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湾 02
#多情剑客无情剑 #楚留香传奇 #新月湾 #古龙 这是个动荡的年代,一个人在他二十岁的时候很难预料到下一个年头会发生什么。
三五年的时间就足够一个人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有时候被翻覆的甚至不止是这个人的生活。 但楚留香能。他不仅知道自己下一年在干什么,还知道未来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在干什么。他真不愧是楚留香。 后来他对李寻欢说: “我是个人类学者,在写一篇论文。这论文已经写了很久,我估计还要再写很久。” 李寻欢望着他,笑了,并且说: “你楚先生既然是楚先生,难道就不能给自己找到些更有意思的事情干干?” 即使是楚留香,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你在世上真的很难找到一件比在1990年的中华大地上当人类学者更没意思的事,但他偏偏就找到了。我们说过:这个人不愧是楚留香。 楚留香二十岁的时候还在学校里,那天晚上正在灯下读一本晦涩的德文专著。他的研究生导师铁中棠先生,忽然走进来,吩咐他去买两张火车票。 “去哪儿?” “康区。” 就算铁老师要他把这本砖头一样厚的书吃下去,他也不会觉得这么犯难。他当然顶嘴了。 “铁老师,你难道不知道,再过上三四天就是新年了?” “这我知道。” “老师你无家无业、无儿无女,年关将近,膝前还连个屁都没有,学生我好心好意留在这儿陪你,你竟然提出这种要求,我能不能说恕不奉陪?” “不能。” 系里系外公认的大家那最温柔、最可爱、最讲礼貌的楚师哥只好叹口气,换了个说法: “每年春节都有的那场运动,现在正是最轰轰烈烈的时候,老师你要我去撬教务处主任的保险柜容易,要弄两张春运时期的车票是难如登天。” 铁中棠说: “我没叫你去撬保险柜,我只要你弄两张票。” 为了两张票,楚留香只好大显身手,那是他这辈子最精彩的搏斗,只是为了两张给自己找罪受的火车票。四十多个小时的站票。那天晚上他到学校食堂点了两个小炒,请他最好的朋友胡铁花喝酒。小胡的反应和他听到老师的命令时一模一样: “你疯啦?” 楚留香苦笑着说: “一小时前我的嘴巴张得比你还大。” “你为什么不弄个苹果把自己的嘴塞上,也免得它胡说八道?” “因为我总体上还算是个尊师重道的人。” 后来胡铁花就只顾着笑了: “你这老臭虫,在闷罐火车里腌上四十小时,出来一定能把方圆八百里的姑娘全熏跑。” 楚留香叹口气,打开一瓶啤酒,自己咕嘟咕嘟喝起来: “让她们跑吧,到时候我会变成什么样子,连我自己都不想见。” 胡铁花和他同岁,大学毕业那年,就是两人十八岁的时候,他和教务主任打架,把四年的光阴都报了销,楚留香一听到消息就赶去助拳,只可惜小胡的战斗结束得十分迅速,只一拳就令主任鼻血长流,他的拳头提起来犹如一个醋钵盖,盖在主任的脸上,那张脸就变得像一个醋钵,严丝合缝,好像这只拳头生来就该嵌在这张脸上。俗话说的好:焦不离孟,秤不离砣。如今钵不离盖,脸不离拳。楚留香于心不忍,还是叫了救护车,小胡和他生了整整半个月的气,而主任也把他看成自己人中的自己人。 后来又过了两年,两年间小胡在食堂里当过大厨,在校园里卖过艺(他的生意竟还不错),路边摆摊卖过电池,商业街开过小店,到楚留香请客吃饭的这个时候,他已经懒得问他最近在折腾些什么了,只是瞪着眼睛问他要票。小胡说:这老臭虫!知不知道自己是在请客?拿来! 说着把他的酒瓶抢在手中。楚留香笑道: “我知道喝酒还不是你最爱干的事情。” 小胡直着脖子猛灌,同时瞪大两个铜铃一样的眼睛——如果你没见过铜铃,可以看看小胡的眼睛。如果你没见过小胡的眼睛,那就不该再在荧光屏幕前浪费生命——望着他,表示疑惑。楚留香说: “你最爱干的事情,是跟人抢着喝酒。” 说着,他箭一样扑了过去。
康区是全四川最穷的地方,可能也是整个中国南方最穷的地方。从火车上下来,楚留香已经只想找个地方洗个澡,睡一觉,可是他发现四周黄沙漫漫,整个车站摇摇欲坠,它可能从刚建成时就这样,过了四十年,现在还是这样。那火车呕出大包小包的乘客,好像它自己也早就受不了车厢里的气味:烟味,尿味,尘土味,所有人谈笑时喷吐的有重量的热气,还有食物的味道。虽然楚留香已经饿了四十多个小时,但现在一叫他闻食物的味道他就想吐。他很注意地去看老师的表情,要是能在铁中棠的脸上看到一丝苦楚的神色,那这四十个小时就算值了。可是老师真的好像是铁打的,而且现在已经开始做事了,他走向一个乡民,用流利的土话问着些什么。 楚留香只好抬头看天,天也是黄的。等他再回过神来的时候,老师已和那个乡民交涉完毕,对方闪电般地从这个城里人的手中抽走钞票,塞进衣袖里。然后他神秘而警惕地看了看周围。 要到了晚上,借着月光,他才敢沾着口水一张一张地点着这些钞票,然后那时候,或许他会笑的。这个皮肤被晒成黝黑的农民笑起来就不是他独个儿笑,是所有皱纹一起笑。 铁中棠冲楚留香招了招手。三个人一起上了路。 这农民名叫焦林,他说自己今年才四十岁,楚留香倒不很吃惊。康区的所有东西都老得快、朽得早。他说他原籍南直隶,在这儿呆了二十多年了,皇上的《大诰续编》要大家扎根农村,他就果真在这儿扎根。但康区是个寸草不生的地方。现在他每年都到南直隶去打工,过年之前才匆匆赶回来。他不能留在南直隶过年,因为没有暂住证。 铁中棠本来就和他聊了一路。焦林比其他农民来说多少有些文化,认得字,虽然并不知道人类学是干什么的,但铁中棠给他解释,他也在听。一开始他混淆了词义,以为两个城里人是管人口的,脸色忽然涨得通红;可是他最终什么也没说,神情慢慢地又平复了下来。铁中棠注意到了却不在乎;楚留香也看在眼里,他在乎。 焦林住在离火车站距离八十多公里外的村子里,他背着四五个大包,和楚留香两人分而扛之,堪称是扶老携幼地终于在天黑前进了村。前二十里地,楚留香在试图探索出扛大包的最优雅的姿态,后来我们知道就算是楚留香也顾不上这个。 焦林家里很空。一幢房子很空的意思就是不仅没有人,而且没有桌椅板凳,没有窗,甚至没有门。原本是门窗的地方,现在只有几个大洞。差点连屋顶都没有了,上面的茅草都被人抱去了一大片。焦林在自家门口愣了一会儿,忽然抛下行李,冲出去跳到道路中央,用方言大骂起来。大骂。痛骂。痛哭。 他骂着骂着真的哭了起来。村庄静静的,没有人回应他。好像他指天骂地真的只是在骂天骂地。但是他就算真的把天地骂出窟窿来也没有用,反正天地的窟窿早就已经不小。 他的门和窗一定都早已成了某户人家煮饭的柴火。 那天晚上冷得睡不着,三人聊天,分着喝楚留香行李里的酒。铁中棠说拿来。楚留香说: “老师,你一定搞错了。” “别废话,快拿来。” 看到酒瓶时,即使是铁中棠的双眼中也有了一丝笑意。那天晚上两人劝焦林喝酒,打开了他的话匣子。铁中棠借着月光很艰辛地做速记,后来焦林喝多了,又哭了起来。不住地用他的脏衣袖擦眼睛。他差不多快醉到炕底下去了,一阵砖石的声响以后,他小心翼翼地托出来一个盒子。这是一个塑料饼干盒,盒子里放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像是会被这么一双粗糙、笨拙的手托在手心中的东西。有小女孩的发卡,糖纸和完全化得黏在上头了的糖果,一只折得小小的千纸鹤,还有一方手帕。 淡红的、质料上乘的丝帕,上面绣着一轮新月。 当焦林把这手帕颤颤巍巍地捧到他面前的时候,楚留香觉得自己好像掉入了一个陷阱。可是当一个人说: “这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叫新月。新月就是心口上有新月的新月。我把她丢了十多年了。新月要是忘了她还有爸爸可怎么办?” ——的时候,你即使明知道是陷阱,是不是也只有往里跳? 两个城里人在这村子里住了三个月,楚留香帮助铁中棠写成了《康区经济调查报告》的最后一部分,又帮他誊了一遍,为此耽搁了一星期。铁中棠做任何事都很有条理,他的手稿一向写得清晰、干净,根本用不着誊抄,但楚留香找了这么个借口,他也没有反驳。 楚留香写得一手好行楷,而且有边写边走神的绝技。他一边写一边说: “铁老师,回去后就要发表吗?” 铁中棠说: “这又不是小说。小说可以写个乐呵。不发表的论文写了做什么?” 楚留香闭嘴不说话了。 三个月的时间他和焦林熟得穿一条裤子——这是真的,在一个连门窗都没有的家里你指望何种形式的资源分配法则呢——焦林倒也没有他看起来那么穷,但依然是全天下最抠门的人,他总说要攒钱做一件大事。可是就这么个人,要是他有一个馒头,他就拿给楚留香。走的时候,焦林紧紧地、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他又语无伦次了。 “我有个女儿。女儿是新月。” 他把那方手帕塞在楚留香的手心里。 你是楚留香,你还能说什么? 楚留香也没话说,只好一个劲地摸鼻子,后来打了个大喷嚏。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叫焦林明白人类学家不是有权力把所有人都扒光了看看的这个意思,就算他楚留香到澡堂里当搓澡的,女澡堂也不会要他。他怎么能靠一枚长在心口上的胎记帮他找女儿? 但他知道,当他什么也不能做的时候,最好也什么都不说。不说,就给焦林留下了一点点希望。一点点安慰。 希望和安慰,对他来说,都是奢侈品。 从康区回来以后,楚留香一直忙着他自己的论文,忙也是瞎忙。因为没有人肯指导他。有一天他去看铁中棠,带去了自己的论文大纲,但看守说不准带材料进去。 他提起电话,对防爆玻璃对面的铁中棠说: “老师,你怎么样,缺钱吗?我知道你肯定缺钱。” 又说: “我想请你给看看论文。” 再说: “中国好像根本没有郁金香。” 他沉默了。两人只有苦笑。铁中棠始终一言不发。他的最后一句话是: “我没有说谎。” 那之后他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即使是面对楚留香时依然如此。他只是深深地看着楚留香,这个好像最不着调的弟子,他要写一篇论文,来研究郁金香。The Culture of Tulipa。他是不是疯了?或许有一个疯老师就一定会有疯学生。 十分钟的探视时间结束了。 那之后整整三年,楚留香游荡在这个国家的东南西北。他的一切好像都不过是在等待着下一个探视时间。或者根本就是他自己在坐牢。 后来他遇到了李寻欢,像李寻欢这么个人呢,就是会一指头戳破他最不想承认的事情: “你楚先生难道找不到比当人类学者更有意思的事情?” “那你呢?”楚留香问他,“你难道也找不到比研究一具尸体更有意思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