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策[23]
#四策 凉凉的夜露落了下来。灌婴把蓑笠抖了抖,哗啦啦落下水珠。他把蓑衣在火上烘烤着。平常是不敢生火的,因恐被驻扎在关口中的大军察觉。然而今天特殊;今天有雾,浓雾掩盖了烟火气,而且今天还有好消息。
他兴致很高,竹筒子里盛着浑浊的家酿酒,绿油油的,酒浆中漂浮着些杂质,像浑水中不屈不挠地生长着的水藻。陈平夺过来喝了一口,面不改色,又在他发火前递还给他,灌婴喝了一大口,全喷了出来:因为一直舍不得喝,酒已酸了。
陈平说:“把压箱底儿的好东西都拿出来了,看样子灌将军今天兴致很高啊。”
“那是啊,”灌婴来劲儿了,“就那天,我看得真真儿的,那就是吕家的小子,叫吕产的,和大将军在一块嘀嘀咕咕,后来大将军亲自把他送走了。肯定是咱的援军!”
他且畅想未来:如何与驻扎在外的援军合兵,如何如何将敌人揍得屁滚尿流,如何得韩信的封赏……陈平兴致不高,只说:“但愿吧。”灌婴当然要骂他扫兴。这些天里化整为零地四处找汉军的麻烦,餐风饮露,十分期待着扬眉吐气的时候。他一会儿又跳将起来,拿脚扒拉着懒洋洋卧在沙土地上的陈平:“快起来,快起来,拔营了!”
陈平骂骂咧咧地道:“你他妈急什么。”但还是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这个晚上,他们要带着部队沿着一条陈平驻守此地时溜溜达达偶然发现的小路绕到汉军后面,和张不疑的部队汇合。这还是韩信走之前的吩咐,现在已经十天过去了,行军中形势瞬息万变,用一个十天前的锦囊妙计指导目前的工作,实在让人心里没底。不过,把他陈平留下不就是为了应变变幻之势的嘛。他和灌婴将部队集合,拔营而去,朝雾蒙蒙的深夜的山峦出发。
然而此时此刻,作为他们翻盘全部希望的张不疑却没出息地坐在一个土包上生闷气,吕产拿剑鞘戳他:“哎,你倒是站起来接着跑啊。”
不疑说:“你和韩将军谈好了后面的计划,我总该信守诺言,把兵带给他才行,否则我张不疑成什么人了?”
吕产说:“你命都快没有了,我看就得了吧。”又要来拉他,一下两下地拉不动,就说:“我数十下,你要是还不起来,我可自己跑了啊。”
不疑道:“我还要用你。可你如果敢跑,我现在就杀了你。现在,我们等着。”
吕产就又叹气。当然他毫不怀疑不疑有这个能耐把他格杀当场。但是等什么?等到什么时候?为什么要在逃命的关头在这儿等着?但是他什么也不说了。
他们在巉岩之上,遥遥望去,弥漫着雾气的山峦十分邈远,自古以来,多少人为了这片山河付出一切。不疑也是这样,他虽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已经做好了准备,然而,时间是不会等你准备好的。当务之急,是冷静下来。智慧是他唯一的底牌,所以现在不能在失去了军队和陈豨的信任之后,又失去理智和勇气。所以吕产看到他竟然还舒舒坦坦地把两条腿伸直了,似乎很惬意地坐在那块大石头上。他蹲下来看着不疑,也不说话。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待了一会儿,不疑站了起来,深深地呼吸,道:“跟我走吧。”
“去哪儿?”
“刚刚是为了咱们躲起来,叫他们自己乱,现在乱也该乱完了。”
说着,他就这么沿着来时的路,悠哉游哉地要走回去。吕产纵然和他很熟悉,只要看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有好办法,他叹口气。
“张将军,你知道的吧?”
不疑此刻正不知心里在想什么,被他这么疑问,“嗯”了一声转过脸来。不知为何,此地总是有风,吹不完的风,没完没了地从远方的山峰下来,吹动他的头发。他不耐烦地把面颊上的碎发拨开,并且发出模糊的疑问声。吕产瞧了他一眼,又瞧一眼。
“说啊,什么啊。”
“你是个疯子。这你知道吧?”
不疑笑了:
“不发疯怎能做得成事呢?”
两人慢慢地走,慢慢地说:
“陛下故去之后,因这事出得莫名其妙,士卒们心中都打着鼓呢。他们怀疑这其中有阴谋。”
“难道能说他们猜错了?从头到尾,我们都……”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在洪水决堤的关头,堵不如疏。如果他们非要猜测,那就让他们猜,只不过不妨推波助澜,给他们一点暗示,一点方向……这一点上,是陈豨失误了。当时我冒陛下的名义送书信给他,要他出兵伏击樊哙所部,他当然看得出书信是伪造的,可依然配合了我。因为当然,表面上看这件事对他没有害处。可他忘记了一点:没有人知道书信是伪造的,他自己也不可能公布,因为一旦说出来,就成了他跟我串通谋害忠臣良将,而他最渴望的就是洗刷身上反贼的污名。我的地位却是进可攻、退可守,因为陛下本来也经常让你我代他拟旨,他说是假的,就是假的了?谁也没跟陛下熟悉到那种微妙的份儿上。大家看到的,都是‘事实’:忽然闯进营门,出来时就传出了陛下已死的消息;谋害了樊将军,却又污蔑我,且来劫夺军队的指挥权,虽然大家看在他势大的份儿上,暂且由他,可一旦有了机会……”
不疑转过来看向吕产,依然大步倒退着一直走,“总之,我是忠臣良将,是陛下生前信任的人,他陈豨陈将军是反贼。没人想当反贼,没人想和陈豨一起当反贼……我知道,这天下已然太累了,大家只想过安生日子罢了,可反贼却是人人得而诛之,到死为止,永无宁日。现在他这个反贼要对我不利,你说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吕产道:“了不得的大人您还是先给我回来吧!”一把将他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不疑险些一脚踏空、葬身悬崖之下,后半程路沉默了许多,走着走着又忽然开口,是一个截然不同的话题:
“总拿我和我爹比较,说来说去,倒好像还是抬举了我。可我俩分明不一样。我知道他心里只有阴谋和利益,没有公道。我要让他看看,公道可能在他眼里不值钱,就像杂草一样长在阴沟里,可这是最有生命力的东西。”
吕产忍不住提醒他:“你爹寄来的密谋的书信可还留着呢?”
“谁说的呀?”
不疑笑盈盈地将那绢帛从怀里掏了出来,原来他逃命的生死关头还没忘了捡起这个来。现在两人手上都没有火镰,无法将其彻底销毁。不疑随手拔出吕产的长剑,在自己手心抹了一把,鲜血顿时涌出来,他用这块绢紧紧地压着伤口,并不是为了止血,而是为了让墨在血中洇得更开。墨水浸入伤口,刺得生疼,但确实很快就糊成了一片,完全看不清之前写了些什么了。
“这就叫一个——毁尸灭迹。”
吕产愣了一下,继而哈哈大笑,拍着不疑的肩膀道:“有意思,有意思,一开始挑中了你,还真没错。好罢,咱俩就干点什么事儿出来让那班老东西瞧瞧看。” “真的要跟我一起去吗?我们此去可能是死……不,妄想领导哗变和陈豨这样的宿将对抗,八成是个死。” 话没说完,吕产就在他脑门上空手劈了一下,“死就死呗。谁不会死的?” “那么回去?” “回去!”
不过饶是如此,再走回营地时,不疑手心的汗水还是又将伤口刺痛了。他毕竟初出茅庐,没有乃父那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淡然,不过话说回来,谁又知道每一个危急关头张良心里时怎么想的呢。
隔着大老远就听见了其中的嘈杂之声,营中自己人已经杀得血流成河。一个士兵站在那里,浑身是血,对走过来的不疑露出迷茫的神色,继而还没等不疑出口示警,一支羽箭就将他搠倒。
不疑走上前去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脑子里想好的词儿都消失了。
一个士兵看见了他,喜道:“张将军活着回来了!”声音在一片死人的荒野上显得格外突兀。继而又是争吵,一些人拔剑,另一些人才开始找兵器。完全没有人在听不疑说话。此时此刻,也只有等他们自己吵出一个结果来。这个赌注下得真够大的,一不小心就将小命给赔进去。不过,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自相残杀,即使这样,既然陈豨注定不服管而成为韩信的敌人,那么在这里尽量地折损他也是应有之义。
所以不疑不退反进,大声道:“我回来了!谁要谋反,尽管朝这儿来!陛下尸骨未寒,做臣子的,不能护送陛下遗体安葬帝陵,还谈何忠义!乱臣贼子拥兵自重,又是什么道理?”
陈豨本来在一群亲兵的包围之中,正拖了响应不疑口号的人要去杀,听他这么一喊,反而笑了,离开卫兵的护送,上前来道:“张小将军,恕我直言,忠于一具尸体,不如忠于陛下未竟的事业!陛下的事业是什么?乃是国家安定、四海升平,你们这些在陛下身边的人,反而一味地挑起事端,污蔑这个谋反、污蔑那个谋反,我问你,你可有证据证明我谋反?你可有证据证明韩大将军谋反,可有证据证明彭越彭将军谋反?眼下那番邦的冒顿单于在上郡一带作乱,我本为平叛就焦头烂额,是谁进的谗言,说我谋反!我现在亲自来了,带着我所有家当,不过为了面见皇后娘娘证明我的一个清白。现在你们来这一出,是不是非要我将这颗头摘下来你们才肯相信?”
一时间鸦雀无声,虽然他到底有没有反心无从证明,但这样雄辩的一番言辞,很容易令人心动摇。然而但听得人群中传来一声淡淡的:
“你摘吧。”
一千颗头颅都惊愕地朝那个不大的声音所发出的地方扭过去。韩信站在人群中,穿着士兵的盔甲,此刻摘下了头盔,朝众人笑道:“不从我的,现在可以离去了,一个对时之内,我不拦。”
陈豨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带着自己的人离去了。此次内讧联军折损太大,他一共从这支联军中带走了自己原本三分之一的人马,径自朝函谷关中去,可惜在函谷关中与汉军一言不合没解释清楚就打了起来,大损羽翼,直到被吕释之俘虏到帐中才得到稍微人道些的对待,继而表功心切的吕释之亲自押送其回归长安不提,他的那些军队也就留下来混编入汉军之中。
而在陈豨倒霉的时候,张良这里倒是得了一些清闲,外面有个身穿蓑衣的女子,提了一篮子鲜鱼来劳军,他一时兴起,将那女子请了进来。这女子自称是湖上泛舟的渔人,也做摆渡的生意,只是军队一来,吕释之要安插探子,就把她赶走了。如今她看着军队得胜,吕释之的部队完全占领了函谷关,探子也撤了,她心里高兴,便提了鱼来劳军,多少有点交保护费的意思。
女子一进门,就将斗笠摘了下来,甩甩脑袋,一头一身的水珠纷纷而落,身上的竹叶蓑衣哗啦作响。这是个活跃而年青的女子,她把斗笠和蓑衣都解下来,挂在门边上,对张良道:
“为了给您带点伴手礼,我可真费了一番功夫。”
张良对她微笑而默然地拱手行礼:
“允姑娘有心了。”
这是江湖上的礼节。女子也回了他一礼,随即在他面前坐下,张口便道:
“我要走了,这儿没什么紧要的了。想着宗主您在这里,故而来打个招呼。”
吕释之和萧延这两天完全地被调动了起来,忙得一塌糊涂、兴致勃勃,以为这是胜利的开始,这女子却说”没什么好看的了“,竟乃一副兴致索然的样子。
“如此,我派人护送您吧。”
“不必了。这点保身的本事我还是有的,再说,我不想和别人一起旅行。”
张良微笑道,“我知道允姑娘是这个性格,但还是要求您答应我。”
女子叹了口气,“我可不是为了替您办事来的,只是想着大家多少算是朋友……有事情要告诉您。”
“那我们来做交易吧。替我办一件事,我就听听您要说什么。”
“哪有这样的啊!”
张良笑道,“早二十年去,不仅有人肯花大价钱求我听他说话,还有人花更大的价钱求我闭嘴呢。”
张良告诉她:“您虽是赤松的司书,可这件事大概还不知道。陈平叛逃之后,他的家眷还在长安。皇后娘娘不知为何,将陈夫人绑了,此刻正送出城来。”
“您认为皇后是要用陈夫人来换取陈平的背叛吗?以留侯的立场来说,这是好事,你何必阻拦呢。” 张良摇摇头,“陈夫人没有那种力量。”
他拔下发钗来在地上划出一道横线,在右边点了一点:“这,是陈夫人被押解出城的事实。”
又在左边点了一点:“这是另一个事实。卢绾也有使者,已经往返长安三个来回了。两件事看似没有联系,不过他们的路线将有短暂交汇。并不是皇后要利用陈平,而是陈平要利用皇后。我就说到这儿。时允,望你留心。 ”
时允沉吟半晌,道:“我听说您曾在阳翟的书院求学,有一个问题要请教。 ”
她也伸手在沙地上这奇怪的图案中间点了一点:“如果说事实是阳,前提是阴,那么,阴阳之间是什么呢?——这就是我要供给您的情报。这是…… ”
张良打断了她:“总听取向秋的这一套,很容易让人不知道该做什么。”
“怎么,您觉得向秋不可信吗!”
张良微微一笑:“要说不可信的程度,我和她是一样的。”
时允叹了口气,“您是宗主,能不能不要说这种一等一的丧气话啊?我啊,还是告辞吧。”
——韩信既得了兵权,又因他对函谷关实在熟络,打了几个漂亮仗。然而自己也心知寡不敌众,只能造成一些局部的骚扰,始终避其锋芒,竟然带着部队朝谷外进发,目标自然是战略要地荥阳,荥阳也是个颇具规模的粮仓,他这些人马夜能在里面撑到开春。留下来辅助现任大将军萧延的张良岂能由他,行动迅速,首先占领了荥阳,韩信也不知是有意无意,行军速度慢下来,竟然像赶羊一般地将汉军赶进荥阳城中围了起来。张良虽然知道他的意思,但因荥阳实在是战略要地,绝不能假手于人,因此也只得心甘情愿地引兵进了荥阳城,倒也算将韩信牢牢地拒在了函谷关之外。而后一晃就是冬天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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