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虞小虞

#史同 #G #退书 【01】 小虞用围裙擦干净了手,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把糖来托到马嘴边喂给它吃。糖是在鸿门时她托认识的士兵买的,士兵也不能离开营地太远,只是去了山下的城镇,还小小地历了一番险。项王一进咸阳,就烧起来、抢起来,杀起来,因此城池都十分凋敝,从高高的扎营的山岗向下望去,只能看到漫天的火光。这颗陌生的星球的每一部分都让小虞感到遥远,走在路上,觉得大地好像都在晃动。这里是十六颗柳宿星星中的一颗,而柳宿的行星自转比他们的大本营彭城快很多,坐着不动都几乎能感到自己在飞速旋转。很多士兵也这么觉得,刚刚在此驻扎时,不少士兵都患上眩晕症病倒了。 那个帮她下山买糖的士兵回来之后告诉她,这里的人并不吃糖,糖在这里只是工业原料,咸阳的糖不是彭城(也许是世界上与地球最类似的一颗星星)那种粘稠而温顺的东西,它们硬得像石头,可以拿来造板材,非常不容易融化。 听到他这么说,小虞瞪大了眼睛。她有圆圆的眼睛。想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词汇,而且这个士兵的彭城话其实说得不太好,这种关头,想到的全是一些虽然总是脱口而出但终究不太适合脱口而出的词汇。要是这个士兵听懂了,总有点丢脸;要是他没听懂,以他的性格,肯定要她解释——这么麻烦,所以她只是说:“啊!” 士兵举起拳头来咚咚地敲着胸膛,问她:“听见了吗?” 他把锁子甲解下来,从里面掏出一片淡黄色、半透明的平板,就像一块糖融化得薄薄的时候会有的那种颜色。这就是咸阳的糖了,本来他们要把它安装到厂房顶上的。就像彭城的人用玻璃那样。 士兵把板子用力往膝盖上一砸,好容易才折断了,折成四段,递给她。小虞拿起一片,敲了敲,硬硬的;把边角含在嘴里,半天才焐出一丝甜味。味道非常非常淡,糖也化得非常非常慢。 她也给了士兵一片。他拿了,又揣回胸甲里。反正他们这些士兵什么东西都会往胸甲里塞。他说: “这个可以吃到仗打完为止。” 他们都笑了。 “仗打完了,就可以回彭城了。” 士兵问:“我没去过彭城,那儿好吗?” ”不太好,“小虞说,”在彭城每个人都能打仗。不过,糖很好吃。“ ”就为了糖啊?告诉你,我们淮阴的糖更好吃。“ ”陈大人说是他们户牅乡最好。“ ”去,听他胡说八道……“ 陈大人说的是项王身边的策士陈平,现在已经不在了。不知道是逃亡还是叛变,也可能只是倒霉,遇到意外被杀了,甚至可能不是人杀的,而是:宇宙暗洞、小行星带上的碎石、离前舰太近受到了电磁干扰导致系统失灵……行军路上什么都不好说。反正从杀完宋义之后急行军中的某一天傍晚之后就再没人见过他。项王本人比较中意第三种说法。陈平是他身边少有的策士;为项王出谋划策实在太难了,但陈平反倒能令项王看重。认定陈平死了之后,项王还为他致了哀仪,也就是说,他喝了顿酒。 这士兵不是项王从头打过来,一直伴随身边的子弟兵,而是半路投来的。项王的叔父让他在大帐外做执戟郎,他就听了一肚子肉食者笑话,实在忍不住了就等换班后一路冲到安全的地方来,面壁大笑一通。笑得跟哭一样。他的这个所谓”安全的地方“,一换再换,因为营中每个人虽然也许出自不同的目的,但都想要安全的地方。后来换到小虞的马厩里来。在一列列骑兵们为之骄傲的闪着夜光的机动化三栖摩托和唯一一匹昂着头颅的真马之间。 小虞问:”你干嘛哭呢?“ ”什么?“他警觉起来,爬出满是稻草的唯一的真马的那个隔间,头发上还有草。 “怪姑娘,我没哭,我笑死了,你难道连哭和笑也分不出来?” 小虞说:“那你笑什么?” “那个,”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听见项王的叔父项缠大人去觐见项王,劝他放过沛公。项王就听了。” 小虞不明白;这事有什么好笑的呢? “别急,还没讲完呢。然后范大人听到一半就坐不住了,站起来拿长戟敲项缠大人的头啊!项缠大人也拔出剑来说:老先生要跟我打一架吗?范大人一声不吭,用长戟像钓鱼竿那样把他的发冠钓走了。” 君子不着发冠,是一件很失礼的事情。所以当下项伯抱着脑袋说范大人欺人太甚了!范增说我恨不得杀你这变节投敌的小人一万刀!项王说哎呀!叔父!哎呀!亚父!而门外的小小执戟郎韩信则笑得肚子都要破了。 小虞想了想那个画面,也笑了。但是她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哭呢?” 韩信说:“我呀,在这帮人手下干一个执戟郎,还不够哭的吗?” “执戟郎是做什么的呢?” 韩信说:“就站着呗。” 他做了一个挑帘子的动作,“我成天在项王帐子外面站着,有人来的时候,如果该放他进去,我就像范大人戳项缠大人的头发那样那样把帘子挑开,要是不该放他进去,我就不放他进去。” “好无聊呀。”小虞高高兴兴地说,一点要安慰他的意思都没有,“我是喂马的!” 她站起来,抚摸着唯一一匹真马的鬃毛,马已经睡着了,但在睡中依然顺从了她的抚摸。小虞把脸贴在乌骓马的脸上。她喜欢嗅马的味道。马被她刷得香香的。 韩信在地上坐着,屁股底下垫着一点可怜巴巴的稻草,也许不是稻草,谁知道鸿门满山遍野长的都是什么,反正他们把割来垫马棚的东西都叫稻草;腰间挎着一把佩剑。看着她。不久之后他就走了,像陈平那样消失了。

韩信买的糖,走到荥阳只剩下一点点。小虞把那些碎块倒在裙子里兜着,依次送到乌骓马的嘴边,听马嚼糖果咔吧咔吧的声音(这马咬合力也很大),心想:吃完拉倒;她还想着,等乌骓吃完了糖,要拉着他出去跑一圈。马儿不跑一跑是不行的,人能够先在星舰上蜗居一个月,再下来缩在营地里,重复这样的生活直到某一天死在壕沟当中,那就永远休息了。马不行。马儿是她的宝贝。 不过,这匹马不是因为被她宝贝才得到能够时时离开营地去溜溜达达的特权的;她的宝贝不算什么,她还要仰仗这匹马呢;在这个营地里,谁都要仰仗项王的权威。韩信在的时候,天天在小虞面前念叨项王这儿不行、项王那儿不行,因此好像觉得项王也不算个什么,韩信走后,项王的威仪才猛然压了下来。况且,整体看来,这又是项王最威风的时候,诸侯们来朝见的时候,纷纷跪倒在地,保持着这种姿势从辕门外一直爬到大帐里他的宝座前。 马,连同她一起人仗马势地得到优待,是因为项王非常喜爱这匹马,其实,它也许是地球上最后一匹马,并且即使地球上的马像太阳系里的人一样多,乌骓也不会因此有半点逊色。它很美,通体漆黑,四蹄白如踏雪,个子高高的,鬃毛长长的,如果你一边为他刷毛一边唱歌给他听,他会很高兴的,有时候要蹭蹭你的脸。小虞牵着马要出大营,绝无人敢拦她,但她只能出得第一、第二道营门,没办法真正走出楚军的营地。不过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按照楚军的建制,两道营门之间总有大片空旷的野地,角楼上斥候的目光极少转道这边来,因此有时候,她能够跨上乌骓马,尽情地奔驰一会儿。她会极有限的一点轻身功夫,连个墙头都翻不过去,但能够漂漂亮亮地翻身上马,若非知道自己上马的姿态好看,小虞绝不会试着去骑他。因为马儿是那么美丽……她只做有把握能为他添彩的事情。 ——项王归来时,小虞就想着这些事,虽然听到了外面“大王回来了!大王回来了!”的喊叫声,但她一点出去迎接大王的意思都没有。反正外面肯定乌泱泱跪倒一片,多一个少一个怎看得出来呢?黄昏的阴影在它们身后降下来,乌骓此时打了一个响鼻,然后又打了一个,小虞拍了拍裙子上的糖屑,说: “大黑,你是不是感冒了呀?” 说得漫不经心,因为乌骓马一向强健,没见过他生病;不过也难说。然后她听到一个炸雷一样嘹亮的声音,在头顶说: “你怎么能给我的马起名叫大黑呢!” 说话的是项羽。他大概下了他引以为傲的旗舰,就想到要来看看另一样令他骄傲的东西;项王的生活中充满了光荣和骄傲。不过他此刻愤慨地说: “多难听!这是明明是孤王独一无二的乌骓马!” 小虞跪下来请罪,但是察觉到项羽并未生气,就试着抬起头来看他。对小虞来说,项羽差不多是个庞然大物,又高,又壮实,神情威严,声音洪亮,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的眼睛离嵌着一双玻璃珠似的重瞳子。听他说话简直让人忍不住要发抖。在夕阳下,他穿着银亮亮的铠甲。他喜欢亮的东西。小虞第一次离他这么近,此前她听到的所有关于项羽的事情都是韩信的唠唠叨叨:项王在范增和项伯之间拉架啦,项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到受伤的士兵那里慰问啦,项王把印鉴在手里盘得边角都圆润起来啦……这些事情一下子全冒出来,所以她不仅不发抖,反而想笑。 项羽看起来有点尴尬,说:”不准笑,有什么好笑的!“ 小虞说: “大王是西楚霸王,还是项羽呢?“ 项羽说:”既然是你大王,自然是西楚霸王。“ 他可吓不着谁。小虞说:”总是项羽的时候更多吧?“ 项羽就在稻草堆上坐下来,想了想,”嗯……叔父在的时候是这样的。“ 他所说的那个叔父是约莫一年前被章邯杀死的项梁。”我懂你的意思,乌骓马只是一种马的品种,算不上一个名字。但是大黑也太难听了!“ 小虞笑了笑,不置可否;她跪坐在他面前的稻草上,而他一忽儿想要伸手去拉她,但又缩回手,说: ”起来……哎,你叫什么?你起名字一向这么难听吗?告诉我你自己叫什么……“ 【02】 来年过得很辛苦。他们回了一次彭城,安心住下;本以为最辉煌的仗就这么打完了。然而齐国造反、燕国造反、九江王也蠢蠢欲动。项王请九江王来喝酒,喝到激愤之处,把英布踢倒拿鞭子抽了一顿,骂道:你这贼人!因为黥布早年间犯了罪,至今脸上留着当时被刺下的字。秦国的科技唯有在这种地方如此发达,字迹不是刺在皮肤表面,而是深深地刻进肌骨当中,就像胎记那样虽则皮肤新陈代谢,依然牢固地嵌在那儿,无法消除。 英布血气方刚,唯一没打回去的理由就是他自己当时也醉得够呛,不太能理解发生了什么,项王把他踹在地上,他也就那么睡着了,鞭子打也打不醒,服过苦役的人是这样的;尤其还是在帝国最偏远的几颗星星上,那里的风暴比鞭子还厉害,但苦役犯也就只好冒着这样的风暴,蜷缩起来睡觉。 项王喝醉了,又站在原地大叫:小虞呢?小虞呢?把小虞给我叫来! 不用别人叫,小虞也听见他那大嗓门了,就在围裙上擦擦手,又把围裙解下来;脱了这条脏围裙,她里面穿的那裙子倒还像点样。然后走进项羽的营帐。两个执戟郎争相为她挑开帘子。她想到韩信闷闷不乐的语气:我韩信在这里为他们挑帘子! 韩信不知道上哪儿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在做比挑帘子更大一点的事情。男人总是想做大事。大事……进营帐之前,她仰起头看看彭城的星空,在彭城,星空比起“星河”来说更像是一眼深湖,星斗在头顶一圈又一圈,团团打转。住在这种地方很容易感到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可是人类做再大的事情,他的脚也需踩在大地之上。 小虞走进营帐,扑面而来是通明的灯火。项王抓着鞭子,英布很不好看地睡在地上,他的脚下。项王拿脚踹踹他,没什么反应。小虞在门口跪下了。 项王注意到她来了,就把鞭子扔了,走到她面前,看着她,忽然说: “英布要我赏他,我偏不赏他。我要赏你。喂,你有什么想要的?” 小虞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想要糖。” 项王酒醉之下,歪歪扭扭地笑着说:“总是吃糖,会把牙吃坏的,把牙吃坏了的话……就不好看了,我不喜欢。” 他往前一躬身,但是没有保持住平衡,扑通一声跌坐在小虞面前,两个人都跪坐在地下,才更清楚地感受到体型的差距,小虞好像与虎狼对视。项王伸手捏住小虞的下巴,只要两根指头就把她的嘴撬开了,他端详了一阵小虞的口腔健康状况,说:“现在还好……赏你一千金,吃去吧……喂!外面的听见没有?赏小虞一千金!” 他胡乱喊了一通,外面也有人胡乱答应。然后项王忽然安静了,松开手,坐在那里,看着她。他大概被她闹糊涂了,这也不喜欢,那也不稀罕、这也不要,那也不求;简直收买不来。他只有经常地叫着要出去骑马,让小虞牵着马儿跟从。看着看着,他忽然轻叹了一声: “小虞啊小虞,我拿你怎么办呢?” 小虞像她亲爱乌骓马那样,伸手捧着项王的脸,探身在他颊上一吻,然后就默默退下了。

收拾了齐国,后方又乱;差不多与英布谋反同时,项王把汉王打得大败,在路上捉住了藏匿在宇宙商人的飞船上企图逃跑的刘邦的妻子和父亲。与小虞不同,吕雉是个真正的女人,虽然她穿得没有比小虞光鲜多少。士卒们都找机会去偷看这位汉王的发妻,猜测她的命运。大概不久之后项王就要召见她了;他最近非常焦躁,咬牙切齿地要做些侮辱刘邦的事情。虽然暂且留下了刘太公和吕雉这两个重要人质,但其他汉王军中的俘虏一概被他烹杀,营地里日日夜夜传来烹煮人肉的香气,闻着这种味道,并且真的感到很香、自己很饿,真让人怀疑自己到底还算不算个人。 项王本来抓了刘吕二人,放走了那艘商船,然而次日,那船竟尔回来了,舰长被绑了一脚踢进大营请罪。舰长说,他名叫审食其,是汉王的人。项王听了,先说杀,后来看审食其面如死灰,但是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又问:还回来干什么? 审食其手绑着不能动,艰难地砰砰叩头说:回大王,我自来听汉王吩咐,在沛县帮吕夫人照料家事,汉王做什么事,从来不同吕夫人商量,竟像是两家人。我虽然怕死,但自认为是吕夫人门下客,终究不能弃夫人自己逃走,所以又回来了。 项羽就把那船上的所有人都杀了,单留审食其一个,叫他依然侍奉吕后,照顾刘太公。有了他之后,吕雉就不太出门了,打水搬柴都让审食其来办。小虞有时候遇见他,问他汉军营地里是不是有个韩信。审食其说:“姑娘说的是张先生身边的韩信,还是我们汉王陛下身边的韩信?” 小虞分不清楚两个韩信,审食其也不会说话,形容起两个韩信,竟然好像没有区别,都是一个样的英明神武;“反正,”他说,“一个是诸侯王韩信,还有一个是将军韩信。” 小虞说:“是诸侯王韩信吧。”审食其告诉她,诸侯王韩信正跟他们张先生在韩地,离这里几近,现在就能看见。就向天指给她韩地的那几颗星星。

吕雉在楚营待了不出二月,项王果然召见了吕雉,但是事情超出任何人的想象;下午,小虞正跪着擦地,吕雉带着人来,一箱一箱地搬来东西。晶亮亮的地面反射出他们模糊的人影。小虞把抹布放开,起来沏茶招待她。她的重要的东西都放在这个马厩里,和乌骓在一起。 吕雉笑着说:“项王对虞姑娘牵肠挂肚,虞姑娘有福了。” 小虞说:“夫人也是诸侯王的女人,您觉得过得幸福吗?” 吕雉说:“项王是少年英雄,怎么和我家那刘老三比?项王看重姑娘,叫了我去,问我:你们女人究竟喜欢些什么?给了我许多银子,叫我看着为姑娘置办些什么。女人家没有不爱绫罗裙钗的,姑娘见了,就会喜欢了。” 她打开那些描金漆红的小盒子,一个接一个、一个套一个,小虞看得眼花缭乱。那么多种色彩;然而小虞在世上最爱的东西莫过于乌骓马,那马浑身漆黑,再单纯不过。 吕雉用一枝华美的凤簪换了小虞的荆钗,问道:“喜欢吗?”说话时脸色苍白,嘴唇几乎发抖;说你喜欢——说你喜欢,你这小姑娘,你知道如果没办成项王要求的事情,有什么后果? “喜欢。”小虞说。低头时,发簪上的步摇珠串晃到眼前。 这样吕雉就替她梳头发,打扮起来,从身后把她如云的长发拢在手中,动作轻而又轻。吕雉说: “虞姑娘从身后看去,身形也像我女儿。” 又问身后侍奉的审食其:“你看看,是不是像阿元?” 审食其说:“回夫人,公主殿下再大一点,就会有这般窈窕了。” 吕雉说:”好像又见到阿元了一样。从前阿元小时候,我给她梳头发,她乖乖地坐在我怀里,后来长大了,又有了盈儿,我就叫阿元跟我一起下地去,大热的日头,她在田里帮我拖着犁头……” 说着说着,她就从身后抱住小虞,说:“虞姑娘别怪我出卖你……别怪我利用你,我想能再这样抱一抱我的阿元就好了。”审食其把吕雉拉起来,用袖子给她擦眼泪,许诺说:总能见到的,总能见到的。人活在世上,只要舍得出卖,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从情报到良心,他们还有很多可以卖的,所以一定能见到。吕雉大声地哭了。一丝淡淡的肉香,飘进了营地。

小虞穿上华服去侍奉项王,项王第一次看到她洗干净了手脸,头发编得密实,佩戴着整套珠光璀璨的首饰,虞美人花瓣染就的罗裙,软软的鹅黄衫子,悄然来到他身后,替他斟酒。他马上高兴得忘了自己正在干的事情;把她高高举起来,打了个转,又把她揽在怀里,摆弄她犹如小女孩摆弄太过精致的布娃娃,不知道如何是好。项王说:“那女人说的果然没错,美人爱金银,并没有错,金子银子放在我们这些大男人身上好看么?孤王有的是金子,有的是银子,有的是宝石,各种各样的宝石,你喜欢什么?喜欢什么?告诉我,我没有不答应的。” 小虞说:“大王把那女人放了吧,妾不喜欢这里有第二个女人。” 项羽说:“马上着人去杀。你想天下没有第二个女人都可以。” 小虞摇摇头,而项羽又不知道她为什么看起来又伤心了,女人是何其奇怪的东西呢!他就喊她的名字,说:小虞啊小虞。轻轻地吻她的嘴;而小虞心想:项王啊项王,你真的是“孤王”,你自己不知道吗? 【03】 当年十月,外面吵吵嚷嚷,说项王俘虏了韩信。这一年半载里面,说韩信就是神神鬼鬼的,说他如何如何神机妙算,还定三秦,势如破竹打了赵国打了齐国。忽然之间这个韩信被俘虏了,大家都去看。 韩信被带到大殿上,听候项王发落,小虞侍立在侧,看到此韩信非彼韩信,松了口气。因此又想起审食其来,亦不知他和吕后怎样了。人在无垠的宇宙中有一万种死法。 而顺利逃脱回到汉王营地,也不过是第一万零一种罢了。 项王说:“汉王军中,兵力几何?” 韩信说:“我不知道。” 两边带刀的侍卫立刻团团逼近。项王说,“现在呢?” “我真的不知道,大王,我部一直在外面,从东打到西,苦啊,要粮,粮倒还能有一点,要兵,那是五个人一行的兵也没有。” 项王对他的回答很满意,他也已经知道了想要的情报。 看来,这就是审食其所说的“跟随张先生的韩信”了。长得与那位执戟郎韩信绝不相似,不过有时候就会有这种问题,如果你要分别形容这两个人,大概会用同一种词汇,高大英俊啦,剑眉星目啦,任侠仗义啦……然而把他们俩放到一块儿,就要词穷了,何况审食其对他们并不了解。 项羽倒认得他。 灭秦战役刚刚打响,六国后人立了一大堆,韩国这边,则由故相国之子张良先是把韩国硕果仅存的一位公子横阳君韩成推上了韩王之位,又从故韩地挖出来一位可用的将领,就是这个韩信。与其说他是汉王的人,倒不如说他是张良的人。韩成性格怠惰,对自己封王的事也不甚关心,倒是经常劝张良消消火气。张良往往嘴硬说:”臣没有生气。“他很少做点什么表情,确实看不出是不是在生气。 韩成却说:”申徒的茶多倒了一寸。“ 张良闷闷不乐地说:”臣饮茶解渴而已,又没有拿尺子量。“ 韩成看着他,忽然说:”申徒要是早生二十年就好了。“ 张良抬头望了他一眼;继而意识到失礼,又垂下眼睫。 ”韩王殿下何出此言?“ 他特意咬在”韩王殿下“四个字上。”臣已然年齿不小;再早生二十年,现在就该入土了。“ 韩成笑说:”早生二十年,使你结识我叔叔韩非子,岂非能成一番事业?“ 张良不说话了。项王起初——即是说,他因为张良帮助刘邦而恼恨无比,杀韩成而后快之前——对张良颇有一点敬畏之心。首先他是长辈;其次,他围着韩成团团转的样子和自己的亚父范增如出一辙。虽然韩成也忒没出息了些。彭城分封之后,项王已经对张良心里有气,连带着对整个韩国有气,就把韩成留在身边,不让他回封地。韩成也不恼,理所应当地在他这里住着。项王把他叫来,要他在宴饮时弹琴娱乐,本是侮辱之意,韩成只高高兴兴地弹了,弹得四座皆惊,不由自主地叫好,他自己只是罢了琴弦,含笑说:”申徒在这儿就好了,申徒吹箫的技艺,胜过在下这把破琴。“ 韩国人才凋敝,无将可用,说是诸侯王,实际上连块像样的立足之地都没有;张良抓着韩信救火似地四处转战;洛阳又是四战之地,实在捉襟见肘。韩成一点也不着急,看到张良上火,一点道家风范都无,只好笑地说:”申徒,你又不欠我的。“ 又一字一顿地说:”天下也不欠我一个王做。“ 那时候,只能说他说的话每一个字张良都不同意;首先,他觉得天下确实欠韩成一个王位;其次,他觉得自己也确实欠韩成一个王位。等他把韩王王位和国土弄到手,世上又早就没有韩成这个人了。

韩信是降将,本来按项羽的性格马上要杀,然而此刻彭越和英布皆反,也在用人之际,就把火气按捺下,说:“刘邦封了你个什么?” ”回大王:汉王封我做韩王。“ 项王哼了一声:”杀了我封的韩王,然后你就做韩王了?“ 韩信振振有词地说:”大王,我总比你过去封的那位郑昌郑大人有资格吧?他是吴国人,我好歹是土生土长的韩国人哪!故韩国的土地,也是臣和张申徒一点一点打下来的,臣——” ”罢,罢!你还做韩王吧,算郑昌倒霉。“ 韩信从善如流地说:”谢大王。“ 此韩信与彼韩信实在太不一样了。小虞就假装一点也不曾听闻”韩信“二字被摆在一起过。和韩成一样,项王不欲让他回国,放在身边听用。韩信偶尔搓着手说:哎呀,我们韩国真是项王的奴婢!我家横阳君给项王奏乐取乐,我给项王抛头洒血,只是不知道张申徒能干个什么,替项王画策,项王又不听,何况他自己也未必乐意干;如此说来,给项王暖暖床不知使不使得。这些话就有人学给项王听。项王没说什么,他觉得这话很对:其他诸侯确实该做他西楚霸王的奴婢。所以刘邦罪该万死。 这样过了没两个月,韩信找机会跑了,下次再见就是在楚汉对阵的营地之前。 韩信跑的时候,正在乱军之中,大家热热闹闹地登上军舰,拖拉着杂七杂八的物资,有的士兵想要带着从此地抢来的女人,他的伍长一刀斩下了女人的头。 项王扯着嗓门一声喊,整个营地霎时间恢复了平静,继而沉默混乱地流动起来。凌晨,每个人的嘴边都冒着白气,几乎在空气中凝结,死去的女人的鲜血马上结了冰,成为草地上的一面镜子,但是断头处依然腾腾地冒着热气。 小虞牵着乌骓,也走出来,伸出来牵马的手指冻红了。她要乘项王的座驾,而不是运摩托装备的货船。她对乌骓说:“我们要往井陉走了,不知道那里怎么样,可是,你别害怕,我想总是气温低点点,气压高些罢了。” 韩信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对小虞拜了拜说:“虞姑娘,真是发达啦!前几次我到项王营里来,姑娘还在喂马。” 小虞说:“现在也喂马。” “是,是,喂马,顺便伺候伺候项王。”韩信笑了,“我们也是,讨口饭吃,顺便大大天下。哎,哪能把打天下当个什么正经事来做啊?宇宙里连空气都没有。” 小虞看到他手里端着一个纸盒,遮掩着自己胸前将领的徽标,大概他已经把那个标记楔去了(这可不容易),就是说,他要趁乱逃走。连这个饶舌的韩信也要走,马上感到营地里缺少了一大块空气。缺少的空气已经太多太多了:范增、韩信、陈平、英布、彭越……有时候项王摆开一桌酒,都找不到人点了上桌。 她问:“项王的军舰上都有追踪和远程控制仪器,你怎么办呢?” 韩信愣了一下,才说:“陈大人教过我干扰的手段。离开项王旗舰两个宇宙秒,那玩意就没用了。” “你们那里,是不是还有一个韩信?” 这个韩信马上说: “有啊!是大将军呢!也不晓得从哪儿冒出来的他这么个将军,我没跟汉王一起入汉中,就是回来的时候看他威风得很,大概是从汉中挖出来的。奇哉怪也,汉中那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也有如此大才。虞姑娘要知道他的事迹,只要着意听项王的倒霉事就得了。我可没给项王添堵啊,我是老实得很,一直在自个老家附近转悠,一块地,打下来,又丢了,再打下来,再又丢了,气煞我也,干脆就想,项王封的那个什么郑昌,让他去收复韩地得了,我在后面坐收渔利,等他搞完了把他一杀,岂不美哉……反正,传说是韩信打下来的那半壁江山确实都是那个韩信干的。” 韩信抱着那个纸盒子,在里面翻找一通,找出一把棒棒糖,送给小虞,“就当给姑娘的饯别礼了。” 糖外面的包装纸都有点模糊了,这么多,应该是特意买来而不是偶然得之的。 “买给我儿子的。”韩信说,“唉,就上城里开个小差的工夫,项王就打来了,把城池围得水泄不通,咱可不就被俘虏了么?姑娘拿着吧,蛮好吃的。” 说完,他看了看周围的情势,脸色微变,道:“哦哟不得了我得快溜了。”就匆匆跑走了。

项王独木难支,在彭城与荥阳之间往来游兵;然而疲于奔命总有耗尽的一刻。他长长的军队逐渐被驱赶压缩成一个点,就在垓下,犹如长河注入湖中。 项王勇武,汉军不敢轻易动作,于是还能僵持得住。到了晚上,外面幽幽地飘来一片箫声。远则听箫,这呜呜咽咽的箫声大概是从汉军营地里传来的,却是楚歌。 楚歌哀怨,听之便想起人生一切不平之事。 小虞给项王打扇;除此之外,她也没旁的事好做。除睡觉外,项王也是如此。他要养足精神,等待着子夜时分最后搏一把,率军突围,然而现在他的心已乱了。此时正式黄昏,太阳光到垓下,先在火星前面滤过一遭,赤红赤红的光芒真如鲜血,浓得拨不散化不开。项王命人把帘子放下来。屋里暗了。 他好像明确地知道这就是最后一次了似的,把小虞抱在怀里。小虞的两只手腕上玉镯叮当,冰冰凉凉的,搂着项王,冰凉的镯子也就贴着项王的皮肤,让他无法沉入梦乡。心念每每一动,那镯子就烫痛了他。 箫声呜咽,似乎就此召来更多悲声。许多士兵们自制的简陋竹笛的声音陆续响起来,隐隐传来楚地的悲歌,拧成一股合唱,逐渐越来越清晰: “九月秋凉兮,四野飞霜;昼夜征战兮,终归刘邦。” 九月秋凉兮,四野飞霜;昼夜征战兮,终归刘邦。 白发老母兮,盼断肝肠;妻子何堪兮,独守空房。 弟兄想见兮,跺足拭掌;姐妹思念兮,雨泪千行。 故交好友兮,登门看望;窗兄窗弟兮,问短问长。 一旦交兵兮,枪尖而亡;骨肉为泥兮,因战沙场。 何不思故兮,各奔家乡;举家团圆兮,永得安康。 项王把小虞推开,坐直了身子,说:“汉王尽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 又大步走上前去,掀开帘子,朝外面一望,血红的光立刻晃花了眼睛。隐隐能辨认出几个人影,然而面目不清,仿佛是敌人。全世界除这个小小的营帐而外尽是敌人。 项王慢慢放下挑帘的手,回到桌边坐下,此时诸将来拜,他便吩咐斟酒来。 听着这歌声,小虞的心也强烈地动摇起来。 父母兄弟,故交好友,她一概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只有她的家乡,一座叫“虞”的贫穷凋敝的小城。 九月秋凉,四野飞霜。背井离乡,何以堪伤。 项王拿起酒杯,酒面上泛起了小小的波纹。他把酒杯凑到嘴边又放下,往后一靠,自己也随着家乡的曲调哼唱起来。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小虞啊小虞,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他几乎已经把宝剑抽了出来。这把剑只有礼仪性质,并不是作战时用的,然而做得十分精美。用它送美人,似乎不屈。 他没办法带着柔弱的小虞突围;能随他杀出去的,必然个个都是勇武有力的精悍男子。然而留她在此,也许她会遭遇非常可怕的事。也许不会。 但后一样对项王来说,却是可怕的事。 也就是说,如果小虞不幸,就要遭到项王的部队见了女人常常会把良心放下专心去做的事情;如果她幸运,被送给刘邦,则完全是对项王本人的侮辱。所以不如在此杀了她。 小虞跪在地上,双手高举过头,说:“大王请以剑赐妾。” 外面天已迅速地黑了,帐中自然更暗。项王抓着剑柄,对小虞说: “你侍奉我一年有余,我依然不了解女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大概这就是女人。但是当年在营中那个审食其,他明显就了解他的女人;女人不是另外一种生物。可是我不了解你。” 小虞说:“大王请以剑赐妾。” “我不了解你……你为什么叫做’虞‘呢?因为姓氏,还是因为虞美人花?” “妾的家乡在虞城,项王的军队来了,就烧得一干二净。妾从此就叫虞了,这样,虞城就还存在。” 项王蹲下来,努力和她视线平齐,可是办不到,她太小了。他轻轻叹息了一声,说:“我不能……把虞城焚毁第二次。” 他把宝剑插进小虞的腰带里,系好。说: “你走吧。首先,换上你最鲜艳的衣服,以免在乱军中被误杀;遇到汉王的人,军衔越高越好,请他带你去见汉王,告诉他,你是项王最宠爱的女人,他会……收……” 他说不下去了。只是抓着她的手,气息热烘烘的,像马的呼吸,“你给我的马起那么难听的名字……我把’羽‘字也给你,好不好?记住我。我要死还太年轻。” 在黑暗中,小虞吻去他的眼泪。就此拜别项王,离去了。外面火光冲天。

大将军韩信站在高高的山岗上,听着楚歌曲折的调子犹如海浪翻涌,他还命人扎更多的风筝投下去,风筝骨架中空,风流过就发出尖锐的笛声,恰为伴奏。军中常有这种粗制滥造的竹笛。 韩信附耳对张良说:“张兄,楚地尽得矣!” 张良没说话,他正以箫声激起千层万层声浪,只是略微示意下面的异样。 那是一团红色的什么东西,在阵中漂浮。近了就看出来是一袭红罗裙。一个女人,若无其事地在乱军之中行走。她大概有点轻功在身,脚步轻盈,刀兵不能近之。 “啊!” 韩信就那么跳下山岗去,拉着小虞到安全的地方,一块巨大突出的巉岩底下。首先摸摸小虞的脸,然后摸摸小虞的手,然后被她腰间宝剑上繁丽尖锐的宝石划了一下。他这才说: “全须全尾的,真不容易啊。” 小虞说:“吕夫人可好?” 韩信愣了一下,“我不知道,她应该在我们大本营吧。怎么……” “我问过吕夫人的亲随你的事,他说,你问的是诸侯王韩信,还是大将军韩信?我说,想必是诸侯王韩信吧……” 韩信笑说:“我现在也当上诸侯王了,汉王封我做齐王。天下已定,我固当亨!走吧,到我营中去。” 但是小虞不走,他愣愣地说:“怎么,你跑出来,不是因为不想死……” “我想试试不在行伍中的生活。” 韩信放开了她。他是只能在军中生活的。军队是他的水;是他唯一的用武之地。 在冲天的火光中,他亮晶晶的双眼和嘴唇上的汗水都清晰可见。小虞从袖子里掏出一颗棒棒糖,塞在他汗津津的手中。 “这是另一个韩信给我的,只剩这个了。”她说,“他惦记的事情,你也应该想一想。” 韩信撕开包装纸,吃起来。 “那……”他试探着说,“再见?” “再见。” 韩信脸颊上被糖撑得鼓出一块;他目送着她——红罗裙、黑头发的小虞,犹豫了一下才把手搭在腰间宝剑上的小虞,在浓浓夜色中转身远去,后来就连那么显眼的罗裙也看不见了。

韩信伸手一撑,攀上峭壁,张良还坐在那里,已经不吹他那箫了,胡乱掖在腰带里,一只手撑着脑袋,望着他,问: “什么味儿的?” “什么?”韩信踏上地面,伸手抹了把脸,“没吃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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