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策[27]
#四策 冒顿单于的队伍在黑夜里默默行进,马蹄上裹着粗布,士兵们口中衔枚,静悄悄越过寂静的山峦。这是他引以为傲的军队,是他灵魂的延伸。而这位草原上的雄主,他把杀戮和征战作为自己一生的事业,军队就是他的思想,他心思所至,所向披靡。此刻,他的目光遥遥望向北方,汉皇帝的疆土。 深夜里,黑暗中群山俯伏,那是又一片的荒凉世界,但在冒顿的脑海之中,激起了许多绚丽的想象。他渴望着中原的土地,肥沃、纵横千里的山川。虽然他从没见过,但有所耳闻的那些:沙海一样宽阔的大河、黑漆漆乳酪一般蓬松的泥土,土上可以生长任何在他的国度里无法存活的东西。 像任何一个坚强的君主一样,单于原本不相信任何自己不曾亲眼见过的东西。但他见到过从中原过来的行商,那商人带着几匹骆驼,骆驼上背负着箱笼,告诉他自己将到沙漠的另一边去做生意。不,不是和月氏或东胡,而是更北面的国家,一些在梦想中才有的绚丽的国度。 单于狐疑地望着他,他刚刚杀死父亲,据有了单于的宝座,用狠手段让底下人都服了他,心里正得意,有时候他想:我可也算得上一代雄主了吧!他的愿望是一点点地向东侵略,蚕食东胡,总有一天让那强大的邻邦也为他的铁蹄所践踏。但如今这个小小的商人告诉他,在远方还更有远方,辽阔之外更有辽阔。这让他感觉很不好,让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所有的也仅仅只是沧海中的一捧水。甚至和这个敢于孤身穿过沙漠的商人相比,自己也算不上是个真正的冒险家。 他本来可以杀了这人,剖他的心肝来给自己解气,并且把他的财物收归己有,也看看到底是什么了不起的宝贝让他愿意穿越大沙漠去寻找梦中的天国。但他没有这么做。 商人是楚地来的,对单于说: “单于,如果我能活着回到家,就给你报信儿。” 单于笑了。但是第三年,他的营帐前面,在沙地上,静静落着一支梅花。那时候单于正要用兵。在中原有了新的皇帝,重新收拢了秦皇帝手中失掉的疆土,单于唯恐他要反过来侵吞自己的土地。要知道,一位英明的君主,对于土地的欲望总是无穷无尽的,何况这是一位能在七年之内就收拾了秦皇地的江山的人。不过,来来往往的能带给他中原消息的人都说,这位新的汉皇帝已老了,他的力量在维护自己旧的东西,已无力再开拓新天地。汉人是这样的,一旦感到满足,就很快地老了。 单于不相信他们的说法。这些人总像牲畜一样地活着,他们哪里知道做牧羊人的滋味?他必须快快地磨好了刀,与汉皇帝有一场交锋。他一忽儿希望时间能长一些,让他从杀戮中得到的快乐多一些,就像永不结束的欢宴。一忽儿又急匆匆地站起来,身上穿着皮质的软甲,一言不发地把刀剑披挂在身上,在营帐中走来走去,他的阏氏也很年轻,伏在营帐里的一大张毛皮上,身上披着单于给她猎来的一张巨大的熊皮(熊,在他们这里非常难得,能猎来一头熊,而取得这样几乎完美无缺的皮毛,就更加难得了),此外浑身赤裸,而含笑地望着他。 他们那会儿的指望是有个孩子。匈奴的风俗是强者居上,冒顿是杀死了自己的父亲才得到了单于的位置。因为他已长大了,而上头的他父亲却还不肯死。头曼单于想对月氏用兵,可两族之间剑拔弩张,总也找不到他的敌人松懈的时候,他就把儿子送到月氏去做人质,冒顿公认的是头曼最出色的儿子,如今把他送去月氏做人质,就是效仿了中原的皇帝们的做法,是一种和平的表示,要是头曼背约,月氏尽可以把他这个最出色的儿子千刀万剐来泄愤。 冒顿来到月氏以后,头曼迅速地发动了对月氏的袭击。这是父子两人所合作进行的一次夸张、大胆的军事欺骗。头曼心中或许确实怀着恐惧,要借机杀死这个日益长大茁壮起来的儿子,但又不得不承认,儿子是他唯一的理解者和对手。匈奴人和软弱如绵羊的中原的奴仆不一样,匈奴人,是以争吵来相爱的。在一望无际、飘荡着鬼火的草原上,争吵的声音,犹如寒夜里的篝火一样令人的灵魂温暖。 头曼利用了儿子,并不期待他的归来,但冒顿毕竟还是回来了,伏在他父亲的马下,假装得顺从而心有余悸。头曼并没有被他骗过去,但他也确实地需要一个帮手,怀着异心和仇恨的他的亲生儿子,并不比其他人更危险。 冒顿勤谨地操练着他的军队,他用鸣適来号令手下。那是一种绑在箭矢之上,会随着箭矢破空发出哨因,他这呼啸的箭矢所射中的地方,士兵们的箭矢也必须跟从。 初步地有了成果以后,他用这支箭来射头曼单于最心爱的坐骑。骑兵们犹豫了;犹豫的人通通被他处死。后来,他又一箭射向自己的坐骑,并再次处死了犹豫的人。 如此又经过一段时间,他又一箭射向了自己的宠妾,那是个十五岁的姑娘,冒顿剿灭了她的部落,而将她掳来。当时她正在营帐外面做女人家的活计,把宽大的毛毡卷起来,一边做活,一边伸手抹着湿润的眼睛。冒顿倏忽飞来的一箭,穿透了她的心脏。她马上就死了。 这女人在冒顿身边终日哀哭不已,一点也不像匈奴女子。冒顿对她充满了厌烦。这女人很柔弱,在她生命的最后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因此冒顿不知道她是否为自己随父兄奔赴黄泉而感到欣慰。在他之后,士兵们的箭雨落下,密密地将整块摊开的毛毡和毛毡上死去的女人射穿,而依然不停止。就在这个时候,身后的营帐帘子被人掀起,一个女人走了出来,死去的女人的血在她脚下流淌,仿佛是迎接她的地毯,这是头曼单于的阏氏,匈奴的部落中最有荣耀的女人。她来自匈奴的贵族们之间,是兰氏的女儿。她走出来,看到了尸体,就对冒顿笑了一笑,冒顿马上知道他一定会杀死头曼,他要这个。 杀死头曼之后,兰氏成了他的阏氏。旧首领的一切都成空了,左右贤王日夜在冒顿面前争宠,像女人一样令他厌烦。兰氏说:“我们何不有个儿子呢?有了儿子,他们就知道死心了。” 虽然草原上的规矩是有能者居上,但冒顿一点也不怀疑自己的儿子将长成最勇武的男儿。毕竟他是君临草原的大单于,他的阏氏是草原上最美丽、最勇敢的女人。他毫不担心首领的位置被篡夺,他有绝对的自信守住这个位置,然后把它留给儿子,儿子再留给孙子,草原上的君主将世世代代都是他冒顿的子孙。 他想要夺取更东边的土地。 汉皇帝短视,将他不信任的臣子韩王信派到了帝国最西边的荒凉之地,正与冒顿的势力相接。兰氏派了自己亲信的侍女去说服他。侍女没有回来,兰氏知道事情成了。深秋时,韩王信悄悄地将首都迁到了马邑,皇帝不得不御驾亲征。正是清晨,天空刚褪去浓重的夜色,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来,朝霞先大片地泼洒出来,显出一种奇异的半透明,就像血在水中划开时那样的剔透。单于披挂好皮甲,握着他的弓箭走出营帐,营帐之前,早有人将他的马牵了来,单于一出门,就看见那马嚼着一枝他从没见过的带露的花枝,那是只长在楚地的鹅黄花蕊的腊梅。冒顿沉默了很久,看着马嘴巴一动不动;他忽然也扯下一多小小的腊梅花,塞进嘴里嚼着。草原上有些草也能吃,草茎的滋味是甜蜜的,可花瓣的味道十分清苦,只有在最后,那苦味才骤然引来了一丝甜。 “出发。” 单于笃定地说,望着东方。他不败的铁蹄势在必得的方向。
不疑横在一匹马背上,给疾奔的马步颠簸得痛不欲生,幸亏出来闹事之前没吃什么东西,否则现在恐怕已将隔夜饭都吐出来。他的嘴里塞着块木头,双手则被捆在身后,一副任人宰割的架势。虽则匈奴人对他说话,口气竟然还客气得很。那是个美丽的匈奴女人,会说汉话:待大事得成,一定将尊使毫发无损地送还。
匈奴人的队伍并不好找,这是惯在草原上作战的队伍,骑马奔驰在草漠之上,连脚印也找不到。但匈奴人发现了他,这也够了。一个鬼鬼祟祟的少年人骑马在村庄之外徘徊,很容易就引起了匈奴斥侯的注意。
不疑非常大胆地用韩信的名义与他们讨价还价。他相信自己所理解的是能与韩信的计划相配合的。果真如此——匈奴早与韩信有接触。旧年,匈奴人在韩王信的帮助之下将刘邦围在白登,赖陈平暗中到阏氏兰氏面前疏通才得解,如今陈平是韩信手下谋主,韩信在此邀请他草原上的盟友围猎汉人的城池,一切都像数年前的再演,命中注定汉人的城池是属于冒顿的。 但他们依然要将不疑绑起来,等见到了韩信再理会。
不疑暗暗叹气,把脸贴在冰凉的马鞍子上,马蹄腾起的烟尘直扑脸孔,因此只能闭上眼睛,心里倒很平静。虽然现在情形危急,但不知怎地,他自己知道现在绝非死去的时候。不疑甚至有点困了,想就这么在马上睡上一觉。
匈奴人素善骑射,三更天时,轻捷的队伍已经越过群山,如一支羽箭刺向两相对峙的汉人们的腹心地带。单于这支先锋约摸有五千兵力,放眼天下都找不出如此精锐的队伍,因此他十分得意,将这最贵重的砝码推上了赌桌。不过骄傲的心绪并未影响到他作为军人的敏锐,此刻他静静地一挥手,身后的队伍原本犹如浪涛狂奔,一瞬之间却就停了下来,悄无声息。不疑悄悄睁开眼睛,看到如此情形,不由心下叹服。他和陈平也在筹备着操练新军,却始终不得要领,如此看来,也许是自己搞错了方向……
就在他将思绪慢慢地沉进一些细节问题之际,单于悄声道:“是城里派出来的斥候,前队跟我走,其余人散开。”
此言被一阵阵春蚕吞吃桑叶般的沙沙声逐渐传遍了;而后队伍悄无声息地分散开,四五个士兵牵着不疑的那匹马,也隐入山林之中,刚刚进入岩石下的阴影——此处避风,是非常好的宿营地,后面就不声不响地舞起风声,几个匈奴士兵只来得及发出轻微的哼声就一头栽倒。不疑在马上做鲤鱼打挺,一只手把他嘴里的木块除去,他接着挣扎着道:
“快快快,给我把绳子解开。”
“这么生龙活虎,看来是没吃亏。”
“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
“是是,你是小留侯,当然是聪明无比。”
真不愧是吕产,一句话虽然是恭维,但也把不疑噎得说不出话来,半晌了怒道:“快把绳子给我解开!”
吕产给他解开绳子,自己拉过匈奴士兵的一匹马来翻身骑上:“我试试这匈奴的马……怎么跑那么快?吃什么长大的。”说着对马儿探头探脑地做研究状,马儿咬他的手。不疑用马鞭子戳他:“快走快走,回去给将军报信,说大鱼上钩了!”
“你是人家的大鱼还不错。要不是我带了一队人假装是荥阳城出来的斥候,让那匈奴单于起了疑心分散队伍,你今天怎能如此容易就脱身?快佩服我。”
不疑心不在焉地道:“是是,吕大爷,小的好佩服你哦。”继而眼睛发光地转移话题到他真正关心的事情上:“韩将军说得果然不错,他说会让我爹自己把城门打开,就真的能办到。我早猜他说的什么去昌邑的话是假的,以今冬天气之恶,根本走不到昌邑,大军就冻馁了。他一定有更好的方法叩开荥阳的城门,甚至有更好的方法带来和平。” 说着给马加了一鞭子,马儿直冲出去,吕产险些没追上。
斥候来报,萧延因为韩信撤军,心情大好,不等对方开口就道:“是不是韩信的人已经走远了?乖乖回楚地去了吧?我也可以回长安交差了。”
“不、不是啊,将军,”那斥候结结巴巴地道;“是匈、匈、匈奴!”
“什么?”
“匈奴人来了!”
这座荥阳城好比一个大鸟笼,进去容易出来就难了。萧延派出斥候,本是为了探查韩信的撤军是否有诈,如果没诈,当然他就要安排一下此地布防,自己带着哥哥萧禄打道回长安。没想到回报的消息竟然是匈奴来袭,甚至路线轻车熟路,竟像是有人指点。匈奴与韩信联手的恐怖可能把他吓得后背立刻汗湿了。往后还有更恐怖的:匈奴人已经与韩信暗通款曲,兵临城下。
游牧民族历来一到了冬天就要袭扰边关,已经被吕释之押送回长安的代王陈豨就颇受其扰,对付这种事情想必也很有经验,只可惜现在是无法立时借用的了。匈奴人骚扰习惯定居的汉人已经积累出了他们的一套战术,竟然令高踞城中变得像是坐在渐渐烧热的油锅里。再说城中的粮食也已经尽了,实在耗不起。好在还有留侯。和留侯一起登上城楼,萧延总觉得心里那一根弦还没有断,一定还有办法可以有惊无险地度过难关。
不过留侯他老人家看了看下面乌乌泱泱的人群和火把,只淡淡地说了三个字:“取弓来。”
弓?什么弓?萧延赶紧夺过身旁一名士兵手中的短弓,送到留侯手中。他却不接,望着萧延的眼睛,重复道:
“取长弓、硬弓、劲弓来。”
上哪儿给他找这个去?再说他要这个又有什么用?萧延一头雾水地退下,拉过一个驻守荥阳的老兵来:“你知不知道这荥阳城里,有没有什么……呃,弓?”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太奇怪了。如此危急关头,城中的两名主帅在关心一张弓,如果他是一名听指挥的小兵,现在恐怕血都凉了。但那老兵却了然地道:“将军您说的可是那霞明弓么?正是收藏在此城中。”
萧延大喜:“好好,快去取来!”
那老兵道:“如此,我可得带几个人,可这儿又离不开……”
“一个人去取来不成么?”
“将军有所不知,那弓长有八尺,重有几百斤,一个人实在难以搬动,别说一个人,就是十个人都有点费劲。不过幸好此前皇上驾临的时候为了给他看着高兴,我们弄了个木轮子把那弓架起来,多少是好搬动了些。”
萧延想了想,随口点了几个人:“我亲自和你们去取。”
弓不多时就取来了,如何登上高高的城楼是个问题,萧延抚摸着弓身上缠绕的绳子,道:“都退下。”
士兵们退到五步开外以后,萧延忽然蹲下身去,咬着牙稳住气,竟然将这长弓扛了起来,浑身甲胄哗哗作响,简直是一步一个坑地把这弓搬上了城楼,那老兵都看得傻眼,喃喃道:“早知道叫将军一个人去好像也成。”
萧延猛地把弓在张良身边放下,喘了一阵气,道:“监军,然后做什么?我叫一队人把它拉开?可是又射哪里?”
低头望一望城下明火执仗,匈奴人的单于话不多,只是默默地安排士兵在楼下点火,城楼下净是干草枯枝,火焰很快猛烈燃烧起来。这一招即使造不成什么实际伤害也够把士兵们吓破胆子的了。如今他们在这荥阳城中,孤立无援,就犹如被人架在火上烤一般。
他又将惊疑的目光投向张良。张良一言不发,走上前来,伸手挽住了小指粗的弓弦,轻轻抚摩。又伸出手来道:
“箭。”
萧延浑身上下摸箭,张良也忍不住笑了:“将军,不是要您的手帕。”
萧延道:“我也知道啊,可这弓没有箭。”
张良见他一时难以说通,自己伸手从一名弓箭手身后的箭筒里抽了一把箭。全伸进火把中点燃,而后将长弓拉开。
萧延看得傻眼——如此劲弓,看似被风吹一下都要小心提防的张监军,却一寸寸、一寸寸地将它拉开了。长久不用的弓弦咯吱作响,此时刚刚过了夜里最暗的时候,月亮又从云彩里飘出来了,月光令张良的垂在肩颈上的长发像溪流般地静静流动,士兵们手中火把的光芒也照亮了他的脸。张良做任何事都仿佛有百年的耐心。此刻以他一贯的淡然、勤谨的态度,面对着这张弓,终于将弓张得最大,火箭脱手而出,在空中划出几道明亮的弧光,落在人群之中,照亮了匈奴人的阵列,骑兵灵活,赶快散开,那些火焰就点燃了砂石地上偶尔有些的荒草,不多时就熄灭了。
张良又道:“箭。”
萧延正指挥人手赶紧把以钩爪攀住城墙往上爬的敌人打下去,百忙之中连忙又抽一把箭给他,又吆五喝六地指挥起来。张良把他手打掉,竟然从一名士兵手里夺过一支标枪,再一次拉开那张硬弓,这一次他并没有立刻射出,长弓停在了蓄势待发的一瞬间。
他对准的正是匈奴人的单于,冒顿仰起头来,用马鞭子指着他同身边的人说了些什么,并没有人听见,张良望着他,轻轻地松开手指,那支标枪脱手而出,直直飞向单于。冒顿并未躲闪:游牧民族的战士最注重荣誉,尤其在这样的关头,输了一时的气势,就是输了整场战争,所以他绝不能退缩。他算准一支标枪到自己面前力气已竭,就将手中的盾牌提起来阻挡。
然而他失算了。标枪透过盾牌,即将刺入他的心窝,忽然被身边一个人扑倒,两个人滚倒在马蹄下,标枪擦去了对方肩头一大块皮肉,鲜血热热地淌了下来。
扑倒单于的正是他的阏氏兰氏。如果不疑在这里,会认得出这就是在营地里笑他的那个人。单于赶紧把她从地上拉起来,以免她被马蹄踩踏。兰氏只是咯咯直笑,仿佛根本没觉得方才两人的命烛根本曾一时熄灭。
单于怒道:“好笨的弓!”他自己张弓搭箭——他也有一张弓、一支箭,不是留侯那样的孤臣之箭,而是匈奴铁骑密雨般万众一心的剑。一时间耳边只听得箭矢破空之声,令淡淡的月光也为此遮蔽,黑压压地一片。在这黑暗之中,还有更恐怖的声音:被射中的士兵的惨叫声、死人倒在地上的声音,皮肉被撕开的声音,这是世上最可怖的交响。
忽然之间,一阵惊呼传来。冒顿知道是自己的后方发出来的声音,心中一喜,知道是韩信大将军的援军来了,赶紧让开道路,让韩信的先锋进入阵中,裹挟着将他们向前线逼去。韩信的士兵们跟随着大将军像巨浪般朝城门涌来。在五千名匈奴骑兵的护卫之下,韩信骑在马上,他的马是中原的马,比匈奴人的马高大太多,骑在马上,威风凛凛,仰头道:“张兄,现在可以让我进去了吧?”
张良微微一笑,对萧延道:“萧将军,请开城门。”
萧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请开城门,放援军进来,这样我们的敌人只有匈奴;否则,就是韩将军和匈奴人。” 韩信微笑着,满意地看到荥阳的城门慢慢地为他而开了。驻守在城中的汉军在萧延的带领下冲了出来,与楚军一起,反而将单于的部队绞住,犹如两盘磨石一样狠狠地倾轧着它们——这些草原上最精锐的骑兵,在这样拥挤的阵中毫无用武之地。韩信血淋淋地登上城楼,一身血腥气,对张良道:“张兄!”
张良微微一笑:“你来了。”韩信奔过去握他的手,张良捉到他披风的衣角,把血吐在了上面,但仍显得十分愉快。韩信在黑暗中摸着了他冰凉的手指,捏了一捏,道:“交给我吧。”张良并不回答:他当然不可能让自己的士兵看到只有对方的主帅在城楼上。因此还是在那里站着,只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困得直往韩信身上倚,韩信正纵横捭阖,紧锣密鼓地将原本有些混乱的局面调度起来,见他这样,就将他抱起来放在垛口上,知道他大概有些什么内伤,又拍拍他的脸道:“别睡。”
不让人睡觉真是岂有此理!张良愤愤地瞪过去。却感到手中被塞入了什么东西,一摸就知道,这是当时他弃在韩信脚下的紫竹箫,当时被他负气咬烂的吹口已经被韩信用白玉补好了。就横箫吹奏起来,将一肚子不得睡觉的气都吹出去。不仔细听还好,一听就发现实在是太活泼了,乃是当时有名的下流小调:紧打鼓、慢打锣,停锣住鼓听唱歌,诸般闲言和碎语,听我唱过十八摸……韩信手里的旗子也忍不住抖,想笑又怕失了大将军身份,正色道:“换一个,笑得手抖。”
张良停了乐声,正要开口说话,忽然背后一阵明亮的箭网,漫天箭雨齐齐落下,韩信连忙大喊闪避,将张良搂住,和他一起滚落在矮墙下阴暗处,箭雨过后,在黑暗中伸手摸一摸他的脸,不知是否有什么损伤,却摸到了一手湿热的液体,吓得他魂魄也要飞走,爬起来扯过身旁掉落的火把一看,却不过是美人脸上的泪水,登时心中也不知作何滋味,只板着脸道:“自己找个安全的地方睡去。”
张良仍然是摇头,咬牙又爬了起来,依然和他站在一起。
匈奴人的奇袭战术,时间拖得越久越是不利;天亮时,敌人终于如钱塘巨潮般又轰然退去。这长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了。黎明的霞光落在长长的角弓上,流光溢彩,这才明白此弓为何名之为“霞明”。不过此时无人在意这把弓。在士兵们山崩般的欢呼声中,张良坐在垛口上,伸手把韩信的一缕头发拢到耳后去,韩信也弯下腰来迁就他,而后把自己的披风脱下来替他披上。两人久久对望。张良道:“韩将军,好久不见。”
雪片又纷纷地飞了下来,落在染血的雉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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