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湾 03

#多情剑客无情剑 #楚留香传奇 #新月湾 #古龙 此时此刻并非两人独处的时间。他们之间至少还有一样东西。 一具尸体。

其实在李寻欢过来之前,楚留香已经把这尸体研究好半天了。尸体已经死了好些天,在这种天气下早该高度腐烂了,但现在偏偏却还完好。死者的面目上蒙着一层薄霜。这个人长得很普通,好勇斗狠的性格,更在他原本就不怎么端正的五官上平添了一分煞气。但死亡来临之时,他显得如此平静而安详。也许是这个人从生到死最美丽的时候。 就是这种平静的死相,让楚留香的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敬意。 他想到应该为死者稍作祭奠,至少也该洒上一杯水酒。于是他走出去拿。外面就是港口值班室的小屋。这里是港口的仓库,有一眼小得像狗洞的后门联通着值班室。工人们都喜欢走这小门,过来歇息一会儿。 楚留香拿酒过来,就看到李寻欢正蹲在那尸体旁边。尸体散发出恶臭,还有仓库里到处都是的那种腌鱼的味道,任何人浸泡在这种气味之下,想的都只会是一件事,那就是拔腿就跑。但李寻欢只是若无其事地蹲在尸体旁。他的神情安静、平和。简直比那尸体还安详。 看了一会儿,他抬手轻轻把尸体的头颅扭向一侧,终于露出了颈侧的致命伤。这是相当深的刀口,又深又窄,血肉模糊,应该是切鱼的刀。在月港,捕回来的鱼当然都要先做点处理才能运出去卖。切鱼刀在这儿到处都是,整个港口或许有一千把。他们如果想要找到凶器,只怕难上加难。 在冰凉的仓库大灯底下,李寻欢的手指上泛着一层淡淡的,凉凉的光。他戴着一副塑胶手套。 楚留香忍不住注意那手套。他这人就是这样,总是被一些奇怪的东西把魂勾掉。 “你准备得相当充分嘛。” 他走过去说。拎着他的酒瓶。“有没有准备喝上一杯?” 李寻欢一看见他就笑了。当然,没有人看见楚留香从那么个狗洞里钻出来还不笑的。楚留香只好开始摸鼻子。他在李寻欢身边坐下,李寻欢问他: “你有没有见过被史天王下令处死的人?” “我来的时间不长,但也见过一些。”楚留香说。打开瓶盖,先洒了一些在地下,然后自己喝了一口,最后递给他。李寻欢没有接,他还忙着翻看尸体,看那些一般不会有人想看的地方。 “史天王在这里是天和大王。触犯了天大王的人,绝不会死得这么好看。” “你认为这个人死得很好看?” 楚留香又深深地、深深地望了一眼死者的面孔。 “我想,至少他死前最后一刻,心中想的一定不是什么恐怖的事情。而这是史天王不能容忍的。他处死的人一定极惨烈,神情极恐怖。这样,即使他不开口宣告自己的法律,也足以令所有人畏惧了。这些人,活着的时候受他的欺侮,死了还要做宣扬他威严的活招牌。” “那么你认为杀了他的不是史天王?” 不是史天王,也就意味着或许不是港口工会的任何一个人。港口工会有三千多名工人,但有时候他们整齐划一得像一个人。 “不是。”楚留香慢慢地说。他下这个结论,是很慎重的。 “这是非常温柔的一刀。我猜它来自一个女人。” 李寻欢又笑了,脱下了他的手套,然后拿起酒瓶。楚留香忍不住说: “你为什么只是笑?拜托你说两句话好不好?” “我能说什么?我想说的都被楚先生说尽了。”李寻欢把酒瓶递回给他。“不过,或许还能有一点点细枝末节上的补充。第一,这个人的死亡时间在一星期之前,大约是在夜间三点到五点。第二,杀死他的那把刀刃长在十八公分左右,宽度和厚度都是两公分。此人身上没有打斗的痕迹,因此凶手或许是他非常亲近、不设防,或者让他感到不可能有威胁的人。这个人正当壮年,是一个人的社会关系最复杂的一个时期,他的身边或许常常有女人。哪一个是我们要找的呢?” “这叫细枝末节,我刚才就算没说话。”楚留香苦笑道,“好歹我们做过一段时间的工友,我知道他没有家室,而港口管理很严格,尤其是对女人。不过一个男人如果想要找女人,即使是最笨的蠢汉也会忽然精明起来,让谁也抓不住他的尾巴。” “我想,这里至少有一个女人。” 港口唯一的女人——史天王的女人。 新月。 难道是新月让这个男人心满意足地死去,死后被头朝下塞进腌鱼的大桶,直到五天以后才被一个爱管闲事的闲汉找到? 楚留香闭上了嘴。他已用不着再说,只是看着李寻欢。李寻欢坐在他身边,两条长腿好像很难在这种坐姿时折得下。他仍凝望着尸体,一根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尸体乱糟糟的卷发。似乎死者才是他的酒友,这尸体遍身的粗盐粒就是他的下酒菜。他像对一个老朋友那样对待这具尸体,对楚留香这个活人却拒于千里之外。 “你只对死人感兴趣?” 李寻欢捉起那双手套来晃了晃,“我是个法医,这只是在下基本的职业素养。” “法医也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吗?知道哪里有死人?” “如果我真有这种能耐,早三四天就该来了。这尸体起码已死了三天。”李寻欢微笑道,“我常来港口,不过是因为这儿总不让人省心,三天两头地要死人。警方可以把调查流程敷衍了事,尸检工序可是一道都不能落下啊。” “那么今晚也算是一次散步?” “你肯吗?”李寻欢问,“把整件事只当成一次散步时的偶遇,事后不必再向任何人提起?” “看来我是做梦了。” 楚留香喃喃地说。

过了几天,胡铁花一见到楚留香,就大声嚷嚷起来: “你们这个破地方到底是怎么回事?” 楚留香恨不得跪下来向他求饶: “小点声。我求你小点声。” 胡铁花瞪了他两眼,笑了,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神秘微笑。 “我知道了,好你个老臭虫,昨天晚上肯定有好事。不然怎么醉成这样?” “我醉成这样还来接你的船,你应该跪下来感激涕零,而不是用大嗓门给我上刑。” “我嚷嚷是因为这里有鬼。有鬼的地方就该嚷嚷。把鼓皮槌破了正好。为什么这个港口到处像戒严的军事基地似的?” 出了港口之后,楚留香告诉他: “因为昨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事。” “大事还是小事?” “小事,”楚留香说,“芝麻绿豆的小事。只不过是有人死了。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有人死去的。” “还有呢?” “还有就是尸体被摆在港口出入境管理局的大厅里。” 小胡着实沉思了一会儿。 “怪不得你老臭虫火急火燎地要我来,”他胸有成竹地说,“看来你的胆子早已被三年前的事吓破了,现在连这么点事都要我胡铁花帮忙。我千里迢迢地赶来,真够义气,真好样的。” 他的结论是: “我真佩服自己。” “我也很佩服你,”楚留香说,“我佩服你吹的牛皮怎能比天还大的。奇观奇观。” 胡铁花以为楚留香一定已经有了计划,虽然他不知为何总觉得楚留香很笨,但也总相信他有计划。可是这次真的没有。 “没有。”楚留香躺在他的破床——现在是他们的破床——上,翘起一只脚,摇摇晃晃。整个铁床架都跟着晃动。他觉得这样很惬意。小胡瞪了他一会儿,又嚷嚷着要让楚留香和他一块出去上网,楚留香说: “好孩子,你能不能自己找点别的东西玩?” “你把我叫来,就是为了让我自娱自乐?在你的狗窝里,看一大堆破报纸?” “说对了。”楚留香笑得有点不怀好意,“我忽然觉得强迫你看报纸特别有意思。” 他的话音还未落,胡铁花已经得出了结论: “你这只老臭虫,一定是发疯了。我胡大侠今天要好好治治你!”

李寻欢带着酒来到楚留香的出租屋时,正见到胡铁花在直抒胸臆。小胡拍大腿、瞪眼睛,说: “这个户部尚书,难道不是他妈妈生的?” “我想应该是的。” “难道他生孩子没屁眼儿?” “这我就不知道了。” 李寻欢进门听见这句话,笑了笑,把酒放在桌子上。胡铁花说: “史天王要捉新月也就罢了,为什么就连户部也发文告,把新月当成个通缉犯一样地去捉?这位见鬼的户部尚书大人为什么要这么欺负一个小女孩?人人都看得出,新月是受了人家的欺负。人人就算不帮她的忙,至少不该反过来再欺负她才对呀!” 李寻欢把酒摆上桌,又从门外变出一个大食盒,一样样摆在桌上。楚留香发起怔来: “你这是在干什么?” “给你们践行。” “谁说我们要走?” “我。”李寻欢说。“户部发了批文,要连你们两个一起捉呢。还是赶快走开,避避风头的好。” 胡铁花啪地掰开一次性筷子,“风头!谁怕他的风头?可是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李寻欢又笑了,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子: “因为我就是那见鬼的户部尚书的儿子,人称见鬼的小李探花。” 一块牛肉从小胡的筷子间掉了下去。可是再一眨眼,那块牛肉已经拈在楚留香的筷子头上了。 “好。你要我们走,我们就走。” 他慢慢地说,慢慢地咀嚼,慢慢地微笑。

虽然早早地替他们践行过,但又过了一个多星期,船才出航。“因为,”李寻欢说,“我还要你们做一件事。” 他笑了笑,“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他要胡铁花和楚留香在一星期之内成为一名熟练的水手。这已经足够令小胡大骂“见鬼的小李探花”了。他问李寻欢: “你是不是熟练的水手?” “我不是。” “那你为什么不来一起操练?” 李寻欢答得理所当然: “我要上班啊。我好像是吏部的法医,好像是人民公仆来着。” “等着吧!要是启航以后碰上风浪,你掉到水里我才不救你呢。” “我不会掉到水里的,”李寻欢说,“我不和你们一起出航。” 楚留香对此早有预料,他谨慎地伸出了手。除了握一握手,他还能怎样? “再见。”他说。 “最好还是不要再见了。”李寻欢说,“到我手上的通常都是尸体。” 但他握住了楚留香的手。 港口的风特别大,特别嘈杂,说什么都听不清。