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策[26]

#四策 两人在路上走了许多天,樊哙终于直视了戚姬的面容,还是不免心中一荡,有种被石头砸中脑袋的感觉,刺痛而眩晕。道德的限制,拦在了对美的直觉的感触之前。 他已经不年轻了,近年来对酒色的兴趣都逐渐减弱,只是一门心思地恭谨侍奉皇帝。他是皇帝从沛县带起来的老班子,年轻的时候很能喝酒喝到一起去,老来不行了,很多玩笑不能再随便开。可惜他又是个笨拙的人,想着这一桩,就误了那一桩;只要一想到自己和皇帝的身份已经全然不同当日,他就半点也不能再享受宴乐和友谊。 韩王信被发配到了封地,匈奴环伺的地方;楚王韩信被幽禁;英布被斩杀;彭越宁可恢复白身,只求回到家乡过平安日子,出城在半路上又不慎碰到了吕后,有人说他现在已经死了。樊哙简直已经不敢再交朋友,但对他来说,不能交际,等于是剥夺了一半的生命。他自认是没有识人的眼光,前一天一起喝酒的人,第二天酒没醒可能就已经触怒皇帝而被惩处,就连他自己也说不好会在哪天遭殃。万般无奈之下,他就只能跑到太上皇那里。当年他们在沛县的时候,都管这老头叫刘公。老头看樊哙来了,也不吭声,就摆出酒来给他喝。樊哙不敢喝醉,只是慢慢地品尝着酒的滋味。一个想喝醉而不能喝醉的人,只能反反复复地在醉与醒的界限之间徘徊。 所有人都没有想得到,他们这帮沛县起家的乌合之众,最终竟然能得到长安,得到整个天下。到了长安以后,仿佛故事已经走到了大结局,而且是一个非常团圆美好的结局,是司命笔下所能写出的最好的故事。但有一点非常糟糕——故事讲完了,他们却都还活着未死。 樊哙为戚夫人买了一辆马车,把她藏在里面,自己驾车迤逦往长安行去。戚姬告诉他,自己得到了“赤松宗主”的帮助,把如意从那重重宫禁中偷了出来,如今,如意应当正按照他们之前约定好的那样,在渭城被潜藏着。两人最紧要的是要去接了如意来。这皇帝昔日最宠爱的妃子,跪坐在樊哙的面前,说: “妾知道这是难事,若能见到如意,纵然我母子二人死在一起,也心甘情愿了。来世当结草衔环,报答樊将军。” 虽然说的话十分激烈,但她的口气平静,犹如一团黑沉沉、将要落成大雨,只还暂且凝聚于天际的乌云。樊哙知道,她什么也不怕。一个女人只要连失去自己的孩子都不怕,她就是世上最冷酷的人,她不会这么轻易地死在这片战乱又起的茫茫天地之间。就算要死,也一定会在死前达成自己的目的。 可她又能有什么“目的”呢?一个女人,想和自己的孩子平静地生活在一起,这算个什么“目的”? 他弄了马车来,又买来些干粮,照顾戚夫人上了车,在外面隔着帘子叮嘱道:“夫人,一路上逢着兵乱,你我又是合该死了的人,一路上需得要快马加鞭,恐怕有许多不周到处,夫人请多担待。” 戚夫人在车中静静地回答:“妾身省得。” 她在昏暗的车中,拥着他们的包裹。这包裹中放着一路上的盘缠,有临走的时候不疑和吕产给的,还有变卖得来的。伴着刘邦的尸体度过的几天里,她尽量从营帐中收拾出的一些贵重而好出手的细软,以及满头珠翠和绸缎华服,全由樊哙拿去贱卖,换了一些农家夫妇的粗布衣服来二人穿了。两人身上能卖的都已卖了,只剩樊哙身边的佩刀仍留着,只是刀柄缠了破布,以遮挡上面镶嵌的宝石。 两人所筹备的干粮是些农家烙的饼,冷了以后硬得像石头。这她倒并不介意。刘邦是起兵之初,打到了定陶,才得了她。当时戚姬还是个十四岁的真正的少女,几乎还是个孩子,因为数年来颠沛流离,生得瘦小怯懦。她本是富庶人家的女儿,因为父母亲在乱军中被杀,而自己摸到戚城投奔亲戚的。这件事在那连年战乱的当时简直算不上能称之为一种“不幸”,因为朝不保夕是一切事件的常态。 那亲戚勉强可称一声哥哥吧;看女人的眼光倒是好的,从此将戚姬好吃好喝地养了起来,找人来教她歌舞、丝弦,一切取悦男人的法子。没有半年,便把她从个黄毛丫头养成个水葱也似的美人。刘邦打来,她就跟了刘邦,此后一直随军,打仗的时候她在前线刘邦的营帐里,撤退时她在刘邦气喘吁吁的马背上。 刘邦当初来到定陶,就是被项羽迫得无办法,逃过来的,不过他只是打不过项羽,收拾定陶守军却十分轻松,当时他带着那几千人屁滚尿流地冲进定陶,戚姬远远地在阁楼上看着,远方卷起了纷纷的尘烟,只不知是哪一方的队伍。她对此也不甚关心,只希望它不要来打扰定陶这座小城;她的生活虽然不甚快活,但任何一点点变化都只有可能令它变得更坏。可惜期望总是落空。次日,她在楼上招待了汉王。当时他洗了澡,睡得够了,也填饱了肚子,这才开始想些吃喝之外的事情。那阁楼是木制的阶梯,戚姬在楼上听了很久他的脚步声,听到这脚步在门外停下了。她忽然很不想看到这个人的脸,于是挑起琴弦,自顾自地弹了起来,当时是背对着门的。不知过了多久,他默默地进门来,而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又来抚摸她的脸。她几乎哭出来,但知道这不是哭的时候,面对的也不是一个能对他流眼泪的人,于是忍住了。 在刘邦的内心深处,大概也觉得自己能得到这样的地位,十分地不可思议。他率先攻破了秦宫,按理说,当被推为天下的主人,但在项羽面前说这些,只会被他目为僭越。他之所以自己去对付最难缠的章邯,而任由刘邦长驱直入咸阳,不过是因为他只将刘邦看作是自己的先头部队,是他力量的一部分,而今刘邦竟胆敢展现出自己的意志,显然是对他的背叛。好像一个人的手莫名其妙地反过来打了他的脸一巴掌,他就恨不得把这只手斩掉。 刘邦在项羽面前做小伏低地告饶,其实秘密地收藏着子婴以秦王身份进行的投降时所奉送给他的传国玉玺。他把玉玺拿在手里,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狂喜的神情,子婴不由得跌坐在地上:从前他心存侥幸,现在真的觉得刘邦会杀了自己。在他接过玉玺的一刻,两人之间就变成了成王败寇的关系。刘邦朝他伸过手来,子婴不觉瑟缩了;但刘邦也并未杀他。他自己身上穿的是叮咣作响的铠甲,于是一下扯住子婴的衣襟,在他胸前不由分说地撕下了一大幅来。那是又轻又软的绸缎,宛如美人的肌肤。刘邦用丝绸裹住玉玺,藏在怀里回去了。 戚姬被他安顿在营帐里,原本只要刘邦不在,她就无事可做。可当时不一样了。当时,她有了一个孩子。小小的,她经历了九死一生,从鬼门关、忘川河里湿淋淋滴着血接来人间的灵魂。望着他的眼睛,她总觉得仿佛他们前世就曾相见过似的。生孩子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危险的事情,所以他们是生死之交啊。 刘邦又忽然撂开帘子,冲进来,兴奋地、气喘吁吁地望着他。戚姬只轻轻地拍打着熟睡的孩子,柔声地说: “大王,不要把如意儿吵醒了。” 刘邦慢慢地笑了,提起儿子,他也要努力地把兽性按捺下来,让自己慢慢地变得像个人。他要定一定,静下来,回忆作为人应该是什么样子。他一屁股坐在矮榻上,木头吱呀了一声,撑住了。 他曾承诺过,一旦攻破了咸阳,就弄一张好榻来给她。他曾在项羽那里见过些好东西。戚姬对此并不在意。因为男人在榻上使用女人,就觉得她们会在乎一张榻上面有多少精工的花纹,未免有些太好笑了。不过也没有必要惹得刘邦不高兴,所以她只是微笑道: “真是太好了,大王。” 刘邦自称在吕雉身上没有得到什么为人父亲的快乐。在此之前,他还有个儿子,似乎是和开酒坊的寡妇生的,把人家肚子弄大了,刘邦又不认,让寡妇非常生气,孩子又死缠着她,弄不掉,最后还是生了下来。生下来以后,这孩子从小就学会了在各家跑来跑去,这里那里地混口饭吃,简直得了疑心病,总觉得别人要赶他走,挺大的人,长得八尺的个子,还是畏畏缩缩的,叫人看了讨厌。 刘邦娶了吕雉之后,自己仍只是四处地玩乐,而且随着局势一天天坏下去,似乎越玩越疯了,连着违法乱纪的事情也没少干。官差经常跑到家里来拉人,刘邦当时自然已经是远远地躲出去了,这些小吏们和常年混迹市井街头、结交三教九流的刘邦是熟识的,有时候还得靠刘哥罩着。此刻一般就是赔着笑脸,对吕雉说: “嫂子,行个方便吧?不能让我们回去没交代啊。” 吕雉当时不一定在干什么,或者汲水回来,或者正缝补衣服,或者烧火做饭。此刻就叹息一声,把手头的活计放下来,在围裙上擦一擦,对孩子们说:“找你们姨姨去。” 孩子们的姨,指的就是吕雉的妹妹吕嬃,当时大家都只叫吕二丫头罢了,到了长安以后,因用了叔孙通那一套,有无数的册子要造,因之就要给这些本是乡下老粗出身的将军、夫人们起些像样的名字,不然在史书上写:登太极者,沛县刘老三,实在太难看。陆贾在三天里咬坏了十根笔杆子,给各人都取了像样的名字,如吕雉、吕嬃之类,究其字意,其实也不过是吕氏美女、另一个吕氏美女罢了。 吕嬃那会儿刚刚嫁给刘邦的把兄弟樊哙,二人还无子息。三天两头地,姐姐的两个孩子,一般是姐姐背着弟弟,就跑到她这里来,然后就是两个孩子鸡飞狗跳乱成一片,使她简直惧于生儿育女这件事。樊哙倒确实是个能过日子的人,只可惜这些事情把吕嬃吓坏了,晚上樊哙要和她行点天经地义的事情,她就拉住丈夫的手,要哭似地说: “老樊,要当年你娶的是我姐姐,不会把我介绍给你的兄弟吧?那我可就惨了!” 坚持不懈地问了好几遍,樊哙烦了,就说:“那你和他打离婚!”埋头下去行事不提。 且说有一天刘邦的大儿子刘肥实在是无生计,到刘邦这里来蹭饭,刘邦不在,吕雉冷着脸给他盛饭——这小子饭量甚大——忽然官差呼啦啦涌进来,吕雉依然是那样叹口气,将饭勺往个空荡荡的饭桶里一扔,伸出两手去等捆。同时对女儿说: “你们两个就跟着哥哥吧。” 刘肥本来坐在那儿用手抠着脸颊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割破的一道伤口的痂,抠得鲜血直流,沿着他的下巴往下滴,听到吕雉(姑且在名义上算他的母亲,不过他比吕雉要大两岁)这么说,整个人愣住了。 吕雉走了很久以后,他才一左一右地试探着拉起鲁元和刘盈的手,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 “走,带你们去河边扔石头玩去。” 刘邦在前三个孩子身上都亲缘淡泊,根本不觉得他们和普通的邻居有什么区别,只有刘如意,是他一天天看着长大的。其实军营中孩子不少,张不疑那会儿才只七八岁,已经是个十分刻苦的小孩,每天跑上跑下地练习轻身功夫——孩子虽小,已知道逃命是要紧事。还有吕产,不过常跟他父亲在一起,吕释之又是常常分兵在外的,因此不太多见。没两年,吕嬃也给樊哙添了个丫头。而别人有的他刘邦怎么能没有呢?何况戚姬是整个营地里最美丽的女子,光华璀璨,宛若珍珠。她也给刘邦生了个全世界最可爱的孩子,刘邦常常看着襁褓中的婴儿,在心里慢慢地打算着。他要让这个孩子成为最幸福,坐拥最多丰盛的孩子。 不知为何,看着纯洁、可爱、不晓事的如意儿,刘邦竟变得懂羞耻了。他也不再那么凶猛地缠弄戚姬。因此戚姬觉得这个孩子从出世起是在保护着她。她们母子二人是相依为命的。 刘邦把玉玺藏在如意的襁褓当中,同时也向戚姬承诺了要给他们的孩子天下。戚姬并不多说什么,只是微笑,拍打着她的孩儿,悠然远想。刘邦总觉得她的那个未来里好像没有自己的位置。不过嘛,女人家就是这样,头发尽长、见识尽短。 走了一个月,樊哙和戚姬假扮成夫妻二人,进入渭城借宿。他们提心吊胆地越过了函谷关,关口的营地如今已被两军所抛弃,只有营地的残迹留存着。樊哙尽力想从这痕迹中辨认出什么来,可是一无所获。毕竟已经过去很久了。 长安近在眼前,可他们要去的是渭城。吕释之如今已经还朝,并且和吕雉一起制定了未来的策略,如今渭城也成了屯兵之地,最危险的是,渭城的县令就是戚姬的兄长,那个把她献给刘邦的人。 两人晚上在城外的一户贫穷的农家借宿,烤着火。等了几天,始终无计可施。而且戚姬根本不知道如意究竟在渭城的何处,只是她得到了“将如意带去渭城”的承诺而已。樊哙问: “夫人,您觉得有可能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帮助吗?” 戚姬的口气没有什么变化,也不带有特别的愤慨,只是用一种早已习惯了的语气说: “他见到我,一定会把我抓去的。” 樊哙不说话了。他想起启程的时候,戚姬说过的话,又追问道: “赤松的事情……” 赤松是一个古老的神话,远过帝王将相牢不可破的规矩,即使是樊哙这样的人,自从出来打仗,也能或多或少地听到一些。传说中,有位仙人号作“赤松子”,是掌管雨水的神,可以身在火焰中行走无碍。不过樊哙所听说的赤松,是一群莫测的人,有时候,他们比墨家的成员们更决绝,比最不可一世的君主更残忍,但也常常作出些不可思议的事情。 戚姬自称得到了赤松宗主的帮助,那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樊哙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张良。张良是他所理解的一切玄妙之事的化身。戚姬对他的猜测微笑,说: “我想您总能见到的。” 樊哙叹口气道: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等着。” “只是等着?” “多等等不妨的。樊将军……我愿意用我一辈子来等。只要能等到……” 戚姬的声音柔下去,渐渐地听不见了。樊哙悄悄地看着她。她真美。他和刘邦一同起事,当时就已经老大不小的了,如今天下已定,他们这帮人全变得衰老得令人嫌恶。可她还那么美,那么年轻。戚姬今年也不过才二十二岁罢了。 樊哙有个女儿,早已出嫁。出嫁时,她因为嫁妆不合心意,气得将一只绣鞋扔出闺房去。这是在宠爱中长大的女孩儿,可是戚姬呢?在她十四岁的时候就跟从刘邦,樊哙还记得他们进入定陶以后,第三天,他去找刘邦,人家指点说刘邦被定陶县令安顿在城西的小楼上,他在那里见到了满面春风的刘邦,还有一个美丽的女孩子,裹在一卷绸缎和自己的头发里,那么娇小,仿佛已被自己的长发淹没,她躲在刘邦身后,刘邦把她拖出来,给他看。 “怎样?怎样?”刘邦说,“美吧?” 火中忽然炸裂了一枚火星,戚姬抬起眼来,两人对视了。过了很久,樊哙才把目光移开。 她不明白樊哙的目光是什么意思,或者也可以说是太明白了。以两人实际上的差距来说,樊哙可以自由地对她做任何事,她绝无法阻止。也许她很害怕,可是最终,戚姬只是轻轻地、柔柔地,唱起了一支歌,这是母亲们唱给肚里的孩子听的歌: 挨介细人仔 汝会踢挨耶 先下擐着汝 挨头那一等晕 她用手指捋着面前摆着的一些箬竹叶,要给樊哙编一双草鞋,他每天要给她牵马,从白走到黑,草鞋磨损得很快。 一遍编着,一边还是这样地唱着: 毋知落地后,命势坏也好 挨介细人仔 汝又踢挨耶 这个新所在,挨冇根又冇底 这下汝踢肚,伸脚又伸手 挨像番豆种泥下,生根又发芽

在两人之间,火是这样地燃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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