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策[29]

#四策 虽则前一天刚刚经过了惊险的战斗,但今日的欢宴依然通宵达旦,只在午夜时出了插曲。午夜时笙歌扰扰,美人歌舞作伴,无论什么事情在酒宴上总是比较容易谈得成,何况士兵们都思归了。这些士兵大都是从长安带来的,长安对他们而言不仅是世上最巍峨的城池,还是一个柔软的词汇,意味着人生在世无法奢求的一切。新丰的扰攘,街市的繁荣,皇宫的威严,生活在天子脚下,未来的太平生活将无限地长久的幻想,都在那城中。 帝国建立之时,刘邦在犹豫。他羡慕着秦宫的威严,想要效仿秦皇帝,在平地上建起宫殿,以夸示自己的荣耀,但回到家乡定都的好处是很明显的,洛阳乃是六国时就兴建的大城,一呼一吸都带有历史的气味。在洛阳的宫殿中生活,仿佛和许许多多他的前辈们生活在一起。这些人都曾经统治过他们脚下的广袤土地,很多人有过无穷的机会和幻想,但他们都死了。 刘邦得到天下时已有五十多岁了,叔孙通说:陛下不老,五十正是知天命之年。刘邦拿眼斜睨着他,说: “好啊,那你说说,朕的天命是什么?” 老头接下去就给他念叨了一大堆儒家的治国理念,听得他大笑不已,反问道: “儒家不要求人遵守诺言的么?” 老头摇头晃脑地念道:“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 皇帝说: “我进秦关的时候,与父老乡亲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轻傜薄赋,让中原百姓好好休息休息。若要用你的这一套,那就是说,要在天下人面前背约。这个骂名,我可担当不起。” 叔孙通支支吾吾地,说不上话。 皇帝就这么把他当个耍子看,也觉得挺好玩儿的。郦食其已经让他不太习惯儒生就是这个样子的。除了一开始是穿着长袍来见他的之外,郦食其浑身上下没有那一点像个儒生——反而像那个身长八尺,胸怀大志,带领学生周游列国的孔子本人。他常常和刘邦一起饮酒到天明,老先生见多识广,会讲很多很多故六国时代的故事给他听,刘邦年轻时向往着一种任侠生活而不可得,如今,六国的绚烂色彩,在郦食其那些故事的粉饰之下又活了过来。 因为营中谋主已有张良,他一开始只把郦食其当成是一个很好的酒友。张良也会陪他喝酒,但总不是那种朋友相聚的感觉。他会尽心周到地在酒席上侍候他,但哪对朋友会总是在酒桌上一个侍候另一个的?张良是心甘情愿地以某种俘虏对主人的态度对他,他是那遥远六国时代的遗迹,是一个怀着无法消融的愤恨从地狱中爬上来索命的冤魂,身后还拉着无数悲哀嚎啕的魂魄。刘邦拿他当智囊、老师、很好的情人,唯独不能当他是朋友,因为他的心早已不在这儿了。不在这儿,在哪儿呢?究竟是在过去漫长命运的哪一刻枯死的呢? 他细细地追索着过去的一切。是在韩王成死的时候吗? 和张良认识很久以后,他才亲眼见到了他的主君韩成。张良为了灭国亡家的仇恨,日夜咬牙切齿地谋划着报复,韩成不像他这样。他这一支血脉并不受什么重视,在度过了一整个寂寞的少年时代以后,变得格外地喜欢那平静热闹的生活。张良找到他时,他在乡下做富家翁,养了许多舞女,她们像百灵鸟儿似地日夜围绕着他。张良怀揣利刃,身披冷雨,湿漉漉地闯到他面前,说:“成哥!我们得复仇。” 韩成什么也没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叫人带他下去换一身干爽衣服,然后带去吃饭,喝碗热汤,安安稳稳地睡下。张良不肯听从,伏在他面前,说:“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从晋阳来,我一路上一直跑一直跑,我看见……” 话音未落,他咬着嘴唇哭了。韩成搂着他,拍打他压抑着哭泣而颤抖的肩膀,说:“我虽然没本事,把你藏在家里,一辈子给你一碗热饭吃,一个热铺盖睡,还是能的。留下吧。忘了那些……我们过我们的日子……” 张良那望着他的双眼里,仿佛正燃烧着。他那美丽而清澈的黑眼睛,犹如漆黑的珍珠,正忍受着烈火的煎熬。挑剔的珠宝收藏家,会把珍珠和玉石投入烈火中灼烧,以测试它们是否足够坚强,在火中碎裂了的,丢了也不可惜。这是对珍宝所做的必要的考验。他指着韩成那些受惊而呆站在一旁的舞女们: “你要我和她们一样吗?成哥?你是这么看待我的?” 韩成抚摸着他湿淋淋的头发,柔声道:“我把你当我的家人看待……国破家亡,我也只剩下你了。我想给你我仅有的这片屋檐。” 张良失魂落魄地站起来,随着身披绸缎的女孩子们纷纷把他拥进里屋,要把他洗干净,换上好衣服。可是姑娘们一个不注意的功夫,他已经一阵风地消失,只留下轻飘飘的帐幔,犹在拂动,盛开的盆花洒落了几瓣在地下。大家嬉笑着跑去报告韩成: “公子,您方才招待的,可是牡丹妖精么?” 韩成握紧了刚刚从匣中取出的宝剑,怅然道:“是洛阳的花神。” 张良明明能在那时候杀死他所有的舞女,烧了他的房子,然后逼迫他和自己一起踏上复仇之路。年轻时候的张良就是那么爱勉强。韩成对如今富足安逸的生活很不舍,但如果这是张良的愿望,也只得硬着头皮去替他达成。可张良放过了他,独自走入了冰凉的风雨之中。 两人再见面,已是十年之后的事情了,韩成发现张良已不知在他不晓得的什么地方学会了这样柔顺地垂下眼睫,手按着面前的地面,轻声地说: “拜见横阳君。” 韩成看见他,骤然觉得自己已老了。他度过了山中无日月的十年,可这十年的债,在这一瞬间全从他身上找回来。他双手将他扶起来,却不敢看他的眼睛。张良说:“我已为您准备好了韩王的仪仗和人马,我们回去,再一刀一枪地把韩国的天下打回来!” 韩成没法不说出一个“好”字。否则他一松手,他就又走了。 刘邦后来是在洛阳见到韩成的,这是故韩国的土地,他带人为张良助战。拿下了洛阳,让张良非常高兴,两人一起走在洛阳已残破了的街道上,他的眼中看到的却仿佛不是如今的废墟,而是数十年那个花团锦簇的故乡。一面走,一面间或给刘邦指出来,这儿是他们曾经念书的地方,这儿呢,是昔日最好的酒楼,今晚当在这里招待沛公……刘邦从来不知道他还能有这么神采飞扬的时候,不免看得呆了。张良偏过头来,望着他: “沛公,您在想什么?” “张先生今天好兴致呀!今晚该要不醉不归了。” 张良微微一笑,又望向那辽阔的苍穹。 “是啊。沛公不知,我原不过是个六国的亡魂罢了。” 韩成是韩国的贵公子,虽然王位是轮不着他的,但对刘邦当然是比下有余,身着红黑交织的直裾,头戴玉冠,一副雍容华贵的王者气派。张良已使他自立为韩王了,他自己则又被韩成封为申徒。这职位原本是掌管土地的,可如今韩国又无半顷地是确定无疑地属于自己的,就连他们脚下所踏的地面,说不定第二天又被夺走。但那时候的张良显得兴致勃勃,胸有成竹。晚上,张良在屋里摆了几样小菜,和刘邦叙旧,刘邦说: “张先生,当时你说的兵法,我渐渐地领会得了。” 张良微笑刚要说话,忽然咳得一直伏到地上去,眼里汪汪地满是不自禁沁出的泪水,但依然用手掩着口,冲刘邦道:“沛公是聪慧的人,一定能在这乱世中有所作为的。” 说话的时候神情愉快极了,而且似乎一点也没有意识到他刚才许诺的是多么离谱的事情,他悄悄地对刘邦说:“我会帮助您的。我会尽我所能。”刘邦当时被雍齿打得抱头鼠蹿,又复一文不名,可张良这么说,他竟然着魔一样地相信了。次日他向韩成道别,张良笑道: “陛下,我去送一送沛公。” 韩成当然没有不答应的;张良钻进刘邦的车里,脸上带着小孩子恶作剧的那种笑容。这一送就送出了韶关,送过了南阳,送到了秦关,送去了汉中。送到了刘邦和郦食其的酒桌之前。那会儿韩成死去有一年多了,张良偶然从刘邦的营帐前过,刘邦为着要他高兴,告诉他自己已经决定了要立六国的旧人。韩成虽然死了,偌大一个韩国,一定还能找出别的韩国后人来的——或者张良自己。 张良默了一会儿,在他面前坐下,微笑道: “我来为大王数说几条不可以的理由。” 刘邦年轻的时候,挎着一个扁扁的包袱,就出发要去魏国拜见大名鼎鼎的信陵君,走到半路上,听说信陵君已死了。当时同行的张耳也说他忽然像傻了一样呆住了。张良说着,在桌上摆弄着权作算筹的竹筷,神态如常,刘邦慢慢地握住了他的手。张良说: “大王,天下,终有太平的时候。”他慢慢地吐息,“而且会……降临在正确的人手中。”

皇帝罢了酒杯。乌江畔项羽将酒杯掷在地下;韩信与张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两人互相亮了杯底。这是古今相通的时刻,英雄罢手、无可奈何的时刻。 酒酣耳热之际留侯走下来举杯给楚军将领一一敬酒,不疑因为毕竟不能缺席,还是要给韩信面子,其时也在座,张良提着壶走到他面前,和颜悦色地称他为“张将军”,斟满了他的酒杯。不疑盘腿坐在地上,呆呆地仰头望去,张良那没有丝毫岁月痕迹的柔美面容显得非常陌生,长发的阴影拂落在他身上。不疑不知为何,猛然做了一个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的躲避的动作,朝后面仰了一下,杯中的酒撒了大半在不曾脱下的锁子甲上。

这次轮到张良愣了一下,忽然微笑道;“不疑长大了。好吧,不喝我这杯酒,是你的权利。”

说着就走了开去,挨个儿地敬他的酒。不疑的目光追逐他的背影,心又落了下去,再次意识到自己似乎是在无意之间做出了一个非常重大,也许会让未来的自己追悔莫及的决定。但是至少现在,他还没有后悔,还有力气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留侯走到人群之中,忽然一个厨房的侍者端着托盘走上来,与他擦肩而过,错手之间却露出了一截白刃。这变化来得太过迅速,甚至连张良自己都似乎没有反应过来,那人却在脑门上挨了一只果子,被打倒在地。果子砸得稀烂,血一样鲜红的汁液流下来。张良拧过他的手腕,将匕首夺了下来。这人被上前来的士兵七手八脚地摁住,犹在破口大骂。张良退后两步,淡淡道:“带下去,莫要扰了此间雅兴。”

说着就走回上席,在韩信身边坐下。韩信的手举起来,犹豫了一下,停在半空。张良道:“韩将军,现在你我狼狈为奸,和我亲近些也没关系。”说着酒醉了似地笑了起来,一直笑出酒窝,拉着韩信的手,落在了自己的肩膀上。韩信也就顺势搂他在怀里,道:“莫要喝太多酒。”

张良又笑了:“将军您不希望我喝醉吗?有些事情只有喝醉了才比较好办。”韩信愣了一下,脸又红了,严肃道:“饮酒对你的内伤没有好处。我看今晚我们还是早点散去。”

张良却好似已经完全醉了,软软地伏在他膝上,喉咙里柔柔地哼起了一支韩信没听过的小调,而后又喃喃地说:“是啊,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这个道理,我早就知道了……”

他的目光好似没有支点,游移在这大厅之中,朦朦胧胧,不知看向何处,又落回韩信脸上,韩信只好道:“那……我们就宴乐到天明,好不好?我看大家都喝得很高兴,”说着叹了口气,“灌婴已经要给大家表演斧头舞了,怎么这个撒酒疯的毛病还是没改。但是……但是今晚我还想和你说说话。”

张良微微一笑,从他膝上撑了起来,道;“我先走了,去看看那个谋刺之人审问得怎么样了,萧将军替我办事,连这宴乐都未能享受,我叫他来。”说着真的走开,韩信因还要坐在这里招待众多宾客,无法脱身,只好眼睁睁看他离去。

且说张良出得那大厅,来到了监牢,萧延一见他,脸上风云变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张良道:“萧将军,审出些什么来了?”

萧延只是摇头,他是不爱用刑求的,只是这刺客也并不畏惧千刀万剐。张良命人打开监牢,走到里面去,蹲在脏兮兮的稻草上,对那人说:“您有什么恨我的,要搭上自己一条命?”

那人道:“荥阳本无灾厄,天下平定之后本以为能够休养生息,为何又开始打仗,为何又围城整整两个月,让百姓忍饥挨饿?我本是五口之家,现在就剩我一个,一条命我还嫌不够,若有十条命,我就用来杀你十次!”说着一口呸在他脸上。张良微微一笑,“可惜您连一次也杀不着。今儿宴会上美酒甚好,给灌婴牛饮是浪费了,我叫人端些来为您壮行。”

他真的叫人取了酒来。给那人打开枷锁,亲手替他斟了一杯。这是个青年的男子,是侍者的打扮,但举止活脱脱就是个游侠般地粗鲁,却在这粗鲁中带有意料之外的精确,一看就是习武多年,绝非等闲之辈。他一把抓起酒坛,灌了一气儿,放下酒坛时,竟已泪流满面。道: “我年轻的时候,相信天道。” 张良从袖中取出一柄锋利的环首刀,放在两人之间,之后便走了出去,再不看他一眼。萧延战战兢兢地递过丝帕来给他擦脸,再看他的脸色,一如既往地平静,帕子却攥得皱巴巴的,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

外面夜露甚重,张良犹有拉弓御敌时落下的内伤,用袖子掩着咳了两声,转过楼台,却与一个人打了照面,那人愣了一下,看起来似乎很想拔腿就跑,最终还是吞吞吐吐地道:“爹爹……”

一向讨厌被人称为孩子的不疑,此刻却十分害怕张良再叫他张将军,但对方只是道;“小孩子不要和他们闹到那么晚,快去睡觉吧,我叫人给你安排客房。”

不疑道;“我还是睡在营中吧,不然让人知道我一进荥阳就……”往下的话没有说,张良也都明白,就一点头,终于在儿子面前露出有一点倦怠的神色,道;“这都随你吧。”

不疑道:“爹爹……辟彊好吗?怎么没见辟彊呢?”

张良道:“打仗这样的事情,带着他做什么?我……”往下的声音十分轻忽,仿佛轻轻的一吐息就都能吹走,“我把他扔在长安了。”

不疑隐隐觉得扔这个字眼实在太不吉利,不过也没想太多,他爹偶尔发一下神经也是有的,已经习惯了,只道;“我走之前说过要给辟彊写信的!我真的写了哦,拿给你,爹爹你回长安的时候带给他。”

说着竟然真的从胸口掏出一大团布帛来,一张张折得很好,都是给辟彊的书信,塞在张良手里,张良道:“你弟弟还不识字。”不疑朗声笑道:“他总会识字的嘛,能看懂半点都好。”张良不说话了,把那布帛捧在手中,梦似地走了,踏上阶梯的前一秒,忽然被不疑叫住,他没有回头,听不疑在身后道:

“爹爹,他们说如此是在押宝,您在汉,我在韩,两边下注。但是我……我是真的想为天下讨得一个公平在的。爹爹一定懂我的意思吧。孩儿不孝,不能侍奉左右了,将来恐怕……”

张良攥着栏杆,始终听着,忽然转过身来道:“不疑,你一直说,太公的兵法和策略,我都没有传给你。现在我传最重要的一章给你。”

不疑马上完全被他的话吸引了,两眼亮晶晶地看着他,张良越过栏杆,忽然俯下身来轻轻吻了他的脸,不疑诧异地愣在原地,连张良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夜晚诸星都熄灭了,张良的屋子里还亮着光。他点了一个火盆放在面前,被烟气呛得时不时弯腰咳嗽,但在坚持做他的事情:拿起那些布帛,并不看上面写的是什么,他一向没有偷看别人书信的兴趣,只是一张接一张地往火盆里面扔,这一张完全烧干净了才扔下一张。这些布帛都很粗糙,各种质料的都有,也不知道不疑是从哪里拼凑出来的。沿路行乞有“百家饭”,供奉神灵的寺庙中有“百家衣”,这是从各种不同的地方搜集来的布所拼凑出的一封封书信。烧至最后一张,张良方咳得泪水朦胧,用手紧紧攥着那布帛,却感到有些异样,摊开看才发现认出这是不疑离家那天打的包袱的包袱皮上裁下来的一块,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他伸手抚摩着那些字迹,忽然一口血落在了那布帛上,把墨痕也洇花了。火光之下的人脸更显得惨淡。

此时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他赶快把布帛扔进火盆里,回头一看,却原来是韩信翻窗进来了,见屋子里烟气缭绕,皱眉道:“你觉得怎样,很冷么?”迈步走上前来,在他身边蹲下,又见他一副泪水涟涟的模样,奇道:“冷到这种地步吗?以后再也不要使那种劲弓,也不要喝那么多酒,我现在去找个大夫来给你看看……”伸手握住他双手,凑过来仔细看他脸色。张良忽然抬起下巴,吻住了他的嘴。这在他二人,自然都已等待了太久,忍耐得太多。

两个人都不想从对方身上起来,互相拥抱着在地上坐了很久,都把脸埋在对方的颈窝里。还是韩信回过神来,把张良抱起来放到软榻上,自己也两下蹬掉鞋子在上面打了两个滚,滚过来搂住张良,道:“张兄,我……我好……”

我好什么呢?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想说些什么,走过千山万水,到了这里,最终说出口的不过是:“我好想你。”

张良把他搂过来,与他耳鬓厮磨,终于轻轻笑道:“好巧啊,韩将军,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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