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策[32]
#四策 转过天去,韩信显得十分不安,一天三次跑到城楼上张望。而只要他在那里,对士兵们就有振奋之用。即使是汉军的士兵,也都久仰韩将军的威名,多有偷偷看的。无论汉军还是楚军,实际却都是一家的人。萧延急得上火,跑到张良面前说:“监军,大事不妙哇!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张良道:“萧将军,您怎么不跑?”
萧延被他问得一愣(和张良对话常有这种感觉,差点就习惯了),“我为什么要跑?”
“对啊,”张良就把笔停下,用一双盈盈美目望着他,目光是真的非常好奇似的,“为什么呢?”
萧延好就好在他比较老实,此刻就据实回答:“我在这里是将军,虽然比不得彭大帅,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去了楚营,我是个什么?不被杀头就算好的了。”
张良道:“非也。韩将军正在用人之际,手下虽有陈平、灌婴之流可用,毕竟独木难支,萧将军是经略之才,若去投楚营,必得重用,说不定比现在的官衔还要高些。何况大公子的事儿,在楚营倒还是功非过呢。”
萧延对他是完全地无可奈何:“监军,您是在劝我叛变吗?”
“要真有这样的机会,您去还是不去?”
“我……我当然不去了!我老婆孩子兄弟和父亲母亲都在长安,若是抛家舍业,让我父亲老来无依无靠,我该天打雷劈!“
“人同此心,士兵们想必也是这样想……纵然有一时慕韩将军的威名前去投奔,终究只有长安是他们的故乡。真到了要启程随韩将军去楚地的时候,有几人能坚定地跟他走?”
萧延恍然大悟,一骨碌爬起来,正要迈大步往外走,却又回转来:“监军,我们没有理由,你却有的。何况韩将军对监军爱如珍宝。”
张良微笑着摇摇头,没有说话。萧延自知冒犯,也不再说什么,垂首退了出去。下午就做了一件事:跑到荥阳最大的酒楼去喝了顿花酒,喝到醉醺醺处,甚至把姑娘请到城楼上,请她唱支曲儿来劳军。姑娘唱道:
殷其靁,在南山之阳。何斯违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这是一支家中的女子盼望夫君归来的歌谣。殷殷的雷声,在四周响彻,令我的心摇撼,我那久未归家的良人,你怎么还不回转?楚军汉军,无论阵营身份,听到思乡的歌谣,莫不下泪,于是军心大定,日日盼望刘盈王驾到来。就连韩信麾下的士兵,也大都是他从关内搜罗来的,听到这样的歌曲,也想到了长安中的父母兄弟。征戍之苦,实在是难以言表。只有韩信自己因为是楚地之人,想到要回家了,心中是畅快的,只恨情人不能随自己一道归去。
殷其靁,在南山之侧。何斯违斯,莫敢遑息?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隆隆的雷声,落在了山坡上,背井离乡的人,也该想想家中的妻子如何思念夫君快快回乡;而假如别离就在此际,纵然你会微微一笑说打雷这种事又有什么好怕的,我的心却如何割舍?而你的家又在哪里?在那高大威严,红墙上爬满青苔的长安城吗?在流水曲折、歌谣幽幽的楚地,还是早已几经毁伤的洛阳呢。
这些,临别到头,问来都无趣。
刘盈在去荥阳的路上,倒真没想到他这么饱受期待,实际上他慌张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随行的彭越就斥责他说:“殿下,您好歹也将要作为一国之君,该有点国君的样子,否则让我等怎生是好?”
刘盈听了他的话就更紧张了。彭越心想不若我还是闭嘴,就把帘子往下一拉,叫刘信好生照顾殿下,自打马走到前面吩咐马上要进城的要事去了。等他走了以后,刘盈才敢把车帘子掀起来看看,荥阳城已经在望,晨曦中显出朦胧的轮廓。想想几个月之前,他还是个为父王见弃的太子,每天被母亲耳提面命如不努力去争抢,就将成为别人的阶下之囚,甚或其他更凄惨的结局。吕雉这人对讲故事哄孩子睡觉不甚擅长,但如果要她说些可怕的事情把孩子吓得睡不着觉,那张口就能来十个。而今人人都把他作为这个国家的君主看待了。刘邦的身影在刘盈的记忆中仿佛还时常徘徊在未央宫中,实际却已经成为历史中的一页,被人迅速遗忘。现在这个国家在他的手中,他真的有机会去争取曾经希望的东西了。如果想从母后手中保全什么人,那么他一定要做到。他对刘信说:“阿兄,你看荥阳的城墙多高!下面有爬墙虎,等到夏天枝繁叶茂,肯定更好看。”
刘信说:“太子爷,你看这城墙上的爬墙虎,都是用人血喂的啊。”
第一次攻打荥阳的时候,他也随刘邦在行伍之中。刘信这个人一向犹如人背后的阴影,如今忽然开口讲这些事,讲完马上闭嘴,一副很后悔说了这番话的样子。刘盈叹口气,道:“阿兄,我好害怕啊。这一下,能给母后求一个垂拱安居,又能为天下百姓求一个休养生息吗?”
他自己合计了一下,又高兴起来,“韩将军人很好,我觉得行。”刘信没搭腔。
而他们一会儿就见到韩信了。刘盈进城的时候,先走一步的彭越已经为他安排好了一切,许多熟悉的面孔乌泱泱挤在城门口,刘盈跳下车来,道:“张先生!”
张良和韩信并排站着,微微一笑,“请殿下安。”
刘盈道:“我好得很。张先生,你不要紧吗?我带了宫里的医生来,恐这里没有好药材,能收拾的都给你收拾了。”
张良笑道:“谢太子挂心,臣已见好了。”
“那就好,真是吓死我了。”刘盈赶快奔过来,拉住张良的手,因有许多人在这里看着,他倒也不反抗,只道:“殿下远道而来,辛苦了,臣带您歇息去吧。”
刘盈道:“我不累,韩将军——”
韩信本来一直在旁边站着,表情好像被冬雪冻住了一样。此时听到召唤,也只是朝他拱手为礼。这在往常,自然是十分失礼的举动,刘盈习惯了周围人的周到礼数,这时候不免有些不悦,也方才反应过来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韩信已经不是帝王麾下的一名诸侯,而能与自己平起平坐了。他看着韩信风尘仆仆,似乎非常疲惫的脸庞,很想问他一句:韩将军,我父王是你杀死的吗?
但这句话终究没有问出口,实际上他早已知道答案了,长大的一个标志大概就是不会再追问一些答案实际上昭然若揭的事情。
他也朝韩信回了一礼,道:“韩将军,盈儿算是您的小辈,今日您要受盈儿一礼。只盼韩将军在往下的几日里,也以江山百姓为念才是,人生百年,江山万代,你我不要做让后人唾骂的事情。”
韩信倒笑了,“太子殿下,您见长了。”
他顿了顿,又道:“信只要不被一个人唾骂就心满意足。至于甚么万代江山,在我百年之后,与我又有何干?”
但刘盈知道,假使他真不在乎,一切根本不会走到现在这一步。也许当年他根本不会投入刘邦麾下;也许在攻破齐国之后就自立为王。所以刘盈也不把他这场面话当回事。等众人簇拥着来到布置一新的大殿里坐下,刘盈对刘信道:“阿兄,在我的车厢里,有一副地图,请给我取来。”
刘信不敢怠慢,即刻取来。两个侍者一起将卷轴拉开,大汉辽阔的江山展现在众人面前。
韩信道:“殿下明鉴,我身为楚人,只要那故楚地就心满意足。”
他从一开始就这样坦白;然而也可算作狮子大开口了。要知道故楚地和他诸侯王楚王的领地几乎是两个概念,故楚地可说是王朝的半壁江山了。然而即使如此,他也有如此要求的底气。刘盈伸手蘸了墨盒里的丹砂,从下往上斜斜地划了一道,“韩将军,人人都说我年轻,论计谋,我只有被人玩弄的份。可是原本就没必要这么多勾心斗角,孤承天命,为的是让天下万民过安宁日子。将军,我愿意将大江以南,故楚国的地方全都归在你手,我们两家就此偃旗息鼓,不要再起争端了。”
张良轻轻地叹了口气。
刘盈低头道:“连张先生都觉得我孺子不可教,可见我是做错了,应该像做木工活的工人一样慢慢地拉扯,十天半个月的。但这是我能做出的全部让步,韩将军,端看您如何选择。”
韩信听了,反而哈哈大笑起来。众人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在这种时候笑出声来,都疑惑地望着他。难道韩将军面对太过软弱的对手,高兴得疯了?但是韩信笑过之后,也手蘸丹砂,在地图上圈出了一块,道:“太子殿下比我想象中还要精细,但是,殿下,这里是不能让的。”
众人定睛一看,才发现其中玄机。原来刘盈的这一道,虽然将故楚地大手笔地包含其中,甚至还比此前因与秦国的连年战争中逐渐被蚕食的土地大了些,依睢水一道,然而比起之前并不规则的楚国地图,少了一个十分关键的部分:符离塞。这里虽然地方不大,常年被忽视,实际却是一道十分要命的关卡,如非常年在楚地居住过,仔细勘察过地形者,不可能知道这里的关键。韩信身为楚人,知道这个倒也不稀奇;不过刘盈竟然也知道这里,又不知背后是何人指点了。
曹参也在座,他一贯地假装出年老昏匮的样子,这时候,却犹如忽然从梦中苏醒,双眼精光四射地望着整个房间。他和张良一左一右地坐在刘盈身边,左右着他的思想,因此韩信等于是在与这两个人交锋。
刘盈见被韩信点破,也不慌张,只道:“韩将军势力浩大,我和我娘却只是孤儿寡母,对将军的能耐怕得夜不能寐呢。如果没点把柄在手中,怎能安心?”
韩信微笑道:“你倒诚实。”
“韩将军过奖了。我也知道,符离塞实在太要命,端看韩将军的意思,要拿哪一块去换它?”
韩信何等颖悟,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但他却道:“好,符离塞就让给殿下。”
至于那个更加要命的地方,他只字不提。刘盈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此时一阵茶杯轻磕的声音想起,张良忽然道:“韩将军,臣斗胆,有两句话要说。”
韩信道:“没你说话的份儿。”
张良倾身向刘盈,用所有人都听得见的悄声道:“殿下,您请附耳过来。”
韩信长叹一声:“罢了,你还是自己说吧。”
张良微笑道:“也没甚么,臣是忽然想到了一件旧事。”
这种时候说些什么旧事?不过,他的事情韩信总是想听,他叹口气道:“说吧。”
“先帝昔年攻下南阳以后,曾经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迁不轨之人于南阳’。”
韩信听后,眼中闪烁。说起来这还是秦朝时的国策,秦始皇将六国旧贵族和工商业经营者迁到南阳这贫瘠之地,这些人反而将这个天时地利两不沾的地方建设成了繁华的城市。但是离开了这些人,南阳此地什么也不是,更无什么地利需要争夺。张良想要南阳,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韩信望着张良,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这一对情人,在交锋之际,眼睛是如何出奇地亮;一忽儿恨不得爱入骨髓,一忽儿,在此地,又恨不得马上用斧子从对方身上削去一条臂膀。韩信看着张良,缓缓地摇了摇头。即使留下符离塞这样一个巨大的漏洞,南阳他终究不能放手。
张良也看不出有多遗憾的样子,自顾自喝他的茶,往后谈了三天,他好像这事已经完成了似的再没说一句话。
等到了不得不要离别的时候,张不疑才鼓起勇气,走到汉军这一边。车马俱已装妥,刘盈还在和陈平客客气气,韩信亲自把张良抱到车上,从外面只能看到他拉着对方的手,不知道在絮絮地说些什么。忽然韩信一扭头:“不疑,怎么不过来?我们,呃,说完了。”
说罢虽然看起来十分尴尬,但又磨磨蹭蹭不肯离去,张良俯身在他唇上吻了一下,伸手在他胸口极轻地一推:“去罢。”
韩信抿了抿嘴,走了。不疑这才走近前来,望着父亲。这一次离别,恐怕毕生都无法再见面了。不疑忽然发现自己有很多话要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他忽然抓住张良的一只手,放在自己头顶上。就像之前那个夜晚张良对他恶作剧的那样。
张良轻轻抚摩着长子的发顶,脸上的微笑变成了一种让人不忍去看的心碎的表情;不过不疑低着头,看不见他的脸,只听他道:
“楚地动荡,我没什么好送你的。这个拿去吧。”
就把一样东西塞在不疑手中。不疑一直看着汉军的车队离去,楚军的阵列也出了城,荥阳城一下子显得空旷起来,他自己还站在原地,直到发现丢了人的陈平差灌婴回转来找他,他才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东西:一只锦囊。拆开并不是什么妙计,而是一把长安的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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