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策[28]

#四策 不疑在跟随皇帝的军队出征前夕,一一拜访过相熟的人家,包括当朝太傅叔孙通。太傅今年六十多了,身体倒还硬朗,他家极大,五十多个学生围着转来转去,令太傅府上好似一个菜市场。叔孙先生年轻时开坛授课,讲解儒家的经卷,实际上近乎于招摇撞骗,承诺了儒家的学问是唯一能用来构建一个稳固、完美的国家的学问,将来他将提携学生们一起飞黄腾达,十年下来却依然一事无成。学生们就不由得忘却了一点礼数,对老师冷嘲热讽。但要这么把老头丢下,却又不太合适,于是这帮人犹如一个巨大的漩涡,在乱世之中翻卷着,一时在这儿,忽然又到了那儿。

不疑是个好学的孩子,为了一些文章经卷的疑问常来他府上,对这个乱糟糟的氛围已经习惯了,把礼物递出去(至于是五十个徒弟中的哪一个接过来的则完全无法辨认)就赶紧走进了太傅的房间。

房间里倒还清净,太傅跪坐在几案前,读着一卷书。因为眼神不太好了,凑得很近。不疑膝行上前,对老先生说:

“先生,我念给你听。”

叔孙通把书卷递给了他,这是一卷论语。叔孙通乃是一位儒生,众所周知,当朝皇帝最讨厌儒生,行军之际广纳贤才,唯独儒生来了他要往人家的帽子里撒尿。高阳人郦食其也是儒生,当时皇帝还是沛公,听说有一个儒生要来拜见,旁人看来他是好端端地骑着马在巡营,实则脑子里想的都是该如何隔应此人,简直恨不得把陈平叫来给他出出主意。忽然灵光一现,纵马狂奔跑回自己的大帐,将美女找来给他洗脚。美人们面面相觑:按理说她们的工作时间是在晚上。赶快收拾好了,侍候大王洗脚,而后郦食其就走了进来,拜见大王。刘邦看到这儒生脸色一黑,就舒心地笑了出来。

当然,郦食其最终还是留在了汉军之中,因为他酒量比所有人都大,而且除了身上的衣服之外,根本看不出一个儒生,何况他老人家很知变通,后来就入乡随俗地连衣服也换成了士兵们常穿的软甲之类。这归根到底依然是皇帝的胜利,成功地让一个儒生放弃了之前的作风。至于他哪儿来的那么大的恶意则不得而知。在这件事情上,叔孙通堪称他唯一的败绩。刘邦攻破彭城时,将他俘虏下,当时他正和五十个弟子一起准备项王登基的繁琐礼仪,刘邦来了之后,他就把这套礼仪转而献给汉王。汉王当时已经发现他占领彭城的行为近似于捅了马蜂窝,之后是慌不择路的逃跑,丢盔弃甲地跑到马邑一看,这帮儒生在老师的带领下跑得像马一样口吐白沫,把长衫的下摆捞在手里,提着鞋子,依然在后面穷追不舍——如果再度落入项王手中,恐怕连一个好死都难得。

刘邦喃喃道:我倒真有一帮子忠臣。此后倒也就收留了这些人,后来就把他们的存在渐渐忘了。再想起他们来,就是建国之后的事情了。

且说当年的沛公登基称帝之后,叔孙通终于看到了一丝希望。在此之前,他已经被五十个徒弟折磨得烦不胜烦,常常以古代未发迹之前每天被老婆扯着耳朵怒斥没有出息的朱买臣自比,何况朱买臣只有一个老婆,他却有五十个徒弟,五十盆覆水光是往门外泼就得要好一会儿。徒弟们说:师父,跟了你这么多年,讨饭倒熟练了,什么时候能出人头地?做师父的说,现在机会来了!给皇帝上书说国家不可一日无礼啊,希望陛下允许他给国家制作一套礼制。皇帝没理他,他就给萧相国送礼。大汉朝草创之时,萧相国的公众形象十分贴近百姓,叔孙通还稍微有点缺乏政治斗争经验,这时候本着老百姓朴素的心理,第一个想到他。萧相国收到了他的礼物,说:这件事情,必然要得到皇后娘娘的首肯。叔孙通于是大彻大悟,从五十个徒弟中找出容貌最英俊的一个来,让他到皇后处去送礼,皇后非常满意,当晚刘邦回到寝殿,却见到皇后着盛装,跪在殿前相迎,一举一动,无不婉转承意,皇帝奇道:“你吃错药啦?”皇后说:因为听了叔孙先生的教诲,知道了礼仪的重要性,今后再也不敢逾越规矩。皇帝嗤之以鼻: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但竟真的因此对叔孙通多看了一眼,他全家就从此发达,本人也做了太子太傅不提。 现如今不疑手里捧着书卷,却发起怔来:这书卷上什么也没有写。

“太傅,这……”

太傅眯着眼睛,一副困觉之状,道:“你这孩子就要走了,我也没什么东西送你,这个就是我的践别礼:往后在军中可不比家里,少说话,啊?”

不疑欲言又止,很想把送出去的礼收回去。

——不过他当时把太傅的话当放狗屁,现在却忽然想起这回事来,并且不得不承认实在是太有道理。他一手按在几案上:“萧将军,这岂是待客之道么?”

萧延露出人畜无害的忠厚笑容:“小留侯,您还在这儿干什么?我想你们父子分别也有几个月了,还是不要耽搁在这儿了,这些下人活计有我就行了。“

不疑平生最厌烦别人管他叫小留侯,好像他现在还没断奶似的。此时丝毫不让:“将军过谦了,不疑只是区区一个千夫长,将军却是三军主帅,还是应该让我来做这些粗活才是……”

两个人把那张小几拖来拖去;既然韩信进了荥阳城,他就该坐庆功宴上的主位,可是萧延一定要把主位让出来给远在长安的刘盈,两个人争执不下,不疑且在心中恼恨陈平如何到这个关键时刻就没了人影,也不来帮他的忙的时候,忽然门口一阵骚动,大殿上原本在一种诡异的氛围下聚集的双方的士兵们忽然齐刷刷亮出了兵刃,不疑也朝门口看去:张良和韩信两人相携着走了进来。士兵们原本疑心自家主帅被对方劫持,这才亮出兵刃,孰料定睛一看,两个人面容平和,姿态亲昵。张良身上分明还披着韩信的披风。不疑僵硬地扭开脑袋,心想:太傅的话好有道理,今后是该少说点话。反正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和萧延两人不约而同地退了下去。张良走了过来,把披风随手递给周围的一个士兵,道:“韩将军请上座。”

韩信倒真不客气,一屁股就坐在了主位上。但是坐下去之后,他环顾四周,有一瞬间显露出茫然的神色,继而将求援一样的眼神投向张良。张良对自己的人道:“韩将军是客。都将兵刃放下。”

韩信也笑道:“都退下吧,今日打了胜仗,大家自己去辎重营领赏。”士兵们欢呼着蜂拥而出。

不疑趁机赶紧也跑了出去,帮辎重营分发物资。一会儿陈平来了,对他说:“后厨倒有些好菜色。”又提高了声音:“今日打了胜仗,大家从长安一路打到荥阳,实在是辛苦了!接下来就是论功行赏的时候,今晚的宴会,是韩大帅和长安议和的重要会议,大家吃饱喝足,也别松懈了城防,让那帮匈奴人卷土重来了。”一听将要论功行赏,战士们自然都心潮澎湃,一时间山呼起韩将军英明神武来。汉军那边不免垂头丧气,幸好萧延也来了,约束着他的军队,不知说了些什么,传来海啸般的笑声。不疑看着这场上乌泱泱的一片人,凌晨的寒风吹来,打了个哆嗦。

陈平道:“张小将军,你不去宴会上看看?”

不疑道:“我还是先把这里忙完了吧。”

陈平从他手中夺过簿册,道:”有留侯坐镇,想把大汉江山一口吞下,是做不到了,这次和谈,最好的结果就是能回到楚地,韩将军继续做他的楚王,于情于理,这都是他应得的。那么你呢?你也和我们一起到楚地去,一辈子不再回到长安?议和不过是三言两语之间,今晚就能见分晓,留给你犹豫的时间可不多。“

不疑哑口无言,转头朝大殿处走去。

大殿中张灯结彩,开起庆功宴。不疑是韩信爱重的将领,按理说也有资格列席,但他却没有落座,隐身在屏风后面观看。韩信先以杯酒祭祀天地,继而又斟了一杯道:“这一杯,遥敬太子殿下。“众人只当他是客气,心中不免松了口气:总算这只猛虎,还愿意给大汉宗室一点面子。萧延此刻将曹参也搀扶来上座,曹参本应该跟着吕释之一起回到长安,本来他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转头看看萧禄被打成那个样子,觉得实在不好和萧何交代,要是由着吕释之主张,肯定是要把萧禄带回长安受审,至于中间就管他死活;于是萧延和吕释之吵嚷得不可开交,但他始终气势上是弱了一层,首先吕释之是他上司,其次萧禄确实有罪,最后,今后战事不知如何,将重伤的兄长带在身边,或许反而成了他的催命符。幸好曹参居中调和,几天来不听军中事,一直悉心照顾萧禄伤势不提。 城头战毕,萧延下了城楼,却见曹参竟然自己披挂上,叮叮当当地着了一身锁子甲,又举着一把双手的斧头,跑来要到城头助战,不由得哭笑不得:城头战事非是一时半晌,曹参这时候跑出来,分明是装样子的。遂道: “曹伯伯,您装的什么幌子?又不会有人笑话您。” 曹参在庆功宴上被人扶在了汉军的最高位置,与韩信相对,免不了说点场面话,盛赞韩将军大义,两军若能议和,实在是百姓之福。然而韩信又道:”我乃是堂堂诸侯王、三军主帅,如今议和这样的大事,怎能与一位‘太子少傅’相谈军国大事?这杯酒,敬太子殿下,议和的一切事宜,都愿讨太子殿下的亲口示下。“

此言既出,汉军实在是血都凉了:这匹猛虎,竟然还不肯安卧,看他那意思,是不欲在此处和谈的,或者想将荥阳城中的汉军全部围堵绞杀殆尽再拿来要挟长安也未可知。只有张良面色如常,道:“韩将军此言有理,议和这样的大事,应当慎重。不过今晚正是战胜之际,楚军汉军,乃有共功,且乐过今宵吧。明朝臣当派信使回长安报此间战胜之喜。”

他又低头道:“将军且尽此杯,安享宴乐才是。“

说着,竟然亲自跪在阶前,将韩信的战靴脱了下来,递与侍者,又殷勤小意,侍候他吃酒。韩信看起来连话也不会说了,只好举杯痛饮。不疑在屏风后观看,一直担心他爹忽然发难,以暗器对韩信不利,可是偶然间望见张良的面容,只见目光如水,没有半点杀意,只是轻轻地接过韩信饮过一半的酒杯,道:“今日过后,望将来我大汉也能始终安享太平。韩将军请。”

===================== 煤煤的矿场。大家吃好喝好! 邮箱:[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