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海造陆

#半泽直树 #渡半渡 #G 日本国恰好位于板块构造带上,多火山地震。二十一世纪上半叶里某个初夏的晚上,濑户地区突然爆发了大地震,许多人尚在睡梦中就被垮塌的建筑物掩埋。此届政府多年来一直推行填海造陆政策,受震灾最深的地方,正是由废弃建筑垃圾填造起来的部分。并且祸不单行,濑户内海也因此泛滥起来,闹出了百年不遇的涝灾。

消息传到东京,当然又引起了新一重的波浪。民意滔滔,一向标榜扶持弱者的进政党此时当然是义不容辞地站出来,扛起灾后重建的重任。这些年,进政党不太好过,先是接到匿名举报,揭发实际上的党魁箕部干事长有徇私舞弊的现象,党内耗费人力财力无数,终于把丑闻压了下去,但进政党从此像一幢有了扇破窗的大楼,急于接过这个烫手山芋,其实是急于洗刷自己身上的污名。 进政党名义上的党魁是前国土交通大臣白井亚希子,在做女人容颜衰败的年纪,政客这个身份却还算得上年轻。她在进政党已经是十年的老资格,十年前,人人都称赞她的美貌和勇敢,把她视为高举女权旗帜的“日本的圣女贞德”,曾经她差三票就能成为日本第一位女首相。那会儿正是她最意气风发的时候,与此相比,未来的政客生涯无疑是在走一条长长的、长长的下坡。 到如今,日本也没有出现一位女首相,甚至没有一个人能像白井那样近乎无限地接近那个位置。在这十年当中,白井结了婚,有两个孩子,敌对党控制的几家媒体因此三天两头地发表讽刺文章,劝她回家相夫教子;对此,白井说,“不管那些人怎么说、怎么写、怎么铺天盖地地报道,我仍然要坚持自己的理想。”白井一遍又一遍地说,“我要追随箕部大人,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 她把这话重复了太多遍,但其实无论是箕部还是所谓的政治理想,现在她哪个也不信。箕部的丑闻被压下去,并不是说他的污点和品行就此被洗刷干净了,对这些事情经手得越多,她跟箕部间的隔阂也就越深。吵得最激烈的一次,箕部挥起手中的园艺剪,掷过去砸她,要不是亲身经历,箕部已经是耄耋之年,而那大剪子就是一个壮年人拿着,都会觉得沉甸甸地坠手。 白井和箕部看待彼此的眼光可能有相似之处:不满意,但又不得不凑合。就像被巨大惯性捆绑的中年夫妻。 时不时地,箕部就要敲打敲打白井。这一次,他力荐白井担当起重建工作主持人的职责,并火速推动了委任书的发布。与其说是惯用手段,把人推到火坑里可能更算箕部某种见不得人的阴暗兴趣。他喜欢看人在沉重压力下挣扎的样子,并且饶有兴致地观察直到被彻底压垮前的最后一刻;如果对方侥幸爬了出来,往后难熬的日子还有更多。谁不喜欢耐用的东西呢。 白井的丈夫同时也是她的秘书,夜晚,他把酣睡中的白井叫醒,交给她委任书的传真件,告诉她,在她安睡的时间里,日本的其他角落正上演恐怖的灾难剧。夫妇俩趁夜登上了前往濑户的列车,但地震余波持续给新干线造成破坏,离市区三百里,白井只得在临时停靠站点下车,先是乘车,然后步行,终于进入了一片惨淡破败的濑户市区,已经是次日凌晨了。 要系统性地恢复一座城市的正常运转,无疑是场复杂的大工程。不过,总还有条理可循。即要依次恢复交通、建筑、食品、银行等民生设施的基本运作能力。于是在第六天,白井议员便去视察东京中央银行濑户西支行的重建情况,意外地遇见了老相识。 说是老相识,也的确仅仅是相识而已,而那是近十年前的事了。那时,这个人就已经在东京中央银行工作了十五年之久,到如今俨然已是备受尊敬的老资格。白井到时,他正跟濑户西支行的支行长交谈,脚边就是银行的废墟。支行长介绍他们认识:白井议员,这位是我们总行的常务董事渡真利忍;渡真利先生,这位是白井亚希子议员。 渡真利冲这位——前——国土交通大臣礼貌微笑:“您也被外调啦,议员?” “紧急事态紧急处理罢了。倒是你,难道从总行被发配到这种地方来了?犯了什么了不得的错啊?” “巧了,我也是来处理突发事态的。也就比您早到两天吧。” 支行长赔着小心,“您二位原来认识啊?” 又去拍渡真利的马屁:真不愧是渡真利常务,实在是交游广阔。约莫二十五年前,日本最大的两家银行:东京第一银行和产业中央银行进行合并,成为现在的东京中央银行。两边都是能够独当一面、搅动金融风潮的大企业,自然谁也不肯低头乖乖被合并。到如今,东京中央银行中门阀派系森严对立,隔阂越来越严重,全靠前行长中野渡谦和现任行长大和田晓前仆后继地支撑,才没有闹到分裂的局面。鉴于这种情况,支行长自然而然地对同出旧产业中央的渡真利颇为巴结。 渡真利又笑起来:“作为美丽的女士,白井夫人确实迷人,但作为官员,可就要打点折扣了,特别是在这种时刻。我跟白井议员也算不上认识,只是偶然地给议员添过一桩大麻烦,实在感谢议员的不杀之恩哪。” 白井说哪里哪里,我早就忘了。 头顶塔吊的机械悬臂轰隆隆地缓慢旋转,在噪音中,他们仰起头凝视着面前颓圮的建筑物。这座建筑,濑户西支行的历史与白井的政客生涯几乎是同样长度。白井把作为自己政客生涯第一仗的帝国航空案轰轰烈烈地打响时,濑户西支行则在按部就班地通过设立申请、考察地点、规划建设,再到正式动工,终究在这里倒下了。白井在心里暗暗评估着修复所需的时间和资金,拟出种种方案,时不时在笔记本上记下关键词。 忽然,渡真利开口说:“其实这桩事的确不该归我们人事部管。” 白井单刀直入地追问道:“但你还是来了,有什么隐情吗?” “隐情没有,私情倒有。” 白井把头扭过去了,她厌恶私情这个词,她这辈子最大的私情莫过于箕部。 但是渡真利自顾自地说下去,他用词很简练,说得简短,但如雷鸣般回荡在白井心中,“当年,半泽因为在帝国航空那件事上寸土不让,你们的箕部干事长决心除掉他,因此逼迫中野渡行长把他调走。您不是也屡次说过‘那个男人怎么还不调走’之类的话吗?” 他轻声一笑,“真是好险哪,那时候,真的连调令都签好了。准备作为半泽流放地的地方,就是这间濑户西支行。如果半泽真的来了,可能会有不一样的结果吧。那时候的濑户西支行还只有一片光秃秃的地皮、一份敲定的规划案,把一个支行由地基开始从零建造起来,这种大工程想必很合他的心意。” 半泽。半泽直树。白井默念着这个名字。 半泽直树曾作为东京中央银行营业二部的次长与她正面交锋,并不止一次地将她挫伤。一个人不会忘记这样的惨败,何况还是白井这种争强好胜的性格。其实,她对这个人最深刻的情绪莫过于恐惧,这么多年来几乎形成了一种肌肉记忆。也是半泽,曾深深摇撼了她的心,让她第一次开始思考箕部是否真的值得追随,这种思索和追问一旦开始,在找到答案并接受它之前就绝不会停止。十年前那个晚上,她坐在黑暗的会客室里,任由被半泽抓住进政党把柄的恐惧和对前路的迷茫折磨撕扯着她的心。 但是,就在她做出最后那个耗尽她全部勇气的决定,坚定地推开大门走出去之后,却得知半泽失踪了。从早上起就没有人见过他,中野渡行长声称半泽是自己的代言人,可以代替自己出席记者会,但就连这样重要的会议,半泽也缺席了。记者会上,箕部坐主席,白井在他身边,看见他的笑扭曲了面容,哼了一声说,“输得真难看哪,那个男的。” 随后他把麦克风凑到嘴边,大声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白井对渡真利说,“那种逃兵,说不定现在正在世界上的什么角落悠闲呢。” 渡真利嗤笑一声,“得了吧,这种幻想我都不信。你知道我十年来多努力地说服自己他真的只是害怕了,逃跑了?” “他不是吗?” 渡真利很久都没有回话,他们沉默着走过废墟,白井失策地穿了高跟鞋,徒增跋涉的艰难,好几次陷进乱糟糟的砖石里,说话的语调也变得焦躁起来。 “我希望是。我真的希望是。” 过了一会儿,渡真利突然没头没脑地说。

由远及近,他们慢慢地接近了轰鸣着的塔吊。这是为了清理废墟特意从帝国工业调拨来的。那声音令人感到震耳欲聋,塔吊的悬臂虽然是在高逾十米的地方挥舞,带起的风沙依然吹乱了白井的头发。这一带的土地并不是自然形成,而是填海造陆的成果。在一般状态下,地表足以承担建筑的压力,但遭遇的是地震这种避无可避的天灾,填海造陆的不足之处也因此显露出来,银行的地基向下沉降深达四厘米的距离,要想修复这幢建筑,非把整个地基挖开,重新建造不可了。 白井把一缕长发从脸上拨开,低头望着下方已经被挖开的地基。那是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空洞,近处还可以借助光照,看见铺设于此的许多管道,更下方就只有漆黑一片。“您可要小心点哦,“施工的负责人把她从缺口处拉远了,”您二位都是大人物,虽然不晓得细节,但这我还是能判断出来的。要干大事的人,要是在这种地方出了意外,那不是太可惜了吗?“ 话虽这么说,那张开的缺口像黑洞一样吸引着白井。 小时候她曾缠着父亲追问,被吸进黑洞里的东西是什么感受呢?会冷吗?会害怕吗?父亲不耐烦了,于是说,亚希子,听好了,黑洞不仅仅存在于宇宙中,等你遇上了,比如,你妈妈这种人——他说着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就知道滋味了。 她忽然伸手指着缺口深处,一点点白色的微光,问道:“那是什么?” “您在说什么啊?”负责人大声喊道,他工作在噪音的正中心,倒是支行长热心地拿来了强力电筒,据说是下矿井的工人用的,用它往坑洞中照去,令那洞中如临白昼。 这下他们看清了。那是一具白骨。

警察到来之前,他们把骸骨摊放在地上研究。显然,风化程度如此严重,不可能是地震的受害者。他身上穿着的衣物已经变成了稀稀落落的碎布片,勉强辨认得出是银行职员惯穿的白衬衫和西裤。白井向渡真利扭过头去,“该不会是你们的职员吧?” 支行长挤上来插话:“白井议员,您这是什么意思?” 他身上的烂摊子可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天不热,他却涨红了脸,不断地擦汗。 白井假装没听见,说:“这个人穿的不是银行的衣服吗?会不会是你们的职员在下层活动的时候不小心跌进去了?” “哎哟,议员,这么大的事情,您可不能乱说。下面可是地基呀,就算有人失足,落进电梯井还可以想象,怎么可能掉进完全封闭的地基里呢?” “就没有什么秘密的缺口吗?” 这种猜测被施工负责人斩钉截铁地否定了。 “就算单从建筑稳定性的方面考虑,也是不可能的。” 支行长松了口气,说话中气也足了:“议员,您想想,要真是出过行员意外身亡这么大的事故,我会不知道吗?这个人,先不管他是哪来的,反正绝不可能跟银行有关系。” 白井点点头,不欲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银行有没有嫌疑,那是警察的工作。她又说:“所以,这个人一定是还在进行地基施工的时候掉下去的咯?” “说不定是被人扔下去的呢!招惹了黑帮什么的……” “濑户一带治安不错吧?就连黑帮猖獗的六本木,也不会出现杀人抛尸这么猖狂的事情。” “但是,果然还是跟谋杀之类的特殊案件有关吧?您看,”他突然伸手把骸骨翻过来,指着肋骨下方、盆骨上方的那一段脊椎。即便风化程度如此严重,依然可以看得出一道深深的刀口嵌在脊椎上,几乎将它完全斩断。凶手也许对这具尸体极其仇恨吧。 “这大概就是致死的原因了吧?”白井在笔记本上记录,“这样看来,银行可能确实不是第一现场。我推断,应该是有人在什么地方把这人刺死之后,再带到这里来抛尸的。他知道这里正在进行项目建设。” “确实,”在一边看热闹到现在的施工负责人点点头,“要是我的话,也会这么选择的,从上面扔下去的话,因为实在太黑了,工程人员会完全察觉不出异样地继续工作,等钢架铺设好,土方也填埋完毕,下面会被完全封闭住,就一劳永逸了——喂喂,看我干什么啊!” 支行长咂着嘴,“刚才把这东西拉上来的时候用了多长的绳子?少说也有八九米吧?就算这人没有被刺死,从上面摔也摔死了。” 负责人伸手指点着说,“肋骨上不全都是裂痕吗?还有左臂的骨头也断了,被扔下来的时候弄的吧?” 他伸手砰砰敲了两下自己的脑袋,或者说脑袋上扣着的那个大号安全帽,顺着这个思路往下说:“只有七八米的话,应该没有扔到底,因为这边是填海造陆形成的新土地,我们进行工程建设时都会把地基打得深一点,即使是民宅也有十几米深吧。我看,应该是扔下来的时候被管道拦住了,否则真扔到最底层,上面覆盖上混凝土层,地震也不可能把它翻出来。” 他们一起扭头看着那个大洞,日本的传说中,有许多谋财害命之后把受害者扔进井里的故事,此时此刻,这洞口就像故事里的竖井般散发着森森寒气。 渡真利突然站了起来。 “请把我放下去。” 在场的人都多多少少带着惊愕望向他。对此,他只是指了指骸骨,说道:“成年人全身有二百零六根骨头,这具尸体少了三十二根,不是很可怜吗?我要下去找找。” “可是渡真利常务——” 渡真利死死地盯着他,即使有镜片的缓冲,那目光依然让人害怕,“让我下去。” “这种事情还是等警察来了……”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 于是最终,支行长面对渡真利还是胳膊拧不过大腿。白井眼看着渡真利的身影慢慢被人下放到地基深处,被黑洞所吞噬,那灵感的闪电,忽然耀眼地劈下来,一瞬间照亮了她的心灵。 失踪的银行职员,有人不希望他再度出现的银行职员,是有的。 是有的。

渡真利忍领口别着便携式麦克风,冷静地说:“放。” “放。” “再放下一点。” 他踩着管道一点点向下挪动,简直是高难度攀岩。遵照他的指示,在上面拉着安全绳的工人慢慢地松开绳子。 离开地面差不多三米的距离,空气显著地浑浊起来。洞口那片天光慢慢缩小,六米时,他整个人已经完全浸泡在黑暗之中,渡真利摸索到安全帽上,拧亮了顶灯。 一阵电流声之后,耳麦里传来了白井的声音:“没问题吗,渡真利先生?” “我到底层了,请把绳子再放开一点,这里有一段甬道。是。是。我确定要进去,请把绳子放开。” 地面上积着厚厚的一层尘土,渡真利刚站定,就被飞扬的灰尘呛得咳嗽了几声,灯光把四周的一切都照得白惨惨,范围之外,黑暗只有更黑。 到这里对麦克风设备来说就太深了,不能正常工作,耳机里传出一阵一阵嘶嘶的电流声。他的脚尖向前试探了两下,落在一块平台上。这就是尸体被发现时在的地方。站在这个位置抬头望去,下来时那个洞口已经缩小成天际的月亮,能用一片挡在眼前的指甲轻而易举地遮住。一片召之即来的乌云。 这里十分阴冷。大概是近海的缘故,泥土中透着潮湿。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撞击管道,搅动了十年来一直凝滞的空气,如同悠长的哀泣。 渡真利看过这间支行的工程图,地震前,下方是一片空旷;地震令管道和钢架坍塌断裂,把前方也一并堵死,只有一个窄小的洞口堪可通过,渡真利趴下试了试,安全帽挡在了洞口外面,索性被他摘下来放在一边。这里非常危险,时刻都可能有余震袭来,整座废墟像搭在针尖上的积木高塔摇摇欲坠,但做这件事的时候,渡真利有种破釜沉舟的气概,死就死吧,在这里死去,这个结果也不能算坏。也算是死则同穴。 他在骤然降临的黑暗中用手肘支撑着向前爬了一段,被粗糙的砂土磨得生痛。既然什么也看不见,他干脆也就闭上眼睛。目不能视的时候,大脑是会用虚假的印象欺骗自己的, “真狼狈啊,渡真利。” 隐隐约约,半泽的声音从记忆深处传来。 渡真利认识半泽是大学时候的事,他是擅长交际的人,对半泽早有耳闻。半泽在剑道部,据说剑术高超,并且因为出头鸟的个性,总招惹到些莫名其妙的祸事。当时,一间知名剑道馆的馆主指名道姓要点半泽做对手。因为此事,庆应体育馆座无虚席,渡真利好容易弄到两张票,请了文学院的学妹一道。就把妹这件事而言,本来是个很好的开端,却酿成了他整段大学生活中最不堪回首的回忆。说来好笑,原来那姑娘有男朋友,带着几名兄弟把他堵在观众席前排,观众们发现自己面前摆着两场好戏,看看场上又看看场下,似乎要评估哪一边更带劲儿。 我完了,我完了,渡真利摆出投降姿势一脚被踹倒在地上。他希望这些人不要打他的脸,或者至少不要打坏他的眼镜。他紧紧闭起眼睛,但拳头始终没有落下来。他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一把木剑的剑尖轻轻地点在对方的手腕上。 那时候,半泽对他气急败坏的对手理也不理,蹲下来朝渡真利伸出手说:“真狼狈啊,渡真利。” 渡真利难以置信地发了几秒钟的楞,他又问:“你是叫渡真利吧?”渡真利这才连忙回握过去,然后就跟半泽成为了许多年的好朋友。半泽正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做出的每一个承诺和邀约都给人一种无视世事变迁也能够永远有效的错觉。就算是现在,也仿佛伸出手就能再度握住,把他紧紧地握住。 渡真利的手指在粗糙的钢架之间摸索着,指尖轻轻蹭到了一样东西,触感很奇怪,不像石头。他把那样东西抓在手里,指尖扣进了屈起的掌窝。那是一只手骨,部分指骨脱落了,散落在附近。 把它——把它紧紧握住。 他小心翼翼地托着那只手掌,轻轻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十年前的抚摸,像个永不失效的承诺一样,再度兑现了。渡真利悄悄地吻白骨的掌心一下,尝到了尘土的苦涩。 半个小时之后,地面上已经乱作一团。白井跟警察交涉着现场的情况,支行长则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催促施工负责人快点下去救人,负责人被他催得不胜其烦,扯着嗓子争论得脸红脖子粗。 渡真利扯了扯绳子,就被人忙不迭地拉了上去。他浑身脏兮兮地,蹭满泥土灰尘,西装外套脱下来捧在手中,包裹着几块破碎的骨头。在阳光下闪耀如舍利子。

整整五个月之后,白井终于结束濑户的工作,回到了东京。她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见箕部。箕部年纪大了,身体每况愈下,在箱根的温泉地疗养,闲时还是爱折腾他那些盆栽,咔咔地把好容易长出来的枝叶剪去,非把它剪得光秃秃枝叶零落才罢休,引以为枯瘦美。白井看了胸闷气短,她感到自己也在箕部手底下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反复剪去羽翼。 箕部今天可能心情好,没上来就追问她工作中的错漏,反而摆出一副和蔼长辈的姿态,问她觉得濑户风光如何,是否如知日特辑里描述的那样景色如画。白井说挺好的,她还带了伴手礼。说着把几个礼盒放在桌面上。自从被举报以后,箕部挖空心思寻找可以代替银行账户的方案。终于他想到一句老话:乱世黄金。那之后,每年四百亿日元的进贡变成了月月享用的小黄鱼。 箕部点点头,看也没对那盒子看一眼,摆摆手说:“你可以走了,你在看表,如果赶时间就去吧。” “嗯,”白井笑起来,“今天是我和老公的结婚纪念呢。” 箕部嗤笑一声。 白井确实有约,不过并不是跟丈夫,尽管结婚纪念日是真的。要是被箕部或敌对党派的探子发现她在结婚纪念日当天跟别的男人约会,这消息可就大了。约会地点是梅田一间小小的居酒屋,老板娘是个风韵犹存的美人,身着雅致的和服招待顾客。渡真利坐在角落里一张桌子上,手边摆着杯杰克丹尼,这酒喝起来有股火药味。 “喝点什么吗,议员?” 白井痛痛快快地点了头,渡真利给她要了甜汽酒。 “这家店有年头啦。”他说,“我和半泽从前常来,有时候还要加上近藤。近藤直弼,这个名字您听过吗?他现在是我们的宣传部部长。——就坐在那个地方,每次都是。” 他指点着吧台中央的几个空置的座位。 这家居酒屋是半泽发现的,四年来他们常常在这里聚会不说,工作以后离这里就更近了。大概每一个青少年小团体都有一间称心如意的小店做秘密基地。 他跟半泽认识的第一天,切磋结束以后,半泽拉他到这里来喝酒,酒过三巡,渡真利想到今天的窘态,醉醺醺地高喊起来——情报啊情报!情报实在是太重要了! 渡真利喝完一杯,抬起手来要叫第二杯,忽然把杯子放下,问白井,“议员,您确定都打点好了吗?我是说那个警长,他不会把消息走漏出去吗?” “可以放心。他有违规拷打犯人的不良记录。” 白井说罢,又摇摇头,“这番对话真像什么罔顾法规的黑帮。” “正义不会无缘无故就胜利,它得做更有力的那个才行。” “所以,其实终究是更有力的一方胜利。” “议员,”渡真利转向她,正色道:“绝对的正义可能确实不存在,所以我一向选择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只要我心中的正义偶尔能胜利一次,为此所作的一切就都值得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白井重新开口说起了她今天约见渡真利所为的正事:“我想见见半泽的遗孀。” 她光明正大地使用了“遗孀”这样的词汇。渡真利一口否决:“不行。” “我需要证据,能够拿去做DNA检测、从科学角度证明那就是半泽直树的证据。除了遗孀,恐怕没有人还会有吧?” 她把滑落到额前的一缕头发拂到耳后,“我也为人妻子,我知道做妻子的在爱意之中会做出许多甜蜜的傻事,所以也许……” 渡真利的声音几乎带着点——白井第一反应——醋意,但那怎么可能呢。渡真利说,“会不会做傻事我不知道,您这倒是十足的傻话。” “你凭什么说这种话?” “——这样吧,我带你去看看她,怎么样?”渡真利说着把酒杯扔下,站起身来,“走吧,去看看你就知道了。到那时候,你会求着我不要去敲开她的家门的。” “请看这个。”白井说。她把钱夹打开递到渡真利鼻子底下,在放相片的透明页面,是一枚植物标本,淡紫色的桔梗花被小心翼翼地夹在塑料玻片之间。花瓣上有细微的黑色污渍,破坏了天然的植物色泽那种纯洁的美感。 “是桔梗啊。”渡真利瞥了一眼。 “是半泽太太送给我的。她说,‘白井大臣,这个送给您。桔梗花的花语是诚实,就像您的为人一样。’” 白井爱惜地把钱夹合上,放回手包里。“半泽太太就是这种人。” 渡真利冷笑一声,“真有信心啊,那现在就跟我去验证怎么样啊?” 他话中的讽刺令白井发愣;渡真利猛然高喊起来,“走啊!你害怕了吗?” 对他突然的爆发,白井几乎有点目瞪口呆地在凳子上坐着,手里的香槟还冒着气泡,渡真利一把将酒杯从她手中夺走,随手扔在地上,啪地摔成无数碎片。 高脚杯破碎的声音十分清脆,似乎把他也吓了一跳。渡真利如梦方醒地扭过头来,放松了语气,向老板娘点头哈腰地道歉,赔偿了玻璃杯的钱,顺便付好了今晚的账单。白井静静地拎着手包走到酒吧门口等着。 早在与半泽结婚之前,半泽花的父母就双双过世,半泽在时,他们的小家尽管只是银行提供的职工宿舍,但依然是花唯一的家,半泽无故失踪以后,花不愿意继续住在宿舍里,带着儿子远远奔赴金泽乡下,与婆婆住在一起。后来过了没多久,婆婆也过世了,半泽失踪的消息令做母亲的万念俱灰了。 渡真利开车,载着白井足足行驶了三个多小时,东京的繁华景色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繁茂肆意的乡间色彩。日落西山时,终于进入了金泽市区。金泽是虽然说不上破败,却也远远算不得兴盛的小城,市区最繁华的街道看起来也有几分寥落,门面都很低矮,此时此刻,橙红的落日正擦过架设在空中的电线,落入这一排建筑物后方。由于背光,阴影在门前拖得长长的,几乎看不清招牌上的文字。 但是,有那么一家店铺,即便闭着眼睛,依然能闻到从打开的窗户里传来的、音乐般悠扬的花香。这是一家花店。十年过去了,只要提到花,白井心中就浮现出半泽花微笑的身影。她把头靠在副驾驶的窗玻璃上,微微笑了一下,说,“开了花店吗,真好啊——” “小花是很坚强的人。”渡真利说。他的话跟在居酒屋的行为实在前后矛盾,白井刚要开口刺他,花店的玻璃门被猛地推开了,半泽花从里面走出来,一边走,一边解下围裙,往门内侧把手上一挂,继而把牌子翻到close的一面,手里拿着两把雨伞,跨上门口的自行车一路飞奔。用不着白井催促,渡真利驱车跟了上去。 天气预报今晚有雨,她大概是给什么人送伞去了吧。半泽花在肢体动作上跟半泽本人不太一样,白井没见过半泽笔挺的腰背有过丝毫弯折,但半泽花骑自行车的时候,把脊背像虾子一样躬下去,仿佛无形的空气也有千钧重量。大概一直以来,生活对她、对半泽,都太过苛刻了。 渡真利默默地透过挡风玻璃看着半泽花的背影,等红绿灯的时候,他很想上前去说请让我载您一程吧。这种话他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车到行程的后半堵了起来,到了放学的时候,学校附近总是格外拥挤。渡真利把车停在路边,和白井下了车,并肩逆着人潮向校门口走去。他们只敢隔着马路远远看着,白井特意戴上了一副墨镜。 儿子隆博还没放学,半泽花把雨伞放在门卫室,站在门外的台阶上冲保安连连鞠躬。然后重新跨上自行车,赶回家做饭。汗水令她的几缕头发贴在脸颊和额头上。她迎着渐渐落下的夕阳骑啊骑,一直骑到路灯渐次亮起,仿佛在跟随她的脚步。回家的路真长啊。 半泽花从后门进入婆婆开的小工厂,在日本很多这样家庭制的小企业,社长同时也是一家之主,工厂也就是家。半泽家一楼是工厂,二楼则是仓库和一家人居住的地方。这里同时也是半泽直树从小长大的地方。婆婆死后,花一个人没办法支撑工厂的运转,只好把工厂转让给了常年在此工作的高级工人,对方一并买下了作为厂房的一楼。 半泽花上了二楼,站在街上,对屋里的情况看不分明,但能得知她还在忙忙碌碌,到阳台上把挂着的衣服收起来,有她自己的几件洗旧了的连衣裙,隆博的制服,还有一套银行职员的西装。在收回来之前,她把脸埋在挂着的西装外套里,双手扯着衣襟,仿佛在留恋着西装主人的气味。 事到如今,半泽直树依然像一个巨大的漩涡,用不输于地心引力的巨大惯性纠缠着他们这些被剩下的人。 白井颓丧地向后靠在椅背上。她向渡真利扭过头来,语气几乎是在哀求,“可是——可是我们怎么办呢?他怎么办呢?” 白井是让别人替自己做决定会感到更轻松的人,这点与半泽截然相反。但是,接下来渡真利的提议,她无法接受。渡真利让她不要再插手这件事,并且把骸骨移交给她。渡真利一向理性,这简直不像他会说出来的话。白井向他例举把骸骨转移保存地点过程中的种种风险和不便,渡真利仍然固执己见,他们几乎就站在街边大吵一架,幸好雨点渐渐打下来了,他们只好回到车里,争吵也告一段落。 渡真利在驾驶座上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小小的雨点逐渐变成滂沱大雨,敲击着车顶,山洪一般顺着挡风玻璃滚落下去。他从西装内侧口袋里掏出一块米白的麻纱手帕来递给白井,“那就用这个吧。” 说着就发动了汽车。白井浑浑噩噩地攥着那块手帕抹脸上的泪。

渡真利开车回东京,他今天虽然提前下班,但后来连着开了六个小时的车,实在有些吃不消,脑子里嗡嗡乱响。穿过隧道的时候,里面空旷的风声令他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那个阴暗、逼仄的废墟下方。无形的压迫感令他猛踩油门,逃跑似地钻出隧道。幸好现在天晚了,路上车少,否则可能他们今晚要在交通署过夜。 出了东京站,已经十一点半了,到家大概是第二天的事了。他结婚二十五年了,不抽烟不喝酒不在外面寻花问柳,就连晚归的次数也很少。上一次是——对了,上一次是跟半泽在一起。十一点半,他到了营业部的楼层,走廊尽头就是半泽的办公室,他有点不敢进去,站在楼梯口的窗前看了一会儿夜晚灯火辉煌的商业区景色。 他给加班的半泽送过饭,跟他一起下班之后喝过酒,如果往前细数,上学的时候还干过很多别的荒唐事,可十一点是一个界限,是他们多年来一直恪守的安全距离,靠着这份坚持和自律,所幸他们都结婚生子,组建起幸福的家庭,安全着陆了。超过这个时间,黑夜就会催生许多人心中压抑已久的部分。其实也许什么也不会发生,但这个可能性已经足够恐怖。 那天并不是半泽约他,而是他自己睡不着,出来溜溜达达,阴差阳错地到了银行楼下,整栋大楼都黑漆漆的,只有营业二部的窗口还亮着灯。不管灯光亮起还是熄灭,渡真利许多次站在对面的街道上仰望过这个楼层,但真的走进半泽的办公室,是从未有过的事。 渡真利在门口笑着同他打趣,“呦,这么晚了还在加班啊?” 半泽在桌前坐着,他的桌面整洁一如既往。看到渡真利来了,他并不惊讶,反而说: “不,是为了等你。” 渡真利倚在了门框上。 站在门口往办公室里看,同时也是站在阴影里往光明中看,灯光用明暗光影把半泽的脸雕琢得更加棱角分明。 “怎么不进来?” 半泽戴着一只无线耳机,渡真利不知道他还有这个习惯,经他提醒,半泽才反应过来,“哦哦,这个啊?是为了随时收取证据哦?我今天戴了一整天呢。” “我以为我们这里是银行,可不是FBI大楼。” 半泽替自己鸣冤道那我有什么办法!说着随手把耳机摘下来,可能是今天戴了太久的缘故,鬓边的一缕头发跟耳机的部件缠在了一起,一时半会脱不开,反而扯到头发,让他露出一副龇牙咧嘴的苦相,喊渡真利快点帮忙。渡真利从笔筒里拿出裁纸刀来,干净利落地把那缕头发削断了。 拿在手里才发现半泽这段时间忙忙碌碌,疏于整理仪表,头发长长了这么多。 渡真利把前面一个工位上的椅子倒转过来,坐在半泽对面,“你怎么知道我会来的?” “啊,这个啊,”半泽言辞做作地说,“因为我忽然感觉胸闷气短。” “要犯心脏病了吧你。四十岁果然已经是老头了啊。” “喂喂,你不也是吗?” 渡真利望着半泽的脸,大概是他的表情太专注了,半泽有些不自在起来,扭过脸去说,“看我干嘛啊?” 渡真利脱口而出,“我有件事情很想告诉你。”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渡真利微微一笑,“我也知道你想说什么。” “是吗?”半泽来劲了,两个胳膊肘撑在桌面上,用他那种一贯的挑衅的目光望着渡真利,“说说。” “我——不,你想去找箕部贪污的证据呗。”反而是渡真利不敢去迎接他的眼神了,“箕部什么都做得出来,我劝你——” “不,必须要做。” “半泽!你明不明白,不值得把性命赔在这种人身上。反正他也活不了几年了,对不对?等他一死,我们——” “只要这种弊病一日不除,一个箕部死了,一定还有下一个箕部。” 半泽轻轻地说,“这件事情必须去做。别人也就算了,你肯定明白,对不对?就像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一直都知道。” 渡真利心下一动。他依然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 “那你倒是说说看啊?” 半泽没说话,他双手撑着桌面站起来,朝渡真利弯下腰去,他们的脸贴得好近,越来越近,大大超出了安全距离。渡真利一动也不敢动。半泽的双手捧着渡真利的脸,那双手的手心是热的。一直到了十年之后,都还能从中取暖。就是这样:半泽轻轻地、轻轻地把一个吻,落在渡真利的嘴唇上。在这一瞬间,渡真利十几年的苦恋就这样得到了全部的清偿。 那之后,他很快把手放开了。 半泽笑起来,他平时总是抿着嘴,好像偷偷藏着一个令人发笑的秘密,笑起来的时候,又似乎是那个秘密让他不安了,他抵着渡真利的额头,笑着说,“我说得对不对?” 渡真利在桌面上摸着了那把裁纸刀,推出冰凉的刀刃横在半泽脖子上。 “怕吗?” 半泽眼睛亮晶晶的,含笑地点了点头。冲他这副样子,渡真利就知道他半点也不怕。他把刀子扔下,说,“箕部的人到时候可能就会这么把你干掉哦,就算这样,你也还是不怕吗?” 半泽说,“我怕死了。” “你还知道怕啊。”渡真利说着,胡乱扯着半泽的头发,迫使他看着自己,“要我就这么看着你走出去吗?我办不到,让我陪你一起去吧。” “不行。给渡真利安排了其他重要任务哦。说不好是哪个更危险,总之我们都得孤军奋战了。” 渡真利对他的话半个字也不信,但是叹口气说,“起码让我送你到车站吧。你呢,就专心追查箕部的罪证,其他的交给我。” 半泽还跟他贫嘴,“真不愧是情报科科长。”

后方汽车鸣笛了,渡真利猛地踩下油门。 那之后怎么样呢? 他送半泽走到总行大楼外面,走过一条街道,那里有条阴暗的小巷,穿过去就是车站的捷径。他陪半泽在黑暗中走了一阵,手搭在半泽的肩膀上,半泽说他肉麻兮兮的,肩膀在他手底下颤抖。渡真利说这么黑,谁也看不见谁,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半泽不再说话,不仅原谅,而且默许了。 他们在巷口站定。半泽比他矮一点,直视他的眼睛要微微仰头,扬起下巴,“谢谢你送我到这里,渡真利。” “别跟我说这种话。” 半泽本来已经进了巷子,走两步又停下来,扭过头说: “喂渡真利——我也是。” 渡真利一瞬间忘记了呼吸。 在无边的黑暗中,似乎明亮的东西只有半泽那双眼睛。他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嘴角挂着无奈的微笑: “我也是。一直以来都是。” 渡真利站在那里,看着他,说不出什么话;这一刻整个凉夜朝他席卷而来。他第一次无比真实地感到自己和半泽都已经退无可退。半泽已经胜利了许多次,他不会一直胜利下去。他的血肉之躯与箕部一整个政党的力量相对抗,只有被碾碎的结局,可是他不敢相信。那个时候渡真利还年轻,心里供奉着某种自以为颠扑不破的真理,还不知道未来十年要对这真理进行痛苦不堪的推翻和一遍遍证伪。 半泽静静地望着渡真利,似乎他也希望在最后看看爱人的脸,就像渡真利自己希望的那样深。他说:“等我回来,有句话要亲口对你说。” “不行,我先说。” “我们一起说。。”他笑了,“那这样好了,到时候我数三二一,我们一起说。” “好啊,说定了。” 这种承诺给渡真利带来一种饱含希望的假象。靠这种幻觉,他才能站在原地,看着半泽朝漆黑的巷子里走去。半泽还是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衬衫,打黑色条纹领带,胳膊上搭着西装外套。渡真利看着半泽的身影渐渐被黑暗吞没,再也看不见了。想说的话,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白井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了,客厅的灯还开着,丈夫在等她。白井在鞋柜前踢掉高跟鞋,看到客厅里暖黄的灯光,忽然好像被抽掉了全身的力气,瘫坐在地毯上。地毯是孩子亲手挑选的,有粉红色的小花图案。丈夫走过来,告诉她孩子们都睡了,把她的东西接过来,轻轻地掰开她攥着手帕的那只手。那手帕原本是整齐折起的,现在被拎起来,里面裹着一缕短短的头发就落在地上。丈夫小心翼翼地拾起来,仍然放在手帕里,问: “亚希子,这是什么?” 白井笑起来,“是证据哦。” 当晚白井梦见很多过去了的事情,时时惊醒。丈夫整夜搂着她,惊醒以后,就轻轻拍打着她的脊背,直到她再一次落入不安的睡眠。他们的手彻夜紧握着。但是当丈夫旁敲侧击地问她究竟发生什么事,并且真的试图去动手调查,白井始终也没有叫他知道一个字。 后来的几天里,她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处理党内事务,接受采访,撰写材料,定期去探望箕部。箕部是真的老了,这几年越发显出老人的丑态,手抖得连自己吃饭也不能够了,牙也几乎完全掉光。即使是这样的箕部,也依然有把整个进政党捏扁揉圆的能力。白井喂他喝煮得稀烂的白粥,喂食的动作很轻柔,却把勺子柄捏得指尖泛青。等dna检测报告的这些天,白井坐立不安得像是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数着自己的死期。 她在恨意中对即将拿到手好把箕部扳倒的证据感到了隐秘的快乐,她觉得箕部会带着这副丑陋的躯壳一直一直活下去,就像格列佛游记里的斯特鲁格布鲁德一样,永远存在,一直衰老,不久他就能与此同时接受永远的刑罚。可是区区两个星期之后,初冬的早晨,她收到了箕部的讣告。她那时候真的没想到箕部会死, 箕部是在睡梦中死去的,护士来送早餐,发现箕部仰头睡在躺椅上,张着没牙的嘴,沿着嘴角流出的一道口水已经风干了。护士推了推他,箕部先生,您怎么睡在这里呢?会着凉的呀。箕部的头无力地朝侧面倒下来。 白井作为尽人皆知的箕部的门生,亲自主持了葬礼。 演讲稿是丈夫写的,丈夫很适合做这些事,他有明明恶心得不得了,却还是能把感情从工作中抽离出去的能力。 “……‘与金钱和丑闻决裂’——”念到这里,白井抬起头,看向黑压压低头默哀的人群,说,“我不知道,箕部干事长有没有一秒钟发自内心地相信过这种话。” 台下轰地扰动起来。在一个秉承死者为大古训的国家里,挑选这种时候揭发恶行,并不明智。你已经等了十年,白井对自己说,连带着地下人的份耐心了十年,不缺这一刻的耐心,胜利已经站在她这一边,这确凿的证据,不容抵赖…… 可她把演讲稿撕得粉碎,碎纸片纷纷扬扬洒在地上。 “如果箕部应该得到葬礼上的花瓣,那也只有这个!” 丈夫上来拉她,被她甩开了,记者们的长枪短炮一起对准了她,她怒视着枪口一样的黑洞洞的镜头,似乎马上要万箭齐发用探寻的目光把她射成筛子。但她不再在乎这一切了,不在乎他们把她扒得底朝天,不在乎这一刻她典雅的黑色套装有了不体面的褶皱,精心打理的发型散乱,而面目狰狞,喘着粗气,像个担当反派角色的疯女人。不在乎这样报道出去,对她有多么不利。 白井在箕部面前失宠很多年,现在箕部另有别的忠心耿耿的门生或者说家犬,白井已打出决裂的第一张牌,他们却还要靠箕部的招牌讨饭营生,于是很快有两个保安把她轰下了台。 “白井议员,你究竟想怎么样!你难道不知道死者为大吗?” 白井有许多话想说,她未来会把这些话慢慢地说出来,就算没有人听,她无论如何也要说;但现在能出口的这一句,听起来简直莫名其妙:“这太不公平了。” “你在箕部先生的葬礼上大闹,他老人家的灵魂不得安息,难道就公平了吗?” 对方实在很生气,脸都涨红了。为了给白井这一出善后,要破费多少?五千万打点电视台,三千万给在场宾客压惊,再有五千万,准备付给记者调查和摸黑她的整个人生…… 白井从葬礼上被扫地出门,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西装扣子开了,敞着襟怀,白衬衣上有些推搡时沾上的污渍。但是吹来的微风很舒服,像温柔的手指,把她乱糟糟的头发理顺。这一带风景如画,是炙手可热的陵墓区,很多有钱人都希望死后还能继续俯瞰海浪起伏。不少家长带着孩子来扫墓,给孩子玩的那种在空中挥动就能成型的大泡泡随风飘荡。许多色彩斑斓的泡泡在头顶慢慢浮动、飘升,并且一瞬间破裂。 孩子撅起嘴来了,拉着妈妈的衣角撒娇:“泡泡破了!” 泡泡破了。那个似乎所有人都很幸福的泡沫时代一去不复返。白井抬起头,泡泡接连破灭以后的晦暗天空之上,只有乌云茫茫地凝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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