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湾 01

#多情剑客无情剑 #楚留香传奇 #新月湾 #古龙 楚留香在一种极其普通的情形下认识李寻欢。当时他正在酒吧里准备喝上几杯,李寻欢也是。

像他俩这样的人,不为了什么也要喝上几杯的。能无缘无故地来上一杯,醒前醉后都没有什么要惦记的,几乎是全世界最令人舒心惬意的事。这道理,两人都明白。 他们两个也都是一流的鉴赏家,会吃,会喝,会玩,对享受人生,他们仿佛有种天生的嗅觉,即使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闭着眼他们都能找到这儿最好最舒服的酒吧。这就是为什么楚留香在这里,懒散地靠在吧台边。他的话不多,此刻正听着众人讨论一件新闻。这座城市很小,所有人都穷极无聊,一点点唾沫星子就够大家念叨老半天的。他不常插话,但每次都插得恰到好处,他的这点言辞的技巧,虽然不至于华丽到让人一听之下痛哭流涕,把毕生所作的亏心事全都向你坦白——就像描述本朝开国皇帝的异质与神武的那些故事里说的那样——但仅仅是用来把话题引导向自己想要的方向,已经足够了。 套话的时候,楚留香从不觉得自己是在套话,他真心觉得和酒吧里的几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谈天很愉快。这就是套话成功的秘诀。他说: “那位新月姑娘,真有这么美么?史天王要找她,是不是准备把月港小姐的头衔颁给她?” 他的话当然引得那些比较了解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的人忍不住发笑。 “老兄,我敢保证,史天王绝没有你这么无聊,这么胆小。他找到新月以后,要和她做的肯定是些比颁奖刺激得多的事情。” 在一片哄笑声中,楚留香微笑着道: “有人告诉我,世上除了死,而且是惨烈的死之外,什么都不能再引起他的兴趣。希望史天王不是这样的人。” 酒吧里忽然沉默了。话题被楚留香亲自牵进了死胡同。没人能谈论史天王。虽然他在这座城市里像片巨大的、绵延数里的乌云,即使是最缺乏经验的渔民,抬头一望也知道今日不宜出海。他经常在报纸上、电视新闻上,甚或市中心的大幅广告牌上出现,但没人能真正谈论他。甚至没有人能说得出史天王是高是矮,因为没有别人靠近过他。也没有人能说得出史天王的性格究竟怎样,他没有朋友也没有仇敌,所以从没有人能了解他。 楚留香在这里。史天王是不是已经将要有了一个仇敌? 沉默寓意着不详,但楚留香的兴致反而更加浓厚。他喜欢得到一个谜题。在沉默中,他若无其事地说: “史天王这样的人,不该为一个女人如此兴师动众的。” 还是没有人接话。谈论新月是可以的。他们就算用口舌把那个传说中的女人给一层层扒光都没有问题。谈论史天王则不然。他不允许自己成为街头巷尾解闷的材料,不管人们谈论他时的口气是尊敬还是不屑,是亲密还是疏远,这些他全都不想要。人应该学会判断什么是安全的话题。可是现在人人侧目,望着这个青年,他高大、俊美,嘴角有个迷人的微笑。可似乎太蠢笨了些,要么,就是胆大包天。史天王的天。 后来他们发现好像还有个人和他一样蠢。 一把低沉、略带沙哑的嗓音,从楚留香的身边传来。这个人坐在吧台的一端,远离热闹的人群,看样子只想清清静静地喝杯酒,却在这时候不明智地插话了。 “新月大概不能算是个女人。” 楚留香把目光投向他。整个酒吧却忽然齐齐把头埋下去。 他看到的这个人,坐在高高的凳子上面,看着有点驼背。穿着一身衬衫西裤羊毛衫,他的手边有一杯酒。透明的酒。很大的杯子。越清澈的酒越烈,越单纯的事也往往越复杂。这人看来不想当品酒家,只想当个酒鬼。他打算喝醉,现在是不是已经醉了? 楚留香笑着问那陌生人说: “新月不是女人,是什么?” 陌生人也笑了。 “新月就是新月。你瞧,在那儿。” 他轻轻一伸手,指向窗外。窗外夜色正好,天边有一轮新月。 “史天王要摘的月亮,就是这一轮吗?” “幸好他还没办成。”陌生人笑道。 “难道他是个变魔术的?” 在旁边的一桌,有个男人大声说:“史天王是全天下最豪迈、最勇敢的大英雄大豪杰,他也最有钱、最有势、最……” 楚留香倒也没有打断他,他根本没有理会他,他和那陌生人说话,声音忽然也低下去,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得见。不过既然到了这地步,他们为什么不干脆坐得近一些? “如果史天王不是魔术师,他怎么能把月亮摘下来?” “也许他也不能把月亮摘下来,但他能把月亮从我们手中夺走。”陌生人说,“对史天王而言,这就已经足够令他高兴了。我们拥有的东西让他不高兴,所以最好不要提醒他。” 难道那位新月姑娘也一样? 史天王要找她,不是因为爱她,也不是为了和她做点男人和女人之间通常会发生的事情,只是因为他能办得到。 楚留香眨眨眼睛,忽然说: “这儿的酒好,空气却太闷了。我们为什么不到一个更好的地方去喝酒?” “里里外外的空气都是一样的。”陌生人镇定地说,“空气不会被墙壁和门板阻拦。” “总有些地方的风更畅快些。这儿可是个港口城市。” “你说得对。有名的老港口。” 半小时后,两人相视而笑。大笑。一轮新月悬在他们头顶。他们正在房顶上。就是酒吧的房顶。说这间酒吧空气不好,实在是冤枉了它。其实它有一扇极大的窗户,正对着港口,广袤的江景在窗前铺展,宛如一画。再往前,大江汇入海峡。海峡叫月照海峡,入海口叫新月湾,这座城市就叫月港。 港口的深夜里黑漆漆的。老牌城市的意思是在这个新时代已不吃香了。白天都算不上有多繁忙,到了晚上更是死寂一片。但今夜,远方漆黑的水面上却有星点的亮光,分散如疏星,它们常常向彼此眨眼睛、对暗语。 它们绝想不到自己要找的两个胆大包天的人没在江上泛舟,竟只不过是到便利店买了几瓶酒,又爬到了酒吧的屋顶上而已。 “我叫楚留香。” “什么香,酒香?” “我实在不太清楚,”楚留香说,而且摸着他的鼻子,“因为有个朋友还总叫我老臭虫。” 陌生人在月光下望着他。他的眼睛能许久都不眨一下,只是望着他。被这种人这么看着,也不知究竟是被看了一眼,还是被咬了一口。楚留香不怕咬,当然也在观察着他。他的五官很端正,很浓郁和锋利。浓的是色彩,利的是形状。唯有那双眼睛,被月光照成半透明的,浅浅的灰绿色,像水头很特别的一种翡翠。陌生人把他看了很久,忽然又笑了。 “我姓李。李寻欢。” 现在他们不是陌生人了。李寻欢从瓶子里喝了口酒,又赶快说: “你可千万不要问我寻的是什么欢,我也不清楚。” “有没有朋友给你取外号?” “没有。”他说,“并非我的朋友都是规矩人,不过是因为我没朋友。” 有时候,楚留香几乎可说是个软弱的人。这就是说,每次有人对他说自己没有朋友,他马上就想要去做这个人的朋友,为此酿成了不少惨祸。现在也还没改掉这个毛病。而且他很知道如何做一位好朋友,就是闭上嘴听他说话。 李寻欢说: “这些天,不仅史天王,全城的人都很想要找到新月姑娘。史天王开了很高的赏格,不过我想就算有人帮他办成了事,也不会去领赏的。幸好户部也出了三千的悬赏。” “能找到一个全城人把地皮都翻过来也找不到的姑娘,一定算是有本事的了,为什么会不敢领赏?” “有个词叫父母官。” 楚留香开始摸鼻子。 “孩子的吃穿靠父母供给,所以他们不能拒绝父母的一切。坏的那一面固然不能,甚至好的一面也不能。史天王虽然是官僚系统之外的人,但他在月港正是这样的地位。他的产业供市民们吃,供市民们穿,谁还好意思拿他的赏呢?” 不好意思的意思,往往不过是“不敢”。 “这么说,史天王已经有了一个人在世上所能追求的一切:金钱,地位,名声……然后他用所有的力量来跟一个女孩过不去?这么样使用自己的人生,好像有点太无聊了些。” “往往只有对无聊的事乐在其中的人,才能获得他那样大的成功。这是一种游戏规则。” “为什么是新月?” “因为港口出入境管理委员会的长官杜先生,最近刚刚找回了她的女儿。” 这当然也是史天王炫耀他的权威的方式。要压垮他的竞争对手,最好的方式莫过于侮辱他的妻子和女儿,这比直接毁掉这个人本身更能令他难受。更何况史天王的要求是让杜先生亲手把女儿带来,交给他。他请她参加他们的婚礼。 楚留香低下头,看着手中的酒瓶。酒很淡,很柔和,但几口下肚就会让你开始想做蠢事,今晚它让你睡不着,后半夜它让你呕吐,第二天还会令你头痛。剧烈的头痛。假酒就是这样的。 他现在好像已经准备做蠢事。 “我要找到她。找到新月。” 李寻欢又在看他了。 “为了赏钱?” “是的。”楚留香说,“这份赏钱我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经收下了,至今没有机会替人家做事,也没办法还回去,你说我是不是只有硬着头皮去把事情办好了?” 李寻欢淡淡地笑了一下,他笑的样子,正如他用酒瓶和楚留香干杯时,在那瓶底碰撞出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