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条大路通罗马

#一七九三 #狼与守门人 #G 拉德尔湖一带的守门人卡德尔宿醉醒来,用力地晃了晃脑袋,想再叫一杯酒,但钱包已经空了。他撑着桌沿站起来,摸索着卸下假肢,缓解已经尖锐起来的疼痛,走到外面,迎上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肆虐的凛冽寒风,虽然更加激起了头痛,但依然令他感觉好了一些。 卡德尔想到凌晨时发生的那件事,依然觉得非常荒谬:他从湖心的沼泽里捞上来一具无名的尸体,死状惨烈,没有四肢,应该是五官的地方只剩下漆黑的窟窿。尸块被潦草地包裹在布片里,半浸泡在淤泥之中。卡德尔努力让自己相信那只是被屠户丢弃的、小牛犊的骨架,让这件事以杀伤性不那么剧烈的姿态存在于回忆之中……这十足是当今这个前所未有的败坏时代会发生的事情,正因如此,卡德尔不愿细想,就像他在军队结识的一个同伴,被火炮撕去了半张脸,所有人都避免看见他的面孔,此外还能谈笑风生。反正尸体已经交给了警察,除了可能会有的几次询问,接下来没有他的事情了。这不能不说是做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的好处之一。 但是到了黄昏,他爬上山坡,到教堂的停尸间里去看那具尸体。 路上他拦住一个小警察问了问尸体被带走后的细节,后来又被别人拦住一次,那是个怪人,穿着不合时宜的旧衣服,说着不合时宜的话,跟卡德尔并肩往教堂走的时候,徒劳地用手帕压抑着咳嗽。但咳嗽从古至今就是世界上最藏不住的事情之一。卡德尔几次用余光去瞥他的侧脸,心想疾病在他身上肆虐到如此毫无忌惮的程度,竟然还能爬起来找别人的麻烦,不失为一个奇迹。他们互通了姓名。温格。卡德尔。 温格说,他受警察局临时聘请,到此验尸。他记得卡德尔,把基本的案情报告给他的那位警员提到过这个名字。 卡德尔不置可否,一声不吭地走路,他在教堂正门停下脚步,对温格比了个手势:您是来验尸的,请吧。而我——上帝原谅我。温格点点头,绕过去不见了。卡德尔一直注视着他的背影。 他其实是来看尸体的,现在被打乱了计划,也并没有离开。他真的走进教堂。玛利亚教堂的穹顶高高地拱起来,而阳光从天窗落下来的路径因此格外漫长,落在人身上的时候已经不再温暖,只是白惨惨地照着教堂圆形大厅中的一切。 耶稣我们的主,他笨拙地划了个十字,在长椅上坐下来。只是这么坐着,并不忏悔,并不求告。他跟耶稣没什么好说的。 过了一阵,门被人推开,从身后传来温格疲惫而沙哑的嗓音: “你还在这里。” 温格朝他走来,卡德尔没有回头,但可以从脚步声中分辨出来。脚步声,还有手杖在地板上敲击的声音。温格走到最后一排长椅旁边时,卡德尔开口了:“那个可怜人即使有一场弥撒也不为过。” “他需要的不是弥撒,是公道。” 温格说。他在那排长椅的一端坐下,双手抓着手杖。 “我看你还是别去想这些如今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了。”卡德尔霍地站起来,绕过温格,朝大门走去。他失策了,经过温格身边的时候,他抓住了卡德尔的手,是那只戴假肢的左手,因此除了受牵绊之外,并没有其他的感触。不知道温格的手指是冷或热的,他这具将死却依然迸发出了出人意料的强烈生命力的躯体,是否连手指也格外有力。温格很快把手松开了,他必须要仰着头,才能望着卡德尔的眼睛。 “我需要你的帮助。” 温格说。他说话时的气度是如此镇定自若,几乎令卡德尔感到恼怒,好像温格是个猎人,正蹲在陷阱旁边跟被捕获的猎物自说自话似的。卡德尔决心挣脱。他成功了。

那天以后,卡德尔决心忘掉这件事。不管是尸体还是温格伸出去抓住他却落空的那双手。在他梦里,温格雾霭般的灰蓝眼睛总在下雨。为此他东躲西藏,最后躲进酒里。把钱包喝干净之后,他就百无聊赖地坐在吧台边上,用客人无意义的闲聊填充自己的大脑。想想古斯塔夫国王的风流韵事,想想玛丽王后的珠宝。俄国女皇真的曾召开持续十几天的盛大宴会吗?那具尸体埋在哪儿呢? 尸体骤然闯进思绪当中,令卡德尔几乎打了个寒颤。他如梦初醒地抓着随便什么人,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是你终于清醒一些了的日子。”酒馆老板说,挥舞着手里的抹布,“算你走运,这几天也没什么用得着你的地方。别忘了我雇你干什么来的,如果下次误了事,就给我滚蛋吧。” “今天是什么日子?” 老板用一种几乎怜悯的神情俯视着他,“明天早上,教堂就要为你拖上去的那具尸体做安魂弥撒。当然,没人知道他是谁,不知道这场弥撒怎么做得下去,呼唤死者名字的时候,他们该喊谁呢?” 这些话大部分都像河水冲击鹅卵石一样从卡德尔脑子里流过;他好不容易捕捉到几个词语:“弥撒”、“尸体”,跳起来跑了出去。 于是在安魂弥撒前最后一个晚上,卡德尔再一次爬上山坡去看尸体。这一次没有温格,掘墓人给他开了门,问是否需要借给他一盏油灯。按理说一样东西是看得清楚些为好,可对那玩意儿他实在不敢说同样的话。卡德尔觉得呢? 卡德尔不需要提灯。他独自站在停尸间里,大部分尸体上都罩着亚麻布,遮住面孔和下面惨不忍睹的尸体,卡德尔的那一具也一样,但非常好辨认,没有四肢的尸体伏在亚麻布底下,就像一条狗安静地趴着。卡德尔把布掀开,月光凛冽地割在尸体瘦削而凹陷的脸颊上。
决心追查这件事情的那天晚上,尸体总算不再徘徊着追到梦里去折磨他了。他追逐着仅有的一两条线索,花出去很多钱,还常常揍人或者挨揍,但晚上不再做梦,可能是太累了,但总之不再做梦。 他抓着难得的线索,跑过小巷,跑去找一个轿夫的麻烦,一场缠斗之后。他在那人小院子的门口几乎与温格撞个满怀,不知该说温格来晚了,还是恰到好处。卡德尔把温格从地上拉起来,这场不期而遇并没有令他开怀。 “Omnes viae Romam ducunt。”温格引述了一句拉丁谚语。“条条大路通罗马。这也许表明我们都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根本没有什么罗马。”卡德尔硬邦邦地说,转身走了。再不走,警察就要赶来了。这些事情还是交给温格处理比较好。交给温格——卡德尔猛然一惊,他冒出这种怪念头,好像他已经跟温格合作了多少年了似的,才能让他下意识地信任他犹如信任一个多年的老朋友。他本来当然是想从温格身边走开,但无意之中,让自己的心离他更近了。 但是,当然,哪怕卡德尔现在就回过头去,也不可能跟温格做上许多年的朋友了。不到一星期,卡德尔就收到了温格的讣告。那也是在凌晨,他从不安的梦中醒来,打开房门——天知道他为什么会有那种冲动打开房门——便看见一沓纸张放在门口的地板上。一沓写着至关重要的线索的信纸。 因此那天早晨,卡德尔便到因德贝托大厦去,他想找到温格,温格才是应该看看这些东西的人。天才蒙蒙亮的时候,大厦里没有几个人,他可能打开了有一百扇门,才找到了正字斟句酌地起草一份文书的大厦秘书布洛姆。他皱着眉头把笔杆子咬得满是牙印。 卡德尔进去问他是否知道一个叫塞西尔·温格的人。 “哦,当然。”布洛姆说,他摘下眼镜,眯着眼睛看向卡德尔,用笔杆子指着那些信,说:“这是怎么回事?” “这些东西应该到温格手里。” “到温格手里。哈。”布洛姆短促而怪异地笑了一声,“到温格手里!你想让我怎么做,烧给他吗?给他举行一场招魂弥撒?” 布洛姆把手里你捏得皱巴巴的纸张递到卡德尔面前:“你应该认字?念念这个。” 这是警察局长诺林卸任前交给布洛姆的最后一项工作:起草温格的讣告。布洛姆写得非常干瘪:兹有一二十七岁男子,于某年月日因病死于某地租住的房屋中…… 你猜我们在哪儿发现他?就在运河结了冰的河面上,他看起来像要穿过运河到什么地方去,但甚至还没有走完三分之一的路。这几天晚上一直下雪,下得很大,多亏了血迹很醒目,很刺眼……所以他并不是在屋子里死去,没有医生,亲友或者安魂弥撒。只不过在抓住那两个抬轿子的当天晚上,他把遗嘱告诉了我。对,遗嘱,如果那算得上遗嘱的话。 所以那些信正是给你的。没错,他留下话要我们把一切寄送给他的、看起来稍微像一点案件线索的东西全都拿给你。不然你还指望什么?他一直没什么钱,只能留下这种东西。 继而,布洛姆把便笺折起来,神经质地捋了两下,问卡德尔是否愿意帮忙把这东西送到报馆去。 卡德尔去了,付了三个铜板,在报纸上刊登了温格的死讯。二十七岁,三十二个字,三个铜板,五天以后的葬礼。他把那些钱币从口袋里数出来放在柜台上,哗啦一声,似乎有个灵魂落进魔鬼的口袋里。 现在真的只剩他一个人了,但又不完全如此。案子一天没有完结,他就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与温格相遇,无论是寄到他手上的线索,街道上飘出来咖啡的香气,还是常常能听见的,什么人的手杖笃笃地敲在地面上的声音。每一次遭遇这些琐碎小事,温格就不请自来地闯到他心上,似乎这一切都只是个无足轻重的玩笑,他本人下一秒就会好端端地从曲折的巷子深处拐出来,跟他一起走在笔直的大道上。每一次与温格相遇,都有一声轻飘飘的呼唤在他耳边响起:条条大路通罗马啊,让·迈克尔。 五天以后他去参加温格的葬礼。换了件新衬衫,衬衫是借来的,为了带去一把献给死者的花束,他到当铺去变卖了自己夏天穿的整套衣服,无聊地倚在柜台外面,看着店员对他送去的东西挑挑拣拣,他百无聊赖地越过店员的肩膀将视线投向里面那张乱七八糟摆满了典当物的大木桌。在这种时候,只有当铺依然生意兴隆。如果你站立的角度恰当,刚刚好就有一缕阳光落在什么东西上,晃得眼睛险些蓄满泪水。卡德尔指了指那东西,“我要买下它。” “非常昂贵,这位先生。” “当然了。”卡德尔下意识地说,而后咬重了字音补充道,“但我要买下它。” 当天卡德尔跑遍了全城,借遍了每一个他多少还能叩得开的口袋,终于让那东西落在自己手心里了。那是一枚怀表。温格的怀表。纯银表链,表盘上镶嵌了一圈玫瑰切割的细碎钻石,背面镌刻着家族姓氏,卡德尔用指腹抚摸过那字迹,仿佛想把它抹平,又仿佛是想确定它不可能被轻易抹平。两个不同当铺的编号咬在表盖背面。 他瞪大眼睛看着那只怀表。指针走动的时候,会有微弱的擦擦声,像某个人和缓的心跳。虽然那颗心脏再也不能跳动了。他把表盖打开,把表盘贴在自己的耳朵上,仔细地听了一会儿这声音,又把表仔细地收好,好像它真的是一颗害怕风吹的心脏。同时感到古怪的安心。温格就像一阵酷烈的风暴,要从中幸存,必须付出高昂的代价。就像水手失去船只而幸存于海上,战士失去举枪的手而幸存于枪口,他失去了一样从未拥有过的东西幸存于温格伸出的手。卡德尔像怕感冒的人躲进火炉一样地躲开了温格,他知道自己也许马上就要被烧死,可他是多么害怕感冒。 卡德尔赶到公墓时,葬礼已经结束了,地面上散落着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各色花瓣。在这孤独的葬礼之后,他没有什么能献在坟前的东西,没有花束、酒或者祷告的言语。只有轻如羽毛的目光,静静地落在积了层薄雪的,冰冷的墓碑上。在他的衬衣底下,稳妥地藏着另一个人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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