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策[30]

#四策 韩信与张良久别初见,喜欢得拉着他不肯撒手,明明困得眼睛睁不开了,还要找他说话。大半夜的依在他耳边看着外面的月亮在云层中起伏,忽然说:“张兄,太子要赶来还早呢,长安远着呢!我们明天出去玩吧。荥阳可有什么好玩的没有?”

张良顺着他说:“郊外有梅花开,想必不错。”韩信也连连赞同,实际张良就算说要带他上菜市场看杀猪他也会点头。两个人说着说着,都眼皮打架,也不知道谁先睡过去的,这么不像话缠着一块也凑和了一晚上。说来奇怪,韩信在忧患之际吃得好睡得香,唯有现在心情放松,反而连篇絫牍地做起梦来,后来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和张良搂在一起,自己的双手扣住他的脊背,他的脸埋在自己胸前;自己的腿还搭在人家的腰上。他想爬起来,手却感到牵绊的力道,原来睡着的时候两人的手也扣在一起。

叫醒他的是外面的天光,微弱的一点点晨光钻透黑暗的夜晚。韩信喜道:“张兄,天亮了!起来看日出。你记不记得上次我俩一起看日出是什么时候?”

其实看日出这件事有讲究,要在高处才好看。偏偏荥阳是一座平原上的城市,既无地势可恃,天气也常阴着,譬如今日就是如此,实在没什么好看的,瞪酸了眼睛,也不过是见黑天慢慢转白。但韩信喜爱日出这件事。当年他做齐王,张良不远千里穿过项羽的阵地来封他为王,那会儿他看见张良就高兴,因为张良代表他的荣华富贵。

那时候他的荣华富贵来见他,倒十分朴素,若不是知道张子房总立在不败之地,看他那样子,韩信要怀疑他是因为什么事情和刘邦闹掰,前来投奔他的。实际张良初至汉军之中,军中就多有流言,说看他这张脸,不知除了撒娇之外还有什么本事。结果后来张良好像什么本事都有,唯独不会撒娇,对此会失望的当然不仅仅是那些好事者。

他来见韩信的时候,是孤身一人前来的,看上去风尘仆仆,很有一点凄惨,但凌乱长发所簇拥的那张脸,笑起来太过动人,足以点亮一切荒凉,令人忘却了一切。

韩信那时候和他并不熟悉;他知道一些奇功出自对方之手,对方也是如此看他,望着对方犹如两座山峰相峙,真的站在眼前了,才发现面前的不是什么需要在功业上一争高下的山峰,而是一个活生生、香馥馥、暖融融的人,韩信有毛茸茸的微笑,像阳光的模糊的边缘。与太阳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是可以仔仔细细地看的。目不转睛地看的。

张良在韩信开口问他为什么这样看着他之前,一直沉默地望着他;后来还是他先反应过来,韩信为何久久不发一言?原来韩信也看他看得呆了,而且是征战沙场的人所特有的那种贪婪毫不掩饰的目光。两个人都是这么想的,结果就是半天谁都没有说话,令旁边的军士们疑惑不解。

最后还是张良拉起他的手,依然没有说话,韩信就把他拉进寝宫来了。

这时候韩信并不知道张良来封他做齐王,他以为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心里替张良先觉得不值,无论什么事都值不得一个张良的。结果张良从粗布衣服里面掏出汉王亲笔所写的图轴,韩信嘴一撇。张良道:“韩将军您好像十分失望的样子。”

韩信道:“我以为你来投奔我呢。”

张良道:“我是来了,您给我什么呢?”

韩信想了想,清点齐王珍宝的时候他看过齐王妃那美丽的凤冠,上面镶满明珠,在夜晚蓝幽幽地发光。但开口却道:”给你明珠百斛吧!“

说完他就笑了,“其实我只有七十斛,剩下的先欠着。“

张良笑道:“不够。明珠何足惜?我想要的是一个晚上。“

韩信伸手解开他的衣带,一层层把他从粗布衣服里面剥出来。好像从很坏的油纸里面剥出美玉。他自己的盔甲却很不好脱,铁片贴上皮肤却冷得火烫。两个人对这东西好一番手忙脚乱,最后韩信一刀把盔甲前面的系带削断了,对后面的就无办法。张良绕到他身后,低头以齿吻过,再转过来口中所衔短刀已将铁甲削烂。这刀很是奇异,刀刃水红,犹如情人的双唇;他危险又锋利的情人,尖锐则更甚于刀剑。

此刀名为小星: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寔命不同。这个夜晚其实寒冷而寂寞,大似当年逃离家国的时候那萧疏的夜空。韩信心想:真是难题,衔着利刃,我怎么吻他呢?就笨得不会让人家把刀放下,而是自己将嘴唇压将下去,带点赌鬼豪掷最后的筹码时的气概,他在锋利的刀刃上尝到了血腥的味道;不仅仅时被割破舌头了的他自己的血,还有许多命丧此刀之下的亡魂。他们死时有没有尝过这把刀的滋味?要品尝一把刀,依然要用舌头,而不是另一把刀;即使韩信自己的开山宝剑也时世之名器。尝过了就知道刀上面有血也有泪。

张良微微一笑,将刀扔进衣服堆里,捧住韩信的脸亲吻。吮他的舌头,尝被割破的伤口的味道,并不是在品尝血,而是在尝无悔的爱意。这滋味让人心里发软,不忍再尝。

可是爱火已然在烧;兴兴轰轰,一发不可收拾。两人踉跄着倒在软榻上,韩信进入他的时候是闭着眼睛,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里,嗅他身上血酿成一般带点辛辣的甜味,这是常年的许多草药在人身上熬出的味道。草药熬人,岁月也熬人,将人的一把细腰熬得柔软无骨,在君王身下婉转承意,一会儿你觉得似乎要就此化在他身上,一会儿又觉得是双手捧着的馨香胴体即将化为一汪春水流淌去,他下意识地就要伸手去捞,一捞之下却是拖着对方的腰背令他更深地容纳了自己。两个人在对方嘴里尝到血味汗味,高潮时刻泪水的味道。张良平时是个柔和的人,至少看起来如此,没想到伶牙俐齿是为床上的事情所准备的;韩信差点觉得自己好像一口烟叶子被他吸进去,胸腔里转一圈,又飞出来散在空中,再以猛烈的亲吻夺去他的呼吸,两个人吞吞吐吐地交缠着胸腔里的一口气,就连呼吸也不再区分你我之后,再想、再去讨论些什么齐国、赵国,楚国……显得十分令人懒费口舌。

欢爱过后,两人坐在床头,也是看天色一点点亮起来。韩信一笑鼻子就皱起来,对张良得意道:“打齐国的时候,也是这个时候我进了城。进城一看,齐王的宝座被光照得亮堂堂的,真好看。”

张良顺从地微笑道:“臣没见过。”

韩信道:“我们还有楚国要打,等我打下楚国,你就能看见了。”

张良道:“光照在死物上能有多美?胜过如此吗?”

说着就将披在身上的一件韩信的袍子褪下来,翻身坐在他身上。两人连帘子也没有拉,外面清晨的光芒透过木雕的屏风,斑斑点点地落在张良的身上,犹如斑驳的美玉,一斑一点都在人的心上。韩信看得痴了,张良捏着他的下巴,道:“韩将军,您说,胜过如此吗?”

说着就吻下来,他在袍子下面一丝不挂的身体也落下来,拧动着将他吞吃到最深处。没有什么时刻比你在一个人体内塑造出形状来更能证明他就明明白白地属于你。如果有的话大概是更清晰更猛烈的形状。从两人**的地方,淋淋沥沥地流淌出斑驳液体,好像长夜将尽,哭得凶了的蜡烛,用滚烫的蜡泪来将自己淹没。黎明的光,照耀在情人的肌肤上,这是世界上最好的暖玉,因为内里有一颗正鲜活跳动的心脏。张良能感到自己吞吃到最深处的时候韩信的心跳一下子加快了,在上气不接下气、像抽噎又像那些本来就哀愁婉转得犹如泣音的楚地歌谣一般的喘息当中,依然笑了起来。

韩信道:“你笑什么……“

张良就不动了,伸手把他抱住,韩信也下意识地伸手来搂他;两人彼此充满而静静地感受着这个时刻,一个心跳得非常非常快然而心又非常非常静的时刻。张良微微笑道:

“韩将军,我可知道了你的心啦。“

韩信呆呆地说不出话。从那时候起他才模模糊糊地开始想:活物更美,还是死物更美?令无数英雄折腰的江山,究竟代表着什么东西?当它真的落在他手中的时候,该是一种怎样的重量?君王的豪情和美德,会大言不惭地说出“爱江山也爱美人”、“要江山也要美人”,可美人一笑就令他心碎了。一颗破碎的心,被他知道了当然不要紧,被他拿去亦不要紧。

从那以后他有时候也有点怨张良。他本应拥有一个辉煌的梦似的一生,张良硬要将他叫醒。那个醒来的现实空无一物,只不过有他的爱人。

也许作为一个清醒的人,张良也是如此地渴望一个伴侣。

天光渐渐地起了,照在两人身上,韩信自己乱想着,感觉再躺下去事情的性质就简直犹如白日宣淫,就推一推身边沉睡的张良,道:“张兄,怎么如此贪睡,长安也不远!起来起来。”触手感觉对方的皮肤滚烫,这才大惊失色,把他捞起来揽进怀中仔细察看,却分明是烧得昏厥过去了。韩信将张良塞进被里裹得严严实实,自己下床穿鞋走了出去。

刚一打开房门,却见陈平站在门外,见到他就恭恭敬敬地一揖,道:“殿下所交代的事情,臣已办妥了。”

韩信知道他说的是回长安报信的事情,陈平接着道:“军中军马短缺,不可轻动,因此只能请使者慢慢地走罢了。”

慢慢地,走回长安,能将这段等待的时光无限拉长。韩信默了一会儿,道:“兹事体大,毕竟不可怠慢。叫……叫灌婴骑我的马去。” 他轻轻地叹了一声,“也许冥冥中真自有天数……尊夫人也还在长安,你也尽可赶紧打听她的下落。去吧。”

陈平一声不吭,道:“是。”却不退去,反而朝屋里张望。韩信道:“怎么?”

陈平道:“臣僭越了。”不由分说地走进屋子,从重重锦被里剥出张良的脸来,仔细看了看,又摸了脉,这才站起来对韩信道:“荥阳城中无有好大夫,殿下交代的事情,臣这就去办。”

韩信嗯了一声,陈平便行告退,快要走出屋子的时候,忽然听韩信道:“我该怎么办?”

陈平暗暗一叹,脸色不变,道:“张少傅看似好行险,实际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这件事他既然敢做,那就有生还的把握,即或没有——”

韩信的眼色有如利箭般射了过来,陈平接下去道:“即或没有,那也是他心甘情愿。”

韩信扭过脸去,走到榻边坐在地下,只朝他摆了摆手,没有再说话。

在派使者赶往长安的这段时间里,张良的病情一度十分危重,韩信整日整夜地抱着他,听他的呼吸,数他的心跳。还有一个人也非常焦急,这就是汉军的主帅萧延:没有大将坐镇,两军乱作一团,韩信虽然也没空管这些事情,他手下陈平却不是吃素的,萧延实在玩不过他,因此一天来看张良八回,每回都能看到韩信在这里,要么拉着他的手,要么把他连被一起抱在怀里。一来二去,韩萧二人也熟悉了,萧延恍然大悟道:

“怪不得张监军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原来他挂念的人是您哪。”

韩信一本正经地说:“我赚着了。”

又将脸贴着张良的脸,喃喃地说:“我也挂念你,我也挂念你……可还是我赚了。”

萧延心想:这个疯病到底谁传染谁的?不再多话,就此告退了。当天他将不疑在校场痛打一顿以挽回汉军颜面不提。

这儿没有什么好医生,有个老军医来看了看,说弓力太劲,震伤了本来就不甚康健的五脏六腑,恐怕无有救了,韩信听了,由惊怕中陡然生起气来,当年要不是张良教给他那么鲜活的美,他二人何至于此呢?也许他将成为不可一世的君王,再稀世的美人也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那也将免于伤心。张良难道是专教他伤心的吗?于是医生说,是生是死,且看今夜的时候,他反而面无表情地走开去,走入茫茫的黑夜之中。楚军无人能猜透韩信的心思,陈平也将不疑拉住了,道:“还是不要看楚王殿下,顾着你爹吧。”不疑道:“他要走,我有什么办法?……陈先生,您说,他从一开始就不跟我们在一起,我……我能有什么办法?”

陈平道:“你真是他的亲儿子。”头一回也被他气的够呛,干脆走了。

转天晨光熹微,张良从漫长的迷梦中醒转过来,动一根指头都浑身痛,只好瞪眼看天花板。忽然窗户被猛然推开,张良扭头看去,原来是韩信,韩信这两天自己跑出去玩遍荥阳山水,简直不着家。此时正艰难地爬窗户上来,张良道:“韩将军……”

韩信反而恼道:“闭嘴!“

张良道:“楚王殿下千金之体,还是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事情,若是伤着了,臣担待不起。”

韩信道:“我就爱爬窗户,谁叫你醒来撞见的?”张良就把眼睛闭上,这一下就真的又睡过去,再醒来已经日落西山,窗户好端端地关着,方才发生的事情确然正像一场梦……继而一扭头,看到了枕边的一簇紫色的小花。韩信自己倒不见人。他因为被张良吓得魂都掉了,这两天正冒大将军火气。

只有夜深了,这两天张良觉多,深夜里韩信放心大胆地到他房中来,沉睡中的美人线条柔软,杀伐之气都褪去了。韩信爬上床来,看着他,烛光的阴影在他脸上跳跃,忽然伸手掐住张良的脖子,心想:未来不知还会发生怎样糟糕的事,不如就在这里结束吧。我能陪着他死,于我也是幸运。于是手上更加了力道。可是张良在梦中感到不适,发出模糊的哼声,忽然翻了个身,一只胳膊搂住韩信,将他压在身下,自己在他胸口找了个地方舒舒服服地又睡了。韩信大气也不敢出,躺在那里苦苦等待天明,后来不知不觉地也就跟着睡了。

===================== 煤煤的矿场。大家吃好喝好! 邮箱:[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