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皮

#APH #露中 #G 2000年的二月初,家家户户忙着筹办春节,在外打拼的都往回赶,怀里揣着热乎乎的念想,且高兴又熬过一年。一年到头,最值得高兴的就是终于到头了。 王耀反倒往国外飞。在首都机场的大厅里出现时,他是个容貌端正、神情温和的老人家,穿着一身浆洗干净的西装,脚上是布鞋,一手拿着手杖,是大使馆的朋友送的。腋下夹着个包,里面就两件干净衣服,一些钱,笔记本和一支笔。早年他干翻译时,经常出差,被几个厂借来借去,都是这么把几件东西裹起来就去了。 他这行头,中不中,洋不洋,上半截差顶礼帽就是活脱脱的欧洲绅士,下半截又把西裤和布鞋凑在一起。站在机场那“北京欢迎你!”印着黄皮肤、白皮肤、黑皮肤,黑头发,红头发,黄头发亲近依偎的大广告牌下,倒是一件活招牌。 过年期间的机场那国际航班上,依然十分拥挤。其实也并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在乎春节,节日在年轻人那里已经失去了它原本所代表的沉重涵义,仅仅是个放松的借口罢了。在一年里最长的假期出国去玩玩倒挺好的。王耀坐在第三排中间的位置,被一个旅游团包围了。这是个由一群大学生所组成的队伍,青春的气息令人眼花缭乱。大家一个劲儿地说啊,唱啊的。唱的是老掉牙的俄语歌。王耀面带微笑地听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十分厌烦,就把头扭过去。 时尚这东西真令人难以置信。在他年轻的时候,大街小巷也都放这首歌,梦里都是。来来回回的把人烦死。 大学生们问他干什么去,这样一个老先生,也和他们一样不着四六地过年出国玩儿吗。王耀依然带着笑容回答: “前两年,我给戈尔巴乔夫写信,他没回,我要亲自把信送到克里姆林宫去,亲自送去……” 孩子们被吓着了,面面相觑,以为他是偏执狂、神经病。王耀舒坦了。 他往后靠在椅背上,廉价航空的椅子很挤,不和周围的人碰到是很不容易的。飞机慢慢地起飞了,地面上的灯光已经离他们很远。升上一定高度之后,飞机上的灯光也纷纷熄了。 王耀看着一排半座椅之外那黑漆漆的窗玻璃,窗户外面大部分的视野都被机翼所遮挡,看起来是一片白花花的雾霭。这种气氛十分容易伤怀。王耀如果忧伤起来,总是与伊利亚有关。他俩已经离婚快三十年了,这一点还是无法改变。渐渐地,王耀感到思念伊利亚时的那种隐约的痛楚十分温暖。他数度割伤自己,就为了用涌出来的血液取暖。 二十年前,他从伊万手里接到伊利亚讣告。伊利亚一向是个工作狂,据说,他死的时候手里还握着铅笔头,在改图纸,人家和他说话,他头一点一点。同事以为他困了,叫他去睡,他一下子扑倒在桌面上,死了。王耀想象这个场景,总觉得伊利亚是骂骂咧咧的,一个人要是有精气神儿骂人,还会死吗?他在北京遇到伊利亚以前的同事,对方只知道王耀和伊利亚认识。唏嘘地谈起这桩事,对方很惊讶地说布拉金斯基先生最彬彬有礼、从不骂人。您不了解他吧? 王耀失去了兴趣,懒洋洋地说:嗯,只是快二十年前同事过一阵罢了。 据说一开始,伊利亚被判十年的改造,后来改成十六年,再后来赫鲁晓夫死了。王耀曾经盼望伊利亚前来与他相见,在梦里盼着了好几次,但现实中一次也没有。据说,伊利亚结束改造之后,没有离开监狱,而是作为狱方的工程师持续地在当地工作着。那监狱实际上是个庞大的组织,有权力命令囚犯们劳动。囚犯们的肩膀扛起了好几座宏伟的工厂。 是啊,那里是能用得着伊利亚的。 他也没有往外写信什么的,死后,讣告电报给了伊万。当时伊万在中国。得到消息之后,就走了大半个晚上过来告诉王耀。在那个没通暖气的斗室中王耀的身体因酒精耳炙热发抖,手里捏着那张纸,心想,绝对不能让这个兔崽子看出什么来,但还是哭了。

信纸的边缘不齐,伊利亚用手指尖掐着,试图修正。后来又用牙咬。信纸依然带着食物的香气,还有他指甲缝里不可避免而带有的那股子机油的味道。等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把信纸对半撕开,而且吃掉了半个巴掌大的一块。这让他怒火中烧,骂起来,且将整张信纸都掷在地下。 这阵子响动并未引起什么人的注意。禁闭室是没有看守的,没这个必要。从顶上传来一阵遥远的震动,似乎又有车进来了,这个点儿,运来的应该是煤。 他知晓和煤的应用有关的一切知识,但这时候想到的是和王耀一起度过的不多的几个冬天,在王耀的单人宿舍里烧煤炉,差点把命送掉。后来他们有了房子,就把煤炉放在厨房里,冬天,一家人挤在那个黑洞洞的小厨房里,四双眼睛一起盯着发出红光的温暖的煤炉,上面坐着一口锅,有白菜,豆腐,香肠…… 伊利亚又坐了下来,感受着大地的震动,同时用手在地上摸索着,把信纸捡了起来。信纸晒得半干,很脆,受不起他的折腾,现在已经碎成一块块的。他叹口气,一块一块地都吃了。 生土豆皮有种腥味,但干了就还好。他像中邪了似的不断咀嚼着,即使那点不多的食物已经完全被磨碎咽下去了。真不知道王耀会对此说什么。伊利亚想象他睁大眼睛,用夸张的语气,说:你们给我的男人吃土豆皮!忍不住笑了。 他已经在这个充作禁闭室的地窖里关了快一个星期,伙食是土豆皮和二两左右的面包,混着木屑。这些东西越吃越饿,还不如啃自己的鞋底。伊利亚捻着那些土豆皮。他已经攒了一小沓……土豆皮在此地另有妙用,他知道有很多人用土豆皮来作信纸,给家里人写信。不管能不能被收到,这总归是一种念想。他又想起王耀来了。如果给王耀写信,该怎么开头呢?鉴于他们已经离婚有一年多了,如果还称他作妻子,王耀肯定会特别生气。 开头应该是:亲爱的王耀同志。 他幻想王耀在明亮的大房子里,比他们当年住的那一室一厅还要大和明亮。有一张木头的、铺着白桌布的书桌。王耀坐在书桌前念信,念了一个开头,就把脸板起来,然后又忍不住笑。把信纸扔到一边,说: “这都是些什么!” 然后又卡住了,他实在不知道能对他说什么。 伊利亚在黑漆漆的地窖里走来走去,走去走来。地窖仅仅三步长宽,在角落里找到了一块腐烂的白菜叶子,吃了。说明散步也不是完全没有成果。他在心里琢磨,到底应该是“尊敬的”王耀同志,还是“亲爱的”王耀同志。或许应该是尊敬的、亲爱的王耀同志。这样保准万无一失。 王耀会说:啊呀!您对我比对斯大林同志还夸张。 可能已经来回踱步了有几个小时,但他一点也不觉得累。不过,关进来的这些天他一直有计算时间,可是为了忙着写信,完全把这事忘了。直到有人把顶掀开了,他才知道已经是白天。人家放下梯子,要他上来。伊利亚高大健壮,不用梯子,双手一撑就爬了上去。 上去以后,人家就催他赶紧回到自己的监号里去,等着点名。 到处是人,呜呜泱泱的,大家都在问要上哪儿去,但得不到回答。有个老头说:怕不是要枪毙?枪毙! 直到所有人上了火车,还是不知道要去哪儿。伊利亚也不关心。他像树桩似的站在窗户边上,两节车厢的交汇之处,心想,也许真是要枪毙。他刚刚给王耀写了信…… 火车喀琅、喀琅地吃力地行进着。伊利亚凝望着太阳下闪耀的铁轨……很多人悄然把土豆皮或烟盒上写的信,外面卷上毛票,扔出去。必须卷票子,不然没人捡。但即使这样也毫无希望,仅仅是火车行进的风,就足以把那轻飘飘的信纸吹走了。 除非找到一个什么东西来捆住它……不叫它被吹走,否则没有意义。伊利亚沉思着。他的兜里有土豆皮信、一点面包渣、毛票、忘了还给王耀的一张买青菜的供应票,还有党徽。 ……好像这样就已经够了。

王耀把档案复印了好几本,夹在腋下走了出来。 很多苏联时期的资料,到现在已经解禁,但外国人想要查阅,只有花钱到档案馆里复印。许多年来,王耀一点一滴地积攒着金钱做这件事。他一年要往返俄国的几座大城市两三次。自己那点积蓄肯定是不够的,勇谦供给他钱。一开始他说不要:没有钱,攒攒不就得了?何必伸手向人呢?勇谦就哭。多大的人了竟然还动不动就哭。他哭,王耀倒笑了:什么世界!竟然有人哭着求着给他钱。 坐在路边的长椅上,翻看着那些资料。这是关于西伯利亚一座劳改营的。营地里的人是从一处较大的营地里分出来的,特意挑选了健壮些的人,为的是能干活。很多人在转移的火车上把写给家人的信卷在毛票里扔到铁轨上去。本来应该是无伤大雅的小事,但有人告密。纪律部于是进行了彻查。好在当天下了大雨,无论是土豆皮还是毛票,都被沤烂了。最终只有一个人受罚。因为此人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用党徽的别针把土豆皮订在了一起。 一页一页、又干又脆的土豆皮,上面能写几个字啊。 王耀叹了口气。 听说此人因此被延长了刑期。在做出处罚之前,进行了一段审讯,当时发生了什么已经不可考,他所作的口供,原本是有录音的,大概三分钟。但如今也已经遗失。 据说,是用中文作的口供,是在卖弄自己前往中国援建的资历。纪律部的同志说:这是反革命。 在冬日的街头,王耀把档案合了起来。还是回宾馆去吧,恐怕要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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