力和金钱。如今长安城中有彭大将军坐镇,一旦他向长安归降,立刻会被彭越搜刮得干干净净;而他就将再度变成“小留侯”,变成终年生活在父亲阴影下的孩子。张良虽然不确定他将做如何选择,究竟是归降韩信,还是与陈豨另起炉灶,又或者他野心更大、更不计后果地妄图自立门户,都一定不会选择长安。
酒上来了,张良若有所思地隔着酒杯看向倩平,倩平只顾喝酒,吕释之在旁边哔哔啵啵地问他汉军的布置,以及皇帝暴毙的经过。倩平只嘻嘻哈哈地敷衍,气得吕释之险些揍他。
张良笑了笑,道:“喝完这一杯,就算叙过老交情,你就可以走了。”
莫说吕释之欲言又止,倩平自己也惊讶地反问:“放我走?”
“您这样的人会担当使者这样的任务,不就是认为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想要借此机会脱身离去吗?”张良提起酒壶,再添一杯。这几天里风波不断,似乎将他的酒瘾完全地勾了出来,“如果能在走之前将水搅得浑些,那就更好了。毕竟您虽然不爱置身风波之中,却还算喜欢看热闹,对吗?”
“正是正是。”
倩平干脆地站了起来,险些碰翻杯盘,又连连作揖道:“谢谢谢谢,酒我就不喝了。我真的走了。” 张良不为所动,他又道: “……我还有一个问题,你当年究竟怎么能够冒水夫人的名字?”
张良最后看了他一眼,还是回答了,“那是拙荆。”
倩平不说话了。
“我听说,您曾经在晋阳见过拙荆,对吗?”
倩平有气无力地道:“尊夫人告诉你的?”
“拙荆说,天下如果还有那么几个人可以信任,其中一个就是倩先生您。拙荆认为,倩先生看似刁钻,实则忠厚。”
倩平干笑了两声,有种说谎被拆穿的尴尬。又道:“这话够奇怪的。还有几个是谁?”
“都死了。”
“好吧!”倩平走了两步,来到了张良的面前,将自己的衣袖挽起来,给他看手臂上长而深的伤疤。
这疤痕不像任何刀剑所致,简直犹如被人间所不存在的猛兽所撕咬过一般。当年在洛阳,他就是以此吹嘘自己到过仙山,经历过奇特的冒险。“这就是拜尊夫人所赐。她真是好险没能杀得了我,难道尊夫人的爱好就是把忠厚的人一个个都杀了?在这之后,又说我值得信任,实在难以理解。”
“您死的时候,下去问问她吧。”
倩平咬了咬牙,身形为之绷紧;他依然有一身的好武艺,在踏进营帐的一瞬间就盘算着如有个三长两短该如何脱身,此刻便如苍鹰欲飞之势。可张良只是望了他一眼,慢慢道:“倩先生,就此别过吧。百年之后,你我当再相见。”
倩平怔了一下,什么也没说,举步走了出去。
吕释之紧两步跟上去,出了营帐,却已经看不见倩平的人影,他纳闷地转了两圈,就又绕回来,对张良道:“什么有用的情报都没问出来,你就这么放他走了?留侯,徇私也不是这样的!还有小留侯的事情……”
张良淡淡道:“他与我非亲非故,只不过是赌输了赖账欠我一大笔钱,我又何必为他徇私。只不过该知道的,他虽未明言,我却也都已知道了。”
“行,算你都知道,”吕释之不信道:“你现在告诉我韩信在哪儿?他憋的什么坏水?”
张良道:
“韩将军是个奇才,胃口也奇大。常人若要用兵,十倍的兵力才敢做包围歼灭战,五倍才敢直接进攻,如今韩将军的兵力不足我们的零头,却想要将我们一举歼灭,靠的还是天地人三个字。天者,天时,此时正在皇帝驾崩,群龙无首的多事之秋,处处都是变数;地,就是地利,从长安开始,他就一直想将我们引进函谷关来,此地若能完全控制,自然是抵御入侵的一处要地,然而单论这山谷的地形,中阔而两边狭长,地形险峻,假如被人两边围堵,是什么下场,也不必臣再多说。至于这人和……”
吕释之已经预感到他说不出什么好话,果然他接下去道:“吕大将军立功心切,贪功冒进,我军不利,便是他的好处,是为人和者一;将军不疑,对韩将军素怀仰慕,人和者二;韩信威名,天下皆知,汉军皆为宾服,人和者三。如此……”
“如此,韩信就算计好了要把我们堵死在这函谷关里?如果借用陈豨和令郎——”说道这里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但张良毫无反应,“的兵力主攻,他那三千人就做那穿口袋的绳儿,将这谷口一扎,却也够用了。”
“正是。”
“监军就这么干坐着?”
“有什么好着急的呢?”张良好整以暇地道:“世上有很多盘算,都是‘仿佛’万无一失。”
张不疑终于又见到了吕产——他打扮成庄稼汉的模样,潜入山下的市镇,并且成功地与韩信一方建立了联系,今日凌晨才匆匆赶回。听说不疑派倩平去联络长安,而这吊儿郎当的东西如同滴水入海,至今了无音讯之后,不免抱怨道:“你分明是故意的!”
不疑不客气地道:“我就是故意的。要是放你去汉营,现在大概早屁滚尿流地跑回长安去了。”
其实吕产下山,其中有一百个逃跑的机会,不疑是信任他的;此刻,却说些这样的话来发牢骚。他知道,倩平与张良有旧,之所以自愿承担任务,是因为他也有私心,想趁此机会与张良做道别。也就是说,那之后山河广大,他必不会再回来了。手头的棋子当然也就少一枚。
可他还是让倩平去了,因为倩平要做的,恰好也就是他要做的。
吕产望他半晌,方道:“你啊,不能事事学留侯的样子。”
不疑愤愤道:“谁学他了?谁学他了?能不能别再提他!迟早有一天,我要像别人提起我时一样,让别人提起他的时候,说的也是‘张不疑的爹’!”
他尤其气愤的是吕产看了他半天,竟然就和他说这个。
吕产坐在沙地上,仰头望着他。从山谷底下蒸上来的微热的风,拂动了两个年轻人的眼眉。当此之时,两人都对未来一筹莫展,唯此才能这样地满怀希望。不疑向山谷底下望了一眼,踢下去好些石子儿。他沮丧地在吕产身边坐下,忽而道:“我错了吗?你也能明白吧?这样是不对的,把忠义之士猜忌到死,这是不对的,要是没有人帮助他,岂不寒了天下英雄的心!”
“你自己在不在天下英雄之列?”
“我不知道……”
倩平是两人在陈豨来投之前就合力揪出来的,他原本倒装得很好,只是刘邦身边的一名卫士,说起来,他这样谨慎的人,原本根本不会把自己放在皇帝身边这么危险的地方。不过倒霉就倒霉在这里:本以为远远地来到函谷关中当个普通士兵混饭吃,此生已经可就此平淡消磨,谁知道皇帝大点兵,把函谷关的守军也一并点了去。刘邦闲暇时节,也相当和蔼,爱叫人陪他喝酒,不幸倩平刚好叫他点着了。一般的士兵到这里,就该两股战战,诚惶诚恐,若要明哲保身,也该装作一副这么样子出来。可惜倩平年齿渐增,越来越不爱做这一套虚样儿出来了。他本是个好人物,颇得刘邦的欢心,尤其爱听他讲六国时的故事。
倩平对皇帝的这个爱好似乎很是无奈。
“陛下,您也是从六国时代来的人……也该知道原本没什么稀奇的,无论哪朝哪代,大家都是一样地过日子。”
“咳,人老了,就爱听故事。听点……过去的事情。你之前说什么,去过仙山?会仙术?”
“您也有慕仙之心吗,像秦皇帝一样?”
“怎么,有什么好奇怪!”皇帝自斟酒来吃,放下酒壶,定定地望着那杯中绿色的浑浊的波浪,仿佛一片汪洋大海,渡过它,就能找到传说中飘渺的仙山,求得长生的法门。“朕也向留侯取过长生的经,但看他那样子,若要长生,就要与天地万物同化,像石头一样长寿,自己也摒弃了所有热闹,成了个石头样人……着实没意思。”
“是啊。”倩平随口道,“没意思。”
“你呢,就别在这和我扯犊子了,留侯说修仙必要静心辟谷,我原本相信,可看到你,才知他是骗我的,如何你酒肉都不避,却还能长保青春?”
“这个嘛……”
倩平想了想,还是说,“陛下真想知道?”
“我如今富有四海!只想如何多活两年,长留人间。你若是能献策得法,自然也少不了你的。”
倩平便凑过去,在他耳边,低声道:“我修的是一等一邪门法子,百年之后,当受千刀万剐之苦。受过这酷刑之后,可再得百年。那百年之后,又是百年……割下来的肉,尤自不死,弃在土里,还能感受到它是如何地一点点腐烂,被蛆虫啃食……”
皇帝的面色白了,他反而引以为乐似的,“喝酒喝酒,给陛下压压惊……”
吕产日日在皇帝身边服侍,与其说是郎官,倒不如说是皇帝的侍从;他自然听过许多次这样的交谈,知道倩平不是常人。皇帝死后,二人且没有动他。只在陈豨来后,军队渐渐地逼近了函谷关,两人才要派出使者,联络据关对峙的双方。不疑对韩信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至少不必向韩信本人证明。在他心里,韩信是他的老师和引路人,是一个最好的榜样。
可是长安的一边呢?他已经决定了要帮助韩信,可长安的判断绝非如此,客观看来,他和吕产都是长安贵族的子侄,此时此刻,假如只装作成被吓坏了的小孩子向父亲求援,日后他们还能回到长安,享受太平富贵。
但如果抛弃这个打算,从现在开始,就干脆将自己作为博弈场上的一枚棋,那么交锋从今开始。 他要倩平带去皇帝的虎符,用从韩信那里得来的情报为饵,引诱汉军上钩。只等吕释之信以为真,自动地将自己的防线打开一道缺口。
但这个计划当然只是计划罢了。他既忍不住担忧,又一面地因想出这计策而感到隐约的骄傲。他要胜利。
当此之时,局面可谓三方环伺,两个小孩子过家家一般地就将皇帝的大军调理至圆转如意,真乃不可思议。先是策动哗变,借陈豨之力剿灭了樊哙,然后又揪出了倩平,以留大用。居中那最难相与就即是陈豨了。不疑惶惑了几天,整兵备战。索性当时正在平原之上,汉军的大军团是很得利的。他想若陈豨来打,那就打得他毫无招架之力,然后再谈条件。可陈豨竟然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早晨,自顾自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而背负着一束荆条,扑进了大营。
不疑当时只顾喜悦,而被陈豨捧上了代行统帅的地位,事后他却慢慢地琢磨过来:陈豨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为何就让他这么大摇大摆地进了营门而自己一无所知?
陈豨来的时机且拿捏得非常之好,就在不疑除去樊哙之后,当然,在山谷中的行动所借的正是陈豨的部队,因此他能判断得出这个时机,并不算什么稀奇事。稀奇的是他负荆请罪,而且哭棺。
当此之时,在樊哙和其他一些熟悉的面孔从军营中消失以后,军中人心浮动,实际上大家都明白皇帝大概有了什么不测,但谁都不敢出头去打破这个平衡。
陈豨敢。
他一来,虽然嘴上装模作样地自称罪臣,要奉不疑为暂行的统帅,可显然军队群龙无首,都拿他当可以发号施令的人来看,大军的行止,一概地自去请示他。
可以肯定的是,陈豨绝对在此营中,也许就是不疑的身边,安排了细作,因此他连军人们秘而不宣的牢骚都听在耳中。必须假设他的一举一动都已被陈豨看在眼里。那么,唯一安全的地方,就是他的心,就是他心中的算计。
陈豨近乎没有弱点,他年轻、勇武,在部队里作为一名统帅,有很高的声望,持续了多年,被打成叛徒,也只是最近一两个月的事情而已。而就连这平叛的行为,明眼人大都是心有戚戚焉,觉得是皇帝老糊涂了。可他毕竟还是叛徒,而不疑则是皇帝爱重的年轻将领,是“小留侯”。这是不疑唯一能拿来做文章的地方。
于是,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他狠狠地敲响了辕门外的大鼓。
“诸位睡得好安稳呀。”
将已然沾满了汗水的鼓捶扔在零星长着几棵乱草的沙地上,张不疑转过身来,面对着他的军队。却先跟他们谈起了不相干的事情。
“诸位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陈豨笑了,“张将军说笑了,这里毗邻代国的领地,在下身为代王,岂会不知?如今我等驻扎的地方,乃是上郡的西南界,再往前走走,却到在下的属国了。”
“代地是您的属国,因此您的眼光也时时刻刻地盯在这一亩三分的地上。要我说,这儿,却是大汉的边界了,往西有西羌,往北有戎狄,这些胡人,一个两个地虎视眈眈,早想劫夺我汉人的领土。你道为何三军在此整顿了这许久还不曾遭到胡人的袭扰?定是因为我军势力庞大。可再庞大的军队,若到了夜间,只顾着酣睡,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下场了。”
众人情知他说的是初次击鼓却无人响应的事情,要在这里发一发威风了,都哑口不言。只有陈豨及部属,暗暗地咬牙。
军队所以不应不疑的召唤,乃因为他今晚原本安排了自己的部队,即将要对汉军展开突袭,占领各营的指挥权。原本因为事出突然,再加上他明里暗里的阻拦,自己带来的这些代地的部队,尚未认真地混编入汉军之中,夜间的巡防也是他与不疑合作进行,好容易让他抓住了今夜这个时机,大家却全然地被不疑的这通鼓敲弄得一头雾水,最糟糕的是,既然失去了先机,接下来就唯有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了。
因今夜是陈豨负责巡防,他自然要陪着笑道:“是末将疏忽了,当与小将军共同再商量巡防事务。”
“有何可商量的?问题出在哪儿,将军难道还不明白?”
不疑笑盈盈地道,“眼下是三军并头,不是两户人家搭伙!未听过一家人说两家话、一支皇帝陛下的队伍,却要分两个指挥系统的,您说是不是?”
陈豨只好打着哈哈说:“再议、再议……”
当夜二人携手入帐,共饮到天明不提。这个不疑生来所度过的堪称最危险的晚上,便这么轻巧地迈过去了。
不疑收到探子回报,说吕释之果叫阵营改变,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破绽,当即兴致勃勃地来找陈豨,一路上叫道:“陈将军!陈将军!”
却见陈豨就站在营帐里,手中拿着一封书信——那时还没有纸张,因此是写在绢帛之上的,身旁站着个十分眼生的人,不疑心中警铃大作,脚步也慢了下来。
“不疑小将军。”陈豨看到他,脸上马上堆起了笑容,“你来得正好,能否解释一下这个?”
说着便将那绢帛掷在不疑脚下。不疑拾起来,一看,原来竟然是他爹给写的书信,信中大意乃是你我往来多次不要露了马脚让陈豨看见了,父亲我十分不放心你这毛头小子,所以这些事情我要再叮嘱你一番,今夜子时就动手,吹哨为号,将那陈豨两面夹击,切记切记……
说来也奇怪,这时候,不疑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来真的?
如果他继续在那里发呆,后来的一切就没有他的事儿了,幸好作为习武之人,身体的反应总比脑子快,身子朝后一拧,已将偷袭者的胳膊都险些拗断,那人的长剑叫他抢在了手中,在帐中身形一个闪动,已直扑陈豨而去。
作为久经沙场宿将,陈豨又岂是好相与的,提剑格住了一击,就与不疑一招一式地拆起来。旁边的卫士虽人多势众,见到不疑逼他甚紧,贸然过去可能会适得其反,况且早得吩咐,不好伤了不疑性命,一时倒也不敢上前。
不疑年纪小,真和人动手的实战经验也缺乏,虽然武功也算高明,却渐渐不敌陈豨,就在落了下风,将为陈豨所擒,心中愈加绝望。他是看不穿陈豨并不想伤他性命——军中的不伤性命,意思也仅仅只是不死而已。不疑只道今日吾命休矣,却忽听得帐外传来一声暴喝:“小心点,水烫!”
说着还真就劈头盖脸地一锅热水泼了进来,大家纷纷闪避不及,不疑便趁机轻轻巧巧地如旋风般掠去,闯出了营帐。帐外的吕产将盛热水的锅子望地下一撂,道:“快跑!”
就这样,张不疑又从这个帝国最有权力的军人之一变成莫名其妙的小逃犯了,被吕产又拖又拉地呼呼跑,不过活的逃犯总比死的将军要好,所以还是得感谢那一锅褪猪毛的热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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