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策[31]

#四策 十二月的隆冬,铺天盖地下了数天,雪意仍未止住,鹅毛的大雪飘得断断续续,韩信从外面回来,一身雪气,大约是在雪地里涉过,连袍角也被雪水淋湿了。几天他号称要游览名胜,四处乱跑,荥阳这地方其实倒不以景色为称,韩大将军此番实在是抬举了。既回来了,就盘腿坐在张良旁边,道:“不疑如今已很能胜任千夫长的位置了,原本这个位置给他算是锻炼,然而过不了多久,就要变成屈才了。”

张良正拿着本书念,近了才发现其实并不是在读书,手里虽拿着书,人却歪靠在矮柜上睡觉,韩信话音刚落就发现了,因此暗自着恼,张良却已被他惊醒了,还是闭着眼睛,道:“韩将军说这许多恭维话。”

韩信把书卷从他手中拿来看,失笑道:“张兄,书都拿反了。”

张良这才睁开眼睛微笑道:“反着读有反着读的妙处。”

“如此说来,正着读不如反着读,我倒觉得反着读不如倒着读。这些兵书我早已倒背如流了 ,‘卒见太公,坐茅以渔’,倒过来就是先打渔,然后再见太公。”

张良微笑道:“说什么傻话。”

韩信道:“我对打渔一直没什么心得,当年我家里很穷,吃不起饭,我本来打渔,在集市上想用最后的两个铜板买粟米饭吃,却遇到一个老丈,对我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老丈是好心,你把几个铜板留下,我就将渔具留给你,”这事儿他自己想起来也忍不住笑,“然后给了我一个烂鱼竿,我到河边想打渔来着,人家说:这里是我们的地盘!那里是我们的地盘!没办法,我只好到内城的桥底下。”

“那里就不会被人赶了么?”

“不会。”

“为什么?”

“因为那地方没有鱼。”韩信又笑了,“几个替人浣洗衣物的老太太终日在那里搅动水流,哪里还会有鱼?不过我钓的就是这些老太太,看她们会不会看我可怜,给我两口饭吃。”

然后他抓过张良的茶杯来灌了一气儿,搓着手,道:“外面天气不错,睡什么觉!我们快出去玩。”说着竟然不由分说把张良抱起来,然后他在屋里茫然四顾,张良两胳膊搂着他脖颈,道:“找什么?”

韩信却已发现了,大步走过去从架上摘下一件厚氅来,他倒灵活,用一只手还抱着个大活人,另一只手把衣物给他掖了个严实。然后又纷纷找来水壶、一盒糕点、一把短匕,不知道他要带这东西干什么,可能是为了出门挖土玩方便吧。乱七八糟地往张良身上丢,张良只有两只手,替他收拢不迭,终于道:“先把我放下再收拾。”

韩信的大将军脾气忽然上来了:“不行!”

然后一只手从张良手捧着的盒子里拿糕点吃。

韩信就出门赶了一辆小车,把张良放在车厢里,自己亲自赶车,拉车的是一匹老马,走得慢慢悠悠,车架子也摇摇晃晃,呻吟似的。韩信逐渐驱马往城东地势渐高之处走去,只觉冷风依然割面,实在不是一个出门冶游的好天气,然而他们的时间实在不多,在这不多的时间里想把一生的事情都做完,又怎么可能呢。

雪地上亮堂堂地映照出车辆的影子,犹如雪亮的道刀光一般刺人眼睫。韩信却见就是那雪地映照出了自己身后车帘轻动,张良悄无声息地钻了出来,手中握着一把匕首,高高举起来,就要往他的脊背上刺下。韩信心想:我还驾着车呢……忽然却感到被一双手从身后抱住,刚想回头,却被又抱得紧了些,而后张良把脸埋在了他的脊背上,韩信也就没有再回头。一会儿张良更靠上来,让他挪地方,韩信把窄窄的车架让了一半给他,张良看着前方,韩信则看着他的长发被风吹起来,一会儿张良从他手中接过缰绳,用力勒马转向,重回正轨后道:“韩将军,我们这是去哪儿?”

韩信道:“你想去哪儿?”

张良道:“我想去……淮阴的内城之下,做浣衣的农妇,等你来钓我。”

韩信得意道:“我的钓线刻长着呢!浣衣的农妇钓得,智计无双的留侯大人也钓得。来张嘴咬钩。”

张良果真把嘴张开,韩信却将一物塞在他口中,张良顿感到舌头一凉,吐出来一看,却是一枚质地细腻的美玉,以红穗儿系着。韩信道:“这玉据说乃是昔年赵王陈余的镇宅之宝,有什么延年益寿之类天花乱坠的功效,我怎么总忘了给你。”

张良微微一笑,把玉又含进口中。红穗儿在他嘴角一晃一晃的,韩信本多看了两眼,忽然又心烦起来,一把扯着穗儿拽出来,恼道:“不许这样!像……像……”

像什么他倒不往下说了。张良觉得好笑,往他身上一栽,道:“鬼怕韩将军,韩将军怕鬼。”

韩信赌气道:“我才不怕鬼呢。”

说着又叹口气,“我只怕你罢了。”

张良笑道:“不要紧,慢慢的将军您就会习惯了。”

韩信凝望着他,不觉又怦然心动,心想:能和你“慢慢来”,不知多好。

此时车行到一片平旷原野,旁边是滔滔的大河行至了穷处,只有几条柔肠百结的细流,埋在乱石下结了冰又被白雪覆盖。从远处吹来的风,不知从何而来,又到哪儿去。韩信道:“张兄,这里的一切都没有什么好,我们去淮阴吧,我不要你浣衣,不过我自己倒可以钓一钓鱼。”

其实这正是在那个大雨之夜,张良苦苦哀求过他的话。如今换成韩信自己来说了。

张良十分伤心地抚摩着老马的鬃毛,道:“这么远的路,一匹老马如何去得。”

韩信道:“既然不肯跟我走,刚才为何不干脆杀了我?”

“韩将军在那天晚上又为何没有杀我?”

韩信紧紧攥着手中的缰绳,什么也没有说。张良一根根把他手指掰开,以自己的双手拉着,道:“没关系,韩将军,我总陪你到最后。你我两人要互相成全。”

韩信道:“只是成全吗?你成全我的什么?若是成全我的功名,功名又有何趣?别人不知道我,你总知道。我做这一切不是为了荣华富贵,我是为了……为了那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也不变的事物。”

张良静静地看着他,一直将韩信望得哑口无言。

张良一伸手从他袖中将小星摸出来,用这削铁如泥的宝刀,将那枚宝玉一剖两半,一半交在韩信手中,韩信道:“我不与你分玉。”

“这不是玉,这是和合的虎符。将军将来就懂了……你我二人总要给后人留点真正的东西。”

韩信这才将玉收下,小星也藏回袖中。张良当年散尽家财,草草地将他死去的幼弟埋葬在一口薄棺材里,过了数年,他在暗中联合六国旧人,筹谋灭秦复国。只是当年秦皇帝收天下兵戈,饶是韩国曾为六国中甲兵最利者,此刻也是空有好工匠,没有半点铁屑可供锻造。张良遂带人星夜潜回洛阳,掘出了尸骨,烧出百二斤生铁。 灌注了大量铁水的尸体,不曾腐烂,面色青白,口角含怨,过了这么多年,还在苦苦地问着死前没有得到回答的那个问题:哥哥,我想活。为什么我该死? 后来,最后一炉里不巧被匠人泼进去一罐丹砂,那匠人当场吓得魂飞魄散,一路大喊大叫着要大家赶紧逃命,所有人聚集到二里地之外的山坡上,等着那炉子爆炸,可是竟然什么也没有发生,回来搜索炉膛,从中捞出一把颜色血红、形状奇异宛如情人双唇的利刃,这就是小星了。 韩信捏着袖子里的小星,信誓旦旦地道:“这是我的!你给了我就是我的。”

张良却在他嘴角一吻,“那这就是我的。”

韩信脸通红地道:“下次这样要先告诉我一声。”

“为什么呢?”

“我要……我要准备准备。”

张良道:“你准备吧。”

“啊。啊?”

张良又扳过他的脸来将情人的嘴吻了又吻。

老马慢慢地行走,走到冬日向阳的山坡上,坡上腊梅开遍,两人拂去梅枝雪花,坐在梅花树上,互相传递一壶酒和糕点盒子。张良毕竟病中不胜酒力,迷迷糊糊在枝儿上睡着了。韩信登在最高的一枝上,登高远望,只觉四处白银铺地,这江山风景如画,心旌动摇,忽然低头一看,张良脸颊泛红,在梅花之间沉睡,心如齐飞的鸽群般扑棱棱又落下来。他轻身飞下,落在张良身边,搂着他,怅然望向雪地,一忽儿只觉雪地花白晃眼,将刺痛的双眼埋进张良颈侧,泪落如雨。

荥阳城所驻扎的两军虽然日日练兵,今日倒闲散热闹起来,都看萧将军一箭射下了南飞的大雁,萧延的箭术不仅百步穿杨,且力道猛烈,大雁哀鸣一声,坠下地来。一旁的小护兵忙自告奋勇奔过去拾,大雁却落在了两个人脚下。小兵连忙跪下行礼,张良弯腰将大雁捡起来,袖中洒落梅红飞花点点在雪地上,和雁血混在一起难分难辨。

韩信道:“这个季节,哪里还有落单的雁?”

张良将雁儿托在手中,道:“是啊,你怎么走得这样迟……”

再不说话,将雁儿给了那护兵,道:“拿去吧。”就与韩信一同离去。梅花一路自他袖中飘散而出,同时听得他道:“怎么能这样糟蹋东西。”原来韩信趁他睡着,摘梅花藏在他袖中。韩信只哈哈发笑,一会儿性子起了又将他打横一抱,又是转圈儿,又是施展轻功飞至窄窄的楼台窗沿上,玩似地,可一会儿就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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