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长地久

#咒术回战 #五夏五 #G 五条悟从山坡上走下来,肩上扛着祭祀用的法尺。那东西看起来像一根四面刻有符咒的四棱方形短木棍。 “其实呢?” “其实就是一根木棍。”

五条说着,腾出一只手来揉一揉小徒弟的头发。小徒弟虎杖悠仁走在他左边,刚入门没多久,对这些事情充满好奇。五条东拉西扯地告诉他,这根棍子乃是十年前,他这个当师父的从门口的桃树上随手折的。虎杖说他之前在山下,听说道家是很讲究的,所用法器桩桩件件都有来头。五条说哦!那种东西咱也不是没有,就拿这法尺说吧,咱家从前用的那把据说是上古遗留下来的宝贝,曾经打伤过凶灵两面宿傩。 “哇!” “可惜。”五条毫无诚意地耸一耸肩,“我师父你师祖几年前教训他的亲儿子我的亲师兄的时候,用那东西来打手板,师兄手没断,法尺倒给打断了。 ……临了到年关祭祀的时候,没有办法,只好由你师父我上树折了根棍儿,刻上花纹、涂一层清漆,你看还不是跟从前一模一样?旧的那两截就在库房,回头让伏黑领你看看去。所以说,法器这东西就不能弄得太贵重,有违我道门清静无为、利万物而不争的法理——所谓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他摇头晃脑地念了一通经文,转头又换了副笑嘻嘻的神情:“这么些年了,也没见哪位神仙抽空天打雷劈我一下,可见这那的各种讲究全是放屁。” 大徒弟伏黑惠在他左边,对他这不羁风格已经习以为常,因为五条一贯的惫懒,他甚至已经开始自己主持祭礼。对这些话,伏黑没有什么听的兴致,自顾自抱着三人的法衣走他的路。就是五条提到自己师兄的时候,也没有抬一下眼睫,只是一味地把法衣露出来的一点明黄色衣袖往包袱皮里塞。五条曾经告诉他明黄色招马蜂,他信了。 招魂用的三清铃被五条随意系在腰带上,随着他的脚步声作响。山风是从下往上吹,吹得他两只袖子鼓胀胀的。现在是山花烂漫的时节,丛生的杂草也胡开些星点小花,的确也有蜂蝶乱飞。阳光很好,风也轻柔,坡下一棵四人合抱的巨木满树墨绿叶子簌簌作响,摇着碎光。 “这棵树有来历,”五条说,“这棵树是我们镇的风水脉门所在。很重要,考试要考。” 虎杖哀嚎一声啊怎么还要考试!五条就站住不走了,吓得他一激灵,还以为师父要打他,紧急后撤两步。他在山下没入五条悟门的时候,打是挨怕了的,但不曾服。抬头一看,发现师父并没想打他,师父根本没看他。五条凝望着那树前的一点,一把将眼睛上蒙的黑布除去了,雪纷纷的头发落在他额头上、脸颊旁边。 五条睁大了蓝盈盈的眼睛望着树底下。虎杖比五条矮多了,从他的角度仰望上去,这双眼睛里好像时时有泪似的。 虎杖入门说短也实在不算短了,不过这时候才发现他师父原来不瞎,很是吃了一惊。还没把这一惊消化干净,但听五条问: “你是谁?” 虎杖看看那树底下明明什么东西也没有,吓得脸都白了,他早听说道家常跟些冤魂厉鬼打交道,要是有形的东西也就罢了,可就怕看不见摸不着的,偏偏虚空中,轻风又带来一声悠悠的回应:“我是谁?我也——不知道。” 虎杖哆哆嗦嗦地跟他师兄咬耳朵:“师兄啊,师父是不是疯了?” 伏黑抛给他一个习以为常的眼神:“他什么时候不疯?” 五条悟嚷嚷起来:“说什么呢!我可都听见了啊?” 他伸一个手指头到牙关里咬破了,一边嘶嘶地抽着气说我这回可真是下了血本啊,一边把挤出来的一粒红豆似的血珠凌空一弹,那血珠落在树下的虚空之中,竟渐渐地显出一个人形,穿一身袈裟,黑头发披散着。他眉心烙着一点刺眼红印,正是五条悟的指尖血。 五条悟说看见没有?虎杖悠仁,主要是你,看,这就是咒灵。 虎杖新入门,从没跟这些神鬼之物打过交道,畏畏缩缩地就要往师兄身后躲。“咒、咒灵跟鬼有什么区别?” “没区别。” “妈呀!” “有什么好怕的?你只要跑得比伏黑快,它不就吃不着你了嘛。” 五条大摇大摆地走到树底下去,这咒灵望着五条,忽而动了动嘴唇说:“我认得你,你是五条悟,我们上次见面,不知道是多少年前了。我记得你是五条悟,你记不记得我是谁?” 五条悟说,“你这东西嘴皮子倒利索。不过你是谁我怎么知道!我倒要问问你: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咒灵说他来找五条悟,除此之外一问三不知,五条唉唉地说可怜啊真可怜,这样吧,你就叫夏油杰好了。 咒灵好脾气地接受了这个名字,五条悟反而沉下脸,抄着手把咒灵团团看了一遍,忽而怒骂一声:“玩笑开得太大了!”就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瓷瓶,捏个诀不费什么事就把咒灵收了进去。风把他腰间的铃铛吹得叮叮作响,犹如一个魂兮归来的讯号。

五条回了道观,把瓷瓶随便往桌上一扔,收拾东西就走,天在迅速地黑下去,两个徒弟远远地跟在后头,到了河边,五条放下东西,他们依然畏畏缩缩地不敢出来,五条悟说,“出来吧,看热闹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功课做完没有啊?” 两个男孩儿同时说起话来,伏黑说做完了师父;虎杖说五条师父你冷不冷我们给你带了件衣服来。对了,今天是什么节日? “什么节日也不是,你黄历怎么背的。” “那你为什么放河灯,你要祭奠什么人吗?” 五条悟没头没尾地说,我有个朋友叫夏油杰。就住了口。他手边一只竹篮里放着些蜡烛和箔纸,五条悟手不算巧,拿箔纸折出圆圆的东西,看起来不大像莲花,不过确实折得恨快。他把祭奠的白蜡烛搁在花心,指尖把烛芯一搓就点燃了,就将花灯捧到水上,让它随波逐流。一朵朵花蕊淡黄的莲花随着水流远去,像成群结队被放生的鱼。五条悟呆呆地看了一会儿,霍地站起来,说: “好!走吧!走吧!杰。” 伏黑和虎杖后知后觉地想起杰是五条临题发挥给那咒灵取的名字,以为咒灵已经在旁边,都四面看去,没见咒灵,只有熟悉的山间景色。五条自己已经迈开步子走在前面,徒弟们一路小跑跟在后头,他停了一停,等他们赶上来,一把从虎杖怀里扯过自己的外套,也不正经穿,只随便披在身上。初夏的风,因为入了夜,竟还隐有凉意。他走得很快,长腿毫不费力地迈过沟沟坎坎,一会儿不见了。

第二天五条悟拿这咒灵给两个徒弟做教具。五条说,这是咒术师的执念形成的咒灵。伏黑问咒术师也可以产生咒灵吗?五条一拍咒灵的后背:在你面前不就有一个嘛。 这个咒灵一开始傻愣愣地,五条说是缺乏咒力所致,时不时地跟他亲热,走着路也能忽而扯过来亲一下,竟把一个咒灵养得活泛过来了。夏天的夜晚,纺织娘在窗外不眠不休地摇着翅膀,五条悟把道袍从肩头褪下去,跨坐在夏油杰身上,一只手就把他衣服从胸口向下扯到腰际,“你真的是夏油杰?”他拿手指头尖在夏油胸膛上划拉,“你是他哪一部分呢?” 咒灵并不回答他。 “唉,没劲。”五条叹了一声,揪夏油的头发玩。这么肌肤相亲地养了半个月左右,夏油就聪明些了,虽然过去的事情还是半点也不记得,但是五条再说这样的话,他也会很努力地回想一番,然后说,“我大概是他就算被你把头发揪光也不会生气的部分。” 五条悟哈哈大笑。 五条写了个术式,能让夏油在普通人面前也保持形体,身上穿的衣服也不至于一起消失。他这种人竟然也会起大早把夏油杰打扮起来,对徒弟们欲盖弥彰地说有实体才算合格教具。而且他总不能天天咬手指头。五条教徒弟的风格一贯是活泼泼的,然而道观的规矩依然森严,学徒们卯正便要起来练早功,五条收拾夏油,往往起的还要早,直在凌晨之前最冷最黑的时候,他在屋里点起一盏小小的油灯,反而显得窗外更黑了。蜡烛劈里啪啦地烧得热烈,它自己再怎么样,也不能照亮桌旁方寸之地以外的地方,只是兀自热烈着。 劈里啪啦,油灯中忽然迸出一只火星。夏油杰本来乖乖地在桌前坐着,忽然伸手一指,将它变成一只蝴蝶,飘飘忽忽地飞到五条悟面前去。五条已经给夏油勾完了脸,正用前一天晚上熬的油膏往他头发上抹。这蝴蝶落在他手指上,倏忽熄灭了,五条悟被它烫得一痛,怔怔地望着指尖。在他遥远的记忆中,也有一只蝴蝶投身火海。 “嘿,”他恶行恶状地说,用点力拽了一下夏油的辫子,“再这样把你头发烧掉。” 夏夜依然是凉的,山谷风一刻不停地吹。五条悟往手上哈气,又把手指插进夏油杰的长发里,隐隐取到一点温暖。夏油尽管被五条扯着辫子,还是费劲地扭过脸来,看见五条白色的睫毛仿佛落了一层细雪,扑扇间竟真带着些微凉意。这是自投罗网,五条趁机捏住夏油下巴往他脸上扑粉,完事把他脸颊拍拍:“真不错,杰,你又像个人样了!” 不是隔着术式感知,而是真真切切地又用自己的双眼看见了活生生的夏油杰。有温度、有色彩的夏油杰。五条喜欢得很,自己打量一番不够,揽过镜子来让夏油自己欣赏一下这副面貌。夏油杰摸了一把涂着白粉的脸,不知道为什么,皱起眉头。 五条得意洋洋地说,说化妆嘛,他是熟手,就讲起一段自己的身世掌故来。这些事情就是在十年前,他跟活着的夏油杰天天黏在一起的时候,也没有说过。五条说他可怜见的家道中落,跟着一个小戏班子走街串巷,少不了唱上两句,人爱听他唱呢。 夏油很配合地问你唱些啥。 “十八摸!”五条笑嘻嘻地唱:“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沾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搂着夏油又滚回床上了,把他刚上好的妆抹得一塌糊涂。我又没有脸了,夏油扒到镜子前面一瞧,悲伤地说。

即使是从咒术师心中直接化生成的咒灵,由于缺魂少魄,性情或多或少都有些乖戾,加之道德大幅度滑坡。咒灵夏油杰变得比五条悟自己还爱恶作剧。五条顶多拿两个徒弟开刀,比如他会讲课到一半,忽然说:“伏黑的咒术要靠驯养灵兽才能施展,既然这样,就不能不亲近动物,所以——”他露出促狭的笑意:“你们不如实际体验一下?” 说着一挥手把虎年生的虎杖变成只小老虎,兔子伏黑本能地见他就跑。 夏油做的事情就不管不顾得多了。五条出门捉咒灵,请他做法的人家在旁边看着他年纪轻轻,眉眼稚嫩,举手投足的轻盈气质说得不好听就是吊儿郎当,不免多了一句嘴,道长看着真年轻。这间道观的执掌不是姓伏黑吗? 对这些质问,五条笑眯眯地全不在意,干完了活走人,第二天那户人家又哭丧着脸找上门来,五条到他们地头一看,庄稼全给人刨了不说,整块地头都给翻了一遍,像是被巨兽的利爪刨过一遭似的。五条把跟他形影不离的咒灵从身后抓出来,勒令他恢复原状。夏油杰垮着个脸照办,在场人只看见五条道长一挥手就把一块地头恢复原状,从此对他千恭万敬起来。只有两个徒弟神情颇为复杂。五条察觉了,回了道观,他就说,“收服咒灵,让它帮忙干活的事也是有的嘛,比如——唉,总之你们作业有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罗盘,三言两语讲解了用法,让两个徒弟自己去把近日作乱的小咒灵活捉回来。但是夏油杰好像一块大号磁铁,罗盘指针定定地黏在他的方向。 五条悟把罗盘往虎杖怀里一扔,冲夏油抗议道:“给我走远点!打扰到我教学了!” 夏油问你要我走到哪儿去? “当然是越远越好啦。” 他说这话,很奇怪地却暗暗在希望夏油反驳。可是这希望落了空,夏油只是驯顺地说:“好吧。”真的往门外走,他也不需要推门,一步就穿墙跨出去,自然就看不见了。 不知道他往哪儿去,到了半夜三更还没回来,五条吩咐两个徒弟看家,往浓浓夜雾里去寻,他白色身影走入寂静的夜里,犹如一块雪花银投入井中,这井也不知多深,侧耳听了好久,竟始终没有回音。

虎杖第二天偶然起早,再睡不着,索性到前院去练早功,虽说师父不在,也丝毫不敢偷闲,再说谁知道师父何时回来。他正扎着马步,忽然门一声轰响,被人推开了,木头门插断得干脆,两截子一左一右掉在地上。虎杖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到地上,定睛一看,原来是在外游荡一整晚的夏油回来了。 夏油一只手把他拎起来,“真勤奋啊。” “没办法嘛,要考的。”虎杖说,隐隐觉得今天的夏油有些奇怪,他问夏油,“师父没跟你一起回来吗?” “没有。”夏油说,要堵虎杖嘴似的匆匆岔开了话题,“他自己总会回来的,就算路上遇上什么咒灵,也缠不住他。” 虎杖说,是啊,是啊,师父有无下限咒术嘛。 夏油说你怎么知道?话音未落已自知失言,虎杖是日日与五条在一处的,又什么不知道的,因之改口说,你知道什么! 虎杖气鼓鼓地说你就知道很多啦?夏油说那当然,我跟你师父是老相识了。 虎杖不生气了,眼睛发亮地说你要讲故事了吗?兴冲冲地到屋里把伏黑从床上拖了来。将睡眼惺忪,忍不住要发火的师兄摁在身边的石凳上;“讲吧!” 夏油果真不欺他。五条的事情,他知道很多,大多不是五条自己告诉他的。 他讲起五条的家族曾有一份偌大产业,究竟多大,他猜甚至五条自己应该也没有很清楚,只知道庭院幽深,从他住的那个院落到门口——无论是哪个门——得走好一阵。五条悟在最中央的那个院落里长到八九岁,记事起也能从旁人的窃窃私语里探知一点自己的命运:在这狭小的、有比屋顶还高的白色梅花树的院落出生、长大一点,然后因天生的能力被派上各种用场。五条家的孩子总要被放到天平上称一称重量,轻了固然会被毫不顾惜地丢弃,重了,还有更多更多的砝码加上去,直到送到秤杆所能托举的最高点。 最开始的尝试是收纳咒具,家人把二尺多长的利刃塞进他身体里,不曾流血,却感受到活生生割裂的痛楚。那刀刃反复摩擦着他柔软的内脏,刀刃冰冷,疼痛却像火烧,惨叫和不曾流出的鲜血一起被他反复咽下去。再咽下去。 咒具依次加码,除了开始会咳一点血之外,始终没把他弄死;后来他们尝试从他身上拿走些东西,看他天生的反转程式能够支持何种程度的恢复,开始是几片指甲,一星期后进展到不同种类的肢体,再后来是一样、两样、几乎全部的内脏。五条悟被安置在榻榻米上,被拿走的四肢摊放在他身边,在他空荡荡的躯干里,只有一颗心脏寂寞而顽强地跳动着。有个故事说得罪了君王被剜了心的人,提着一口气不肯死,游荡到菜市口,问一个卖卷心菜的妇人,菜没有心能活,人没有心能不能活?妇人说,人没了心当然不能活。这人听了就倒下死了。他还挺好奇自己是不是那个例外,毕竟他已经先在很多地方成为了例外。但是,就像深山里开采矿石的匠人会毫不顾惜地一刀又一刀切割待解的石材,然而一旦在里面发现了美玉,就会无比珍惜地捧到丝绸锦绣堆里去。到此为止,家人不敢拿他冒险了,把他好好地雪藏起来留作后手,温存至此,竟仿佛是在爱他。 五条一连几天盯着纸拉门看,天光熄灭又亮起,他的目光从纸拉门上的蝴蝶绵延到另一边的长廊、到不长叶子的梅花树,到总是紧紧闭着的院门、到更远、更远、更远的地方。自由的地方。 在一个漆黑的、刚刚下过暴风雨的深夜里,他睁开了六眼,借此看到的远方大大令他失望了:门的后面是门。是门。是门。还是门。无数重门扉拦在他面前,像一个一直运行下去没有尽头的无下限小数。那一晚他的眼泪终于引来了火,从那双碧蓝如清凉海浪漫上白沙滩的眼睛里,诞生的是火。那蝴蝶始终飞舞在他的视野中,像一个摇摇欲坠的支点,火把蝴蝶吞没,他脑子里的那根弦也就此绷断了。 这双眼睛从未亲眼见过海浪和沙滩。 五条家一朝崩毁,从咒术师世界的御三家的三角塔尖一夜间被无常命运碾成齑粉。夏油那会儿师从咒术师夜蛾正道,这个消息治好了他师父二十年的神经过敏。夜蛾虽然表面合作,暗地里老把五条家当成假想敌,这份敌意瞒得过别人,瞒不过亲徒弟夏油杰。他也没想瞒,有一天把夏油找来直截了当地说,五条家虽然败落了,我还有一件心事。 夏油听口气就知道必然是件麻烦事,但咒术师平日里在生死间闯荡,悬在头顶的刀刃总不会有比死更锋利的了,所以他的反应很平淡,顺从地跪伏在师父前面由他吩咐。夜蛾说,五条家虽然败落了,可他总担心这是个局;据说五条家有个天赋异禀的后代名叫五条悟,天生六眼,是五条家最后的底牌。夜蛾不信一场大火就能杀死他,五条悟一定还活在世界上某个角落,夏油一定得找到他,确认他再没有威胁。 夏油于是拜别了师父,往漫漫人海中追查五条悟的踪迹去了。这是项艰巨的任务,他花了整整三年,从繁华大都一直追到国土尽头。三年里他感到这个素未谋面的五条悟与他逐渐亲近起来。这个——一定有着五条家标志性的白发蓝眼,与他年纪相仿的、渐渐被夏油放在心里念叨的五条悟。

夏油找到关键性的线索是在第六年的春节,他没家可回,随便找了个茶馆喝大碗茶,听台上的戏班子咿咿呀呀地奏乐。一个在旁边蹭戏听的闲人啧啧地吸溜热茶,一面说,可惜了,那小青衣不唱了。夏油无可无不可地听着,那人带着回味一道好菜的神情,向夏油描绘起那位小青衣的面貌:年纪不大,爱闹,常自己乱改词儿,着实可气,奈何生了这么一张天生就吃这碗饭的脸呢!白头发、蓝眼睛,可惜不唱旦,要能扮一回白素贞,活生生就是戏里走出来的了。 “那他怎么不唱了呢。” 上回又改词,那一场是开了个好头啊,连偶然下山的个老道士都挤进来听。嗨嗨,还清修呢!结果,“我情愿冷落无邻血凝冻,我情愿寒月凄清度晨昏。从此后每到月华升天际,便是我碧海青天夜夜心”一段,多利落的词儿,他非改成“我不愿冷落无邻血凝冻,我不愿寒月凄清度晨昏”……这不是找打么?当场被嘘下台去,下了台又被班主一顿好收拾。 夏油黑眼睛眯起来,“后来呢?” “后来他眼看就要给打死,还是那老道士看不下去,胡乱找了个借口,说什么这孩子有仙缘,硬是从香火钱里数了三十块大洋出来把他买去,听说在山上做了小道士了。老妓参禅和尚撞钟,小戏子当道士,嘿,灵得很!” 夏油沿着那人给指的方向上山去,山不高,但有许多沟坎,山溪曲折地流过,分出几十条岔来,恰似夏油三年来走过的一切弯路。山坡底下有棵大树,他站在树底的阴影下向坡上瞭望,忽见冬日的天光下渐渐走来一个人,白头发、蓝眼睛,一身不合适的旧袍子,袍角还要人手拎着才不至于拖在地上。大风从领口袖口钻进那袍子里,好像要把里面的人一起挟持着飞走一样。那一刻是五条悟先开的口,问他是是谁。有何贵干,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那一刻一切都尘埃落定。

“离开我徒弟。”五条悟说,这声音把所有人都惊醒了。 五条悟出现在门口,经过一路飞奔,他扬起的雪白衣袂此时才轻轻落下。他的衣服、头发和肤色都如雪,声音则冷得像冰。他是初夏时节里一个冷得下雪的人。 这一刻,一切都尘埃落定。

下、 “悟!”夏油说,“你不认识我了吗?” 他说话间就向五条悟张开手臂,动作娴熟得好像对方扑到他怀里的动作已经做了无数次似的,可是五条悟一动不动。也许正因为夏油脸上的微笑太过无懈可击,才更令人疑心眼前是面铜墙铁壁。 “你为什么不像之前那样叫我的名字?”夏油懒洋洋地问。五条把咒灵从自己身后扯出来,两张相似的脸对视,最惊讶的是状况外的人:两个徒弟。 “因为你不是夏油杰。” “如果我不是,那么就没有别人是——”夏油说,他还坐在那里,向后倚着石桌的边缘,胳膊肘压着虎杖的袖子,余光瞄着伏黑的动向。“那个咒灵,当然更不是。” “没人说他是。”五条说。 “那你还留着他干什么?” “玩儿呗。” 夏油笑了,“你爱玩什么,我陪你。” “谢谢,不必了。” “我说悟,你这是什么态度?面对多少年不见的老朋友,难道不该热情些?你说我不是夏油杰——五条悟,我师父哪怕没见过你,还是称赞你是当今最了不起的咒术师,你的六眼总不会说谎吧?哪,把你的蒙眼布解开,睁大眼睛好好看看,我究竟是不是夏油杰。” “你倒挺自信。”五条悟说着就真把蒙眼的布条一层一层解下来,再一圈一圈绕在手指上,他用那双千年一遇的珍贵的蓝眼睛睨着夏油,五条家标志性的蓝眼睛里,唯独五条悟因是六眼,这蓝色蓝得格外清澈,像刚烧出来还没凝固的玻璃。他端详着夏油的脸,“唔,还挺逼真,你怎么办到的?” “真的假不了嘛。”夏油笑。 五条悟点了点头:“挺像的。我的六眼和术式都点了头。可是——唯独我的灵魂不承认你是夏油杰。” “哎呀,我好伤心哟。”夏油笑眯眯地说道。“你猜怎么着,我有点嫉妒。” 他伸出手指往咒灵的方向一点,那咒灵的身形忽地坍缩扭曲,直到成为一颗漆黑的珠子,被夏油杰托在手掌上,抛起,落下,抛起,落下。五条给它套上的整套衣装:袈裟啊,念珠啊,布鞋啊,空荡荡一身人的皮囊,失了支撑,都乱七八糟地摊在五条身边的地上。 “你也知道,我的能力是吞噬咒灵,把它们收归己用。让我尝尝,这一个的味道是不是有所区别。是跟其他咒灵一样像处理过呕吐物的烂抹布呢,或者甚至更恶心了一点。我这可是将身饲虎了啊。” 他挑衅地握着那颗珠子,张开嘴做出啃咬的架势,余光却往五条脸上刮。五条悟定定地望着他,慢慢地在身前摊开一只手。在这只纹路纵横地织出命运沟壑的手掌上,毁灭的术式升腾而起。他同时挥手放下了“帐”,把两个徒弟隔开。 “别呀,老朋友来看你,不招待杯茶也罢,不至于上来就喂我吃无下限咒术吧?” “我知道杰已经死了。”五条悟说,在咒术掀起的波澜之中,他的眼睛凝定如结冰的湖面,“咒术师一辈子祓除诅咒,可他们死前的心灵中,依然可以产生咒灵。从前我对咒术一无所知,这些全是杰告诉我的……两个月前,我见到了杰化成的咒灵。这个咒灵说他是什么都不记得,只是要找五条悟——所以是杰在生命的尽头想要见我,我很感激。难道为了安慰自己杰还活着,就要把他最后的愿望否定掉吗?” 夏油杰听着,嗤了一声。 “我本来还想跟你叙叙旧的。” “我既然不认识你,你跟我有什么旧好叙?” “话总不好说的太死吧。”夏油把小院子环视一遭,“这么些年没见,你做了道观的执掌了,还收了徒弟……可不要误人子弟啊。” “也许我正是做老师的料呢。” “是吗?唉,你来之前,我正跟你这两位高徒讲故事呢。” “不要跟小孩子瞎说。” “什么叫瞎说!”夏油杰一摊手,“正讲嫦娥奔月的故事呢,这叫国粹!我知道你爱听。我也给你讲一个。你记得吗?我俩上一次见面已经是十年前了。十年前,你可比现在矮多了。”

夏油杰遵从师父的命令,天南海北地去寻五条悟,最终在边境上的小道观里把他找着了。五条的师父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道士,当年因为战乱才躲进道观,对咒术一无所知,捡回五条,仅仅是出于怜悯,何况现在已经老得不中用了。夏油随便找了个借口,他就信,留夏油在道观的客房住下。 五条悟去给夏油打扫客房,夏油本是出于礼貌跟去,然而五条到了房间里,门一关,就用咒术操纵扫帚和抹布满天乱飞,把他狠狠教训了一通。“我要审你,”年轻的五条悟坐在窗台上说,他扬起下巴,一下一下地翘着脚,“你是什么人?” 虽然把夏油杰认定为来历不明的危险人物,可他并不紧张。对自己的咒术——他唯一财产,五条如此自信。 “你是五条悟。”夏油开门见山地说。 “当然啦,我自己的名字还用不着别人来告诉我。”五条脆生生地咬了一口苹果。 “五条悟,我花了整整三年来找你。” “为什么?” 五条闻言盯住了夏油,他的目光锐利如冰凌,在紧绷绷的气氛之中,片刻的时间也被无限拉长。夏油忽而笑了,一下子松弛下来,“因为我想跟你做朋友啊。” 五条悟接受了夏油这个咒术师朋友。他们白天一起到山上采药草,夏油趁机给他讲许多咒术师的掌故。纵然夏油有一肚子五条家的八卦,五条都不爱听,他爱打听夜蛾正道正筹备建立的咒术高专。可怜夏油离开夜蛾的时候,这件事情八字儿还没一撇呢。幸而五条此时转移了注意力,他拔起一棵莳萝,摔掉土块拿在手里。“真麻烦……咒术师也用草药吗?” “用。”夏油耐心地回答他,“不仅用草药,绷带、消毒水,中医的,西医的,只要有用我们都用。毕竟,专长是治疗的咒术师并不多,而制作疗愈术式也相当麻烦。” “不过如此嘛。”五条微微一笑,他摊开手掌,那棵莳萝在夏油眼皮子底下重新长出了断裂的根须和被拦腰折断的枝叶,甚至未开放的花苞也徐徐绽放开来,看得夏油瞪圆了眼睛,夏油的这些故事固然为与咒术师世界隔绝的五条构建了一个同类的理想乡,真正的咒术奇迹,却是由五条自己带来人间的。 夏油直言不讳地说,“悟,这是一个奇迹。” 五条笑了,“你怎么报答这个奇迹,嫁给我吗?” “这是一个奇迹,悟,”夏油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不是一个玩笑。” 晚上夏油辗转反侧,师父叮嘱他找到五条,然后确认他没有威胁,可怎么样才算没有威胁?一颗小石子儿击中了他的窗户,夏油杰翻身坐起来,推开窗户,五条悟盘腿浮在空中,“来吧,我们出去玩。” 夏油爬出窗台,握住了五条的手。没有月亮的夜晚,星河格外璀璨。五条的蓝眼睛近乎闪亮,好像是从天河之上坠落到了人间,到夏油眼前。 在山间,在道观的前堂后院,在星光灿烂的夜晚的乡野,夏油一次又一次地劝说五条跟他一起离开。你是天才,他一次又一次地这样说:我们是天才,悟,我们能创造一个新世界。我们推翻门阀家族,我们建立咒术高专,我们培养新人,我们革除旧弊,我们要为世界留下什么,不能辜负这份天才。 新世界里有什么?五条笑,有没有豌豆烧? 当然。夏油说,“就算没有,我们也要把它造出来。” 五条几乎被夏油说动了,他收拾了一个小包裹,然后去向师父告别。师父老了,整日昏聩地坐着,念念经文什么的。五条去跟他坐了半刻,先说,师父,我要走了。 又说,师父,你老人家保重。 最后说师父,你有什么话送我? 师父始终沉默不语,半阖着眼睛盘腿坐着。他的面前放一本道德经,风从敞开的窗口哗啦啦把书页翻起。五条乖觉地说我给你老人家把窗关上,走到窗边发现夏油蹲在外面,扒着窗沿向他做口型:怎么样?悟,怎么样?五条砰地把窗关上。 关了窗再回到案前,那书页正停在第七节: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五条瞬也不瞬地把这书页盯了好久,说,是,师父。我明白了。 五条悟出了师父的静室,回去就把打好的包袱又解开,归置回原位。夏油在窗外隔着老远看他收拾东西,只是心里鼓噪,始终不敢走进前去与他理论。他怕五条在师父那里得来的是什么无可更改的谶语。傍晚,夏油沿着上山的路又回到山下的城镇去,五条坐在窗前,六眼的目光一直随着他绕过沟沟坎坎,终于不见了。 夏油回到他师父夜蛾身边,汇报的时候,只说始终没找到五条悟踪影。夜蛾长叹一声:大概是天要把这颗棋子落在最教我们想不到的地方。 师父,你的高专怎么样了呢? 高专?夜蛾冷哼一声,还能怎样,教那几个老东西搅和了呗。高专主旨培养新人,“新”这个字眼,岂非正是老东西们最怕的?好像他们对培养后辈就有什么心得似的,三大世家的训练方式,一个比一个残忍。我就纳闷,那难道不是他们自己的孩子吗? “我们要把高专办起来。”夏油一字一顿地说。 夏油为建立高专而奋斗起来,那股子劲儿连夜蛾看了都纳闷儿,你这三年来是怎么了?历经红尘、大彻大悟了? 师父,不瞒您说,我这三年净在荒山野岭里钻草棵子了,哪儿有什么红尘啊。 徒儿啊,你还是嫩点,红尘往往不在闹市之中。 啊,夏油回想起五条的蓝眼睛。原来那是红尘。

夏油年轻、坚定而有力量。几年之内他建立高专,培养了几届学生,这些人都是他最坚定的有生力量。不要再有第二个五条悟,不要再有第二个在火海中流泪的人。——哪怕为了五条悟一个人,为了要创造一个适合他生存的新世界而去实现一片血海,已经是足够充分的理由。 哪怕最后要用自己的血肉,去填这一口永不餍足的海眼。 当然,他杀了那么多人,自然有很多人是无辜的,他也明白。他甚至也可怜被自己杀死的人,为自己无能为力无知无觉之罪,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夏油早有心理准备,最终反而被别人杀了,也没什么怨的。 夏油说,他死的时候竟然下了雨。这双眼睛有生的最后时刻看见的就是灰暗的天空,他最后一个想法是这天色看起来很像五条悟的白头发,这么一想,他就不觉得怕,也不觉得冷了。雨丝针一样刺下来,在地上撞碎了。一些雨滴溅在他不肯闭上的眼睛里。他死的时候旁边固然围着许多人,却没有一个敢上前看看他究竟死透了没有,最后就把他扔在那一堆狼藉里了事。夏油杰虽然被杀死了,但取走他性命的人们始终害怕他们亲手摧毁的东西。 “因此,”他说,慢慢地做一个奇怪的牵拉手势,“才给了我可乘之机。” 一阵尖锐的呼啸划过耳膜,此时此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只有一把利刃以人所望尘莫及的高速随着夏油的手势而动,穿透了五条所有屏障,刺进他脊背之中又从身前贯穿出来,那血淋淋的刀刃又回到了夏油手中。五条猛地扑倒在地上,鲜血很快涌出来浸透了身前背后撕裂的衣料,滴在地面上。 “狱门疆炼化成的,”夏油颇有兴致地望着刀刃上淋漓着流到他手上衣袖上的血迹,“让你停下来十分钟可真够不容易。” “我说你不是夏油杰,”五条似乎是因疼痛而咧着嘴,但看起来更像一个得逞的笑容,“你总是承认了。” 夏油翘着二郎腿,俯视着他,忽而耸一耸肩,“反正你要死了,就当我给你的临别礼物吧,如果这能让你死得安心的话。” 五条还是咧嘴笑,“你如果能把更多的真相告诉我,我会更安心哦,绝对不来找你冤魂索命的那种。” 夏油只是看着他,带点端详的意思。忽然说,“你长得也不怎么样嘛。” “确定了你绝对不可能是杰!而且这种时候为什么说这个!” “这副身体既然为我所用,就算我不完全是他,他当然一定是我。”夏油而后补充一句,“何况我已经把不合用的部位剔掉了。“ “真没常识,灵魂不是能随意剔除的东西。” 夏油的神情一时间变得十分恐怖,“我说能,就能。” 五条一点也不怕他,“狡辩。”他胸有成竹地笑说。 灵魂不是能随意剔除的东西。是啊,为了把那副躯体中不合用的部分剔除,我遭了多大的痛苦?夏油至今也不明白,一个死人身上怎么能有如此强烈的爱的执着,像病变的肿瘤一样附着在他身上,教他疼痛,并且无时无刻不产生排异反应。他忍痛将这部分割去,它又不屈不挠地重新生长发芽。这是一副有大天才的躯壳,可就因此始终无法为他所用。 爱是世界上最没头没脑莫名其妙的东西。好啊,就算果真如此——罪魁祸首都已经死在了我手上,一切该了结了。 五条伏在地上,也许还想再说什么,可他再也挣扎不动了,一个最后的音节取代了不曾出口的悲鸣呛在他喉间。夏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血淋淋地,渐渐冷下去,还半睁着眼睛。他冷笑一声:现在轮到你死不瞑目了。 逝者躺在地上,歪着头,可是面容宁定如水,鲜血凝在睫毛上,沉重地糊了一片,好像丛林中下了一大场红雨,双眼睁不开也不肯完全闭上。从那双丧失了生命力而变得好似玻璃珠的眼睛中,清澈的目光依然流淌出来,如同明月照耀的窗子,好像有所望,细细一瞧,又觉得不过是一片空茫。 夏油走近了,半蹲下去,伸手抓着尸体的头发,把他扯起来。在某个角度,那目光仿佛落在他身上一样,但他明知不是。这目光曾为这副躯体曾经的主人彻彻底底地拥有过,但那也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他松开手,尸体砸落在地,声音很轻,只是受了震动,那双眼睛便慢慢地阖上了。 然而,夏油自己心中透亮:他知道如果月亮升起来,拉上窗帘不过是掩耳盗铃。往后每一个夜晚,他再也走不出这一轮明亮干净的月亮,鲜血淋漓的月亮。 他喃喃地说:“你该感谢我,要不是我把这副残躯收拾好,他现在也许正遭老鼠啃呢。” “——谢谢,现在还给我吧。”五条说,声音沙哑。当然他是五条悟,咒术师中间最大的天才五条悟。他的手指慢慢动起来,挽花似地反扭过去,抓住了夏油的衣袖,一切设计、算计、圈套、纠葛不断的过去,在此刻尽数灰飞烟灭。 漆黑的帐幕缓缓消弭在空气之中,五条跌跌撞撞地靠到石桌旁边,失血令他有些微颤抖。在他脚下,夏油杰已经完全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咒灵从他的袖子里滚落出来,被伏黑第一时间捡了起来,交在五条手中。五条手里攥着那颗珠子,垂头望着尸体,笑出了声。

第二天狂风大作,天空灰而低地压下来,五条带着尸体走了很远,终于在山野之间,五条找了一处好地方,野旷天低,风吹草动,适合长久的安眠。他忙活很久,没有棺椁,也不曾置办新衣服,或做吹打三番的葬仪,只挖了一个极深的墓穴,算是把他的挚友薄薄地葬下了。 四下里无人,这一带荒郊野岭,十天半个月都难得有人,五条俯下身去,整个身子都探进墓穴之中,淡色的嘴唇轻轻亲吻了夏油的嘴。尸体的嘴唇冰凉发青,仍然能令人回忆起雨水的滋味。“谢谢你一直记得我,老朋友。”他耳语一样地说,“算是报答吧。我永远能认出真正的你,杰。” 他随后站起来,把土一抷一抷地捧进墓穴里。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不依不饶地在他心中响起来:“我这可是将身饲虎啊,你最好早点认输。” 五条受了惊地挺直了脊背,放眼望去,只见四下无人,野旷天低。

尾声、

咒术师濒死的心灵中可以诞生出最强大的诅咒,夏油说。我诅咒你,我诅咒你永远摆脱不开我这一缕索命的魂魄。你必将跟我一道纠缠和消磨,最后一起化为飞灰。或者我们也可以打个赌,看看是你向我屈服,还是我俩一起消磨殆尽。 五条打断他,“你能不能不要再自称夏油杰了?” “我就是他,他就是我,”夏油不依不饶地说道,“他有哪一段记忆是我没有的?” 五条诡秘地笑了一下,“我不告诉你,你自己想去吧。” 五条扛起挖坑的锄头回道观,给急坏了的伏黑和虎杖三言两语解释了事态,然后叹口气说:“这个事情教育我们什么道理呢那就是不要随便去啵人家嘴,好端端地给了诅咒入侵的可乘之机。”话音刚落他咣当一声一头栽在地上。 祓除这诅咒唯一的办法只有与它同归于尽,五条迅速地衰弱下去,不再满山里到处跑,爬高爬低,飞上飞下,或者主持祭礼,到镇上骗香火钱了。他在案前干坐着,平心静气地等待着自己的死亡和胜利。 他的白霜一样睫毛掩映下的眼睛,慢慢地眨不动了似的,越发地失去神采。好像命运天成这块美玉,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听那摔碎的声音。在比天尽头还要更高更远的地方,人们背负着沉重的无常,而有些人因为负担过于沉重,快要走不动了。 忽有一日,五条悟从昏睡中醒来,他做梦梦见跟夏油杰在雨水里厮打,夏油拿刀子戳他,他拽着夏油的一缕头发不撒手,醒来时疲惫极了。他打了个哈欠,爬起来百无聊赖地翻书。咒灵因为缺少了他的咒力供养,也跟他一样懒洋洋的,靠在一边,并且很久没有说过话了。过不多久,它也将要消散了。五条这才发现自己手里死死扯着一缕咒灵的头发。 “对不起啊,”五条对他说,随手呼噜呼噜它脑袋,“不过等我死了你就可以——呃——把我吃了,然后从我身上大概就能汲取一点咒力吧。我会跟悠仁和惠说,要他们别拦你。” 他笑起来,“你如果能把我吃干净,连骨头也不要浪费,或许能变成相当强大的咒灵哦?再也不用别人供养了。” 咒灵点点头,向他俯身过来,“喂!不是说现在啊。” 咒灵摇了摇头,靠得越来越近,五条不由得闭上眼睛,而咒灵轻轻地亲吻了他的眼皮,微弱的咒力像溺水之人共享的一口氧气一样通过肉体传递。 五条悟伸出一只手指,抵在了咒灵的眉心,把它推开。“少来这一套。我差点把你当成真的。” 跟夏油之间的战争是艰险而旷日持久的,夏油使尽浑身解数,拿功名利禄诱惑他,拿师门昌盛诱惑他,拿失去的家族荣光诱惑他,拿夏油杰曾经热烈地期望过的,咒术师掌握整个世界诱惑他,拿五条悟年轻时拒绝的邀约诱惑他。可惜这些尝试均告失败,不仅如此,他还嬉皮笑脸地嘲笑道:“你还有没有别的招儿?左右我现在看不大见,有的是功夫跟你玩儿。” “你等着吧!”夏油恶狠狠地说。 “演砸了吧?”五条接着逗他,“杰从不气急败坏。” “你怎么知道?他活了快三十年,你跟他在一块待了不到十天,你怎么知道他在剩下的二十多年里是什么样的?” 虎杖端着蜡烛悄悄地推门进来了,“师父,你在跟谁说话?” “我……呃……我没说话啊。我看书呢。”五条慢条斯理地翻过一页。 “可是……”虎杖望了望窗外的天色,“现在天已经黑了,师父你又没有点灯……” 五条煞有介事地诳他:“我这是极厉害的咒术。六眼,你知道吧。不用点灯。” “那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伏黑从虎杖肩头伸过去三根手指晃了晃,“那五条师父,这是几根指头?” 五条赶紧岔开话题,“好啊,考教起师父来了。我问你,祓除咒灵有几种基本方法?” “师父你根本没讲这个嘛!” “没有吗?哈哈哈对不住啊。” 虎杖把烛台放在桌面上。五条的眼睛也模糊地感受到了一点光线,他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话,要两个徒弟等他一死就离开道观到外面去,走咒术师的路,还要伏黑自己从他衣服上把代表执掌身份的印拿了去。伏黑板着脸,一句话也不说,也不照办,自顾自走出去了。虎杖也跟着。他临走前轻轻地把什么东西放在五条手边,带着夜晚的寒气,五条把那东西拿起来时,眼泪一样冰凉的霜化的露水直流到他手上去。六眼捕捉到了其上残留的一点哀恸的情绪,直追溯到今天傍晚。那时候,虎杖和伏黑一起去给夏油扫墓,五条埋的时候没放什么标志,两个徒弟倒搬了块大石头放在那做标识。临走时,虎杖把坟前丛生的小花摘了一束。 “啊这帮徒弟真是不肖。” 夏油已经跟他的这副身躯同样衰弱,这几天颇为消停,此刻又挣出头来说话,“你怎么不说是自己误人子弟。” “那倒没有,我的徒弟都很优秀的啦。” 房间里有镜子,透过五条的眼睛,夏油细细地端详起他的脸来。越看得仔细,就觉得五条悟容貌实在平平无奇,若没有这双漂亮眼睛,这一头标志性的白发,丢人堆里找不出来的。夏油看人面貌是很挑剔的,他看五条眼梢若更深一分,便算妩媚;鼻梁若肯服一服软,弯下半寸弧度,可称轻俏;双唇若添点血色,简直明丽。不过一切都差着那么一分。 他想夏油杰这个人是见过大世面的,怎么偏偏就爱这么一个人呢!他宁愿撇下世上所有妩媚、明丽、轻俏,换这平平无奇——世间的确是有这样敝帚自珍的人。 咒灵忽然说,“有朝一日,我还会去找你的。” 五条悟茫然睁大的眼睛缓慢地眨动了一下。 像初雪落下,羽毛搔在心房上一样,轻而痒。因为轻所以更痒。夏油问道: “怎么样,你不心动吗?” 如果能有朝一日,过顺遂的一生,跟爱人并肩走在阳光下……你不心动吗? 五条悟默了一刻,回答他:“你慢一步,时间到了,我还是赢了。” 咒灵与他紧握的那只手猛然攥紧了。当然他听不见五条悟与夏油的对话,只是在五条犹如大雪封山般寂静的心灵之中,第一次传来了欲望的回声: “我爱你。” 这回声大得像七月涨潮,像此世一切眼泪汇成江河湖海,只经由同一双眼睛轰隆隆地全部涌往彼世,激起莫大的潮声。但五条自己只把嘴唇抿得紧紧的,并不曾出口。他说出口的只是抱怨一样的拒绝:“行了行了,我这辈子已经够了,要什么下辈子。我们道家不兴转世轮回这一套。” 我爱你。 咒灵小心翼翼地把五条环抱住,耳语一样地说,“我知道……你累了。你歇息吧。可我不会失信的。” 五条叹口气,“我当真了。” 他手里还握着那一束小花,慢慢地阖上了眼睛。黎明还没有到来,可星星已经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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